第5章
老君眉慌忙俯身:“多、多謝公子提點�!�
這時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張闊在外邊低聲道:“明德公子好多了么?皇上叫咱家來送些東西�!�
他卑躬屈膝的進來,揮揮手招來身后跟著的一隊宮人,每個手里都捧著一個描金三鑲烏銀的小捧盤。張闊拿著個拂塵,一樣一樣的指點過去:“這是皇上賜的雪蓮生肌膏……這是梨花露……這是玫瑰霜……這是喝的茯苓膏,怕公子喝酸梅湯,那個是內(nèi)斂的東西,身體不好喝了會激出病來,這個就好得多了……這個是南越國前些日子進貢的子母珠,這個是玩的金玉寶蓮圖……還有,皇上說了,這里太暗了,叫把火燭換成照明的夜明珠,公子看這樣的可合心意?”
張闊一使眼色,一個宮人垂首遞上一顆樣珠。只見那夜明珠足有龍眼大小,晶瑩剔透,熠熠生光,這樣的僅僅一對就已經(jīng)很難得,何況乾萬帝說的是把整個寢殿都換成這樣的照明?
張闊一邊哈著腰一邊注意看明德的臉色,只覺得這小貴人一點喜怒也沒有,就這么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緒。過了半晌,明德向那個宮人揚了揚下巴,說:“拿來給我。”
張闊陡然松了口氣。
到底是個孩子。這樣的年齡,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順著毛多哄哄也就完了,沒有什么過不去的事。
宮人忙地上小捧盤。明德拿起那顆夜明珠,在指尖靜靜的看了一會兒,然后一使力,把那珠子直接碾成了粉末。
宮人腿一軟跪了下去:“……公子饒命!”
明德猛地打翻了小捧盤:“都給我滾!”
張闊跪倒在地:“公子饒奴才們一條賤命!”
明德霍然起身,張闊幾步膝行過去擋在他身前,聲嘶力竭的道:“陛下有旨!明德公子若是不滿那樣東西,就直接把進貢那東西的宮人推出去砍了!奴才們雖是命賤,但是也求公子垂憐!”
他身后宮人一排跪下,拼命在地上磕頭:“公子饒命!”“求公子饒命!”“求公子垂憐!……”
明德氣得全身發(fā)抖,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愣了一會兒,身體一軟便倒了下去。張闊和老君眉一步上前去扶住他,連拖帶扶的把他房放在榻邊,慌忙給他按人中。
明德倒氣倒了一會兒,慢慢的喘過來,冷笑著盯著張闊說:“好……你好!”
張闊垂手在一邊伺候,一邊使眼色命人都退出去,一邊道:“公子這說的是什么話�!�
他親自動手沖了杯茯苓膏,只用小銀勺舀了一點沖進溫水里,出來就香甜異常,放在水晶杯子里恭恭敬敬的送到榻邊小茶幾上去,才低聲問:“公子和皇上慪什么氣呢?他畢竟是皇上,有一萬種方法來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您干什么跟自己過不去呢?”
張闊滿臉帶著笑,那笑雖然很恭順,卻讓人心里非常的不舒服。明德默不作聲的看了他一會兒,突而微笑了起來,問:“張公公�!�
張闊俯身道:“奴才在�!�
“你在皇上身邊伺候多少年了?”
“回公子的話,三十五年了�!�
“皇上很信任你?”
張闊忙要跪下:“主子的心思奴才不敢說�!�
明德一動不動,看著他跪,跪下了才慢慢的笑著問:“聽說皇上對身邊的人并不很厚待,但是從來不責罰你,是不是這樣?”
張闊道:“不過是皇上體恤的一點意思罷了�!�
他一抬眼,就看見明德微微的笑著看著自己,那笑意里說不出的秾艷又說不出的狠辣,只那一點點的意蘊,就讓人心下狂震。
明德就這么笑著問:“——那么,要是我和你二人單獨在這里,我出了什么事,那皇上會怎么想你呢?”
張闊悚然一驚,這時候就看見明德身體一震,唇邊緩緩的流下一線血線來!
張闊倉促起身,拂塵咣當一聲掉在地上,他踉蹌著跑出寢殿的大門,聲音都尖細得變了調(diào):“——來人!來人!宣、宣太醫(yī)!”
予取予求
乾萬帝來到寢殿的時候,明德已經(jīng)被鎖起來了。
少年單薄的身體裹在冰蠶絲被里,一直拉到頸口,隱約可以看見那個夜里留下的齒印和吻痕淡淡的留在皮膚上。乾萬帝知道他現(xiàn)在動不了,他的雙腕已經(jīng)被鎖在被子底下隱藏著的銬子里了,別說有什么悖逆的舉動,就是翻個身他都做不了。
乾萬帝坐在床邊上,掌心在明德頸邊青黑色的於痕上輕輕揉捏著:“……還疼?”
老君眉在床幃之外跪下了:“臣無能,臣不知明德公子所患何疾,只知公子心脈受損……”
“沒關系,”乾萬帝淡淡的道,“朕知道就好了。他想自斷心脈,但是憑他現(xiàn)在的內(nèi)力,能震傷就不錯了,斷還早著呢。”
明德默不作聲的偏過頭,然后被乾萬帝擰著下巴扳過了頭。
“你看張闊不順眼?”
“……”
“連張闊也想殺?”
“……”
乾萬帝微笑起來:“不過是個下人而已,要打要殺的,你跟我說一聲不就行了,何必折騰你自己呢?”
明德垂著長長的眼睫,扇形的微薄的陰影有著類似于蝴蝶殘翅一樣的意味。乾萬帝輕描淡寫的轉(zhuǎn)過頭:“來人,把張闊拖出去打三十板子�!�
張闊一聲不吭的就被架出去了。
“你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內(nèi)莫非王臣,朕想殺誰、想打誰,也無非就是一句話的事罷了�!�
院子里再次響起了打板子的聲音,沉悶單調(diào),一下一下。
明德沒有看他,垂著眉眼,淡淡地道:“多謝陛下教誨�!�
“你知道這個朕感到很高興。聽說你最近不吃東西?”
明德不說話。
乾萬帝很有耐心:“是廚子做的不合口味?”
“……”
“還是你自己想死?”
“……”
“既然都不承認,那一定就什么問題都沒有了�!鼻f帝掀開床幃,命小太監(jiān):“——傳膳上來�!�
小太監(jiān)卑躬屈膝著飛快的去了,過了一會兒一隊宮人碰上來大小十多個捧盒,雖然環(huán)佩滿身,卻一點叮當之聲不聞,只靜悄悄的上來列成一隊站好。為首的小太監(jiān)彎著腰奉上一道百合粥,乾萬帝接過來,拿勺子舀了一勺,居高臨下的對明德命令:“把嘴張開�!�
明德默不作聲的偏過頭。
乾萬帝猛地把他半個身體拉離床面,一手硬生生扳開他的下巴,一手拿著勺子就把粥灌了進去。他動作太大,明德啊的呻吟了一聲,一口粥被強灌下去一半又灑出來一半,乾萬帝毫不在意,伸手又舀了一勺,緊接著又灌了進去。
明德拼命扭動著上半身想要掙脫乾萬帝掐著他下巴的鐵鉗一樣的手指。乾萬帝猛地起身,半個膝蓋狠狠的壓在他腰上,喝道:“給我吃下去!”
明德啞著聲音的叫:“滾!你滾!”
乾萬帝猛地從小太監(jiān)手里奪過粥碗,直接就給他對著嘴往里灌。這孩子一天水米不進,已經(jīng)太虛弱了,他根本沒有什么力氣在被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情況下反抗。乾萬帝板著他的下巴灌進去半碗,剩下的半碗全倒在了明黃色的龍袍上。
砰的一聲皇帝把碗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周圍的人全都跪了下去。
“你跟我倔是吧?不吃東西是吧?行,我找個能讓你吃的人來!”乾萬帝扭頭厲聲喝道:“來人,宣太子!”
太子正坐在東宮里學習政務,一聽宣召就嚇得魂飛魄散,急急的跟著龍鑾就來了行宮,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兒、兒臣參、參見父皇!”
乾萬帝厲聲道:“來得正好,你弟弟水米不進想折騰死自己,你這個做哥哥的應該怎么辦?”
太子抬眼一看床榻上一片狼藉,頓時就放聲嚎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踉踉蹌蹌的跑過去,摟著他弟弟,摸著眼淚哭道:“明德!明德你別死��!你這是干什么?你別嚇我啊……”
明德雖然有時候氣太子不成器,但是畢竟兄弟情深,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也就是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了。太子哭成這樣,他也受不了,眼睛一眨一滴淚順著下頜流下來:“太子……你這是……你……”
小太監(jiān)急忙遞過去一碗藥,太子顫顫巍巍的接過來,跪在地上要喂給他。明德看他這樣,咬牙跟乾萬帝說:“讓太子回去,我自己來。”
乾萬帝把他手上金鎖一開,明德抖著手拿起勺子,慢慢的一口一口的把藥喝了下去。太子雖然怕他父皇怕得要命,恨不能早點離開這里,但是他又放不下自己弟弟,躲在一邊看得心驚膽戰(zhàn)。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內(nèi)莫非王臣,就算是太子又怎么樣,不也是說廢就廢要殺就殺嗎?活在這個皇宮里,誰的性命不是掌握在這個至高無上的皇帝手上呢?
明德氣恨得手指尖都在發(fā)抖,最后一口藥咽下去,只覺得又恨又氣又傷心又屈辱,一時沒想開,氣血上涌逼到喉嚨口,臉色都變了。乾萬帝一看他臉色不對,上前去一碰他,就只見明德手里的碗直直的跌落下來,接著就這么一口血合著藥噴了出來。
太子唬得全身發(fā)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弟弟!”
乾萬帝一把摟住明德靠在懷里,一只手按在他胸前大穴上,也顧不得他吃得消吃不消了,慌忙灌進去一股內(nèi)力。明德胸前氣海極其的亂,大概過了一盞茶工夫才慢慢的平復下來,乾萬帝低頭一看他,已經(jīng)人事不省了。
他只要醒著就沒什么好臉色,昏睡過去的時候卻特別的乖巧。畢竟是這個年紀的孩子,眉目生的秾麗,骨骼還沒有完全的張開,溫軟柔順的趴在懷里,那樣嬌貴的樣子,好像稍微用力一點就壞了一樣。
乾萬帝慢慢的放下他,然后站起身,大步的往外走。
太子原本不想離開他弟弟的,被人狠命的戳了兩下才忙不迭的站起身,跟出了寢殿的大門。小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跟著,問:“皇上,剛才宮里傳話,皇后在正泰殿等您,可要……”
乾萬帝頭也不回的說:“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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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一聲不吭的跪在正泰殿里,明黃色的百鳥朝鳳圖在裙裾上熠熠生光,云鬢上九支金鳳簪子垂著東海珠,在燈火輝煌的大殿上閃爍著矜貴的光芒。
皇后的神情也帶著一種凜然的意味。乾萬帝漫不經(jīng)心的走到首座上坐下,笑著問:“皇后這是怎么了?”
皇后深深的拜了下去:“臣妾來懇請陛下放人。”
“你倒是直接……”
乾萬帝想說什么,但是被皇后打斷了:“今天早上上官侍郎報到東陽王晉源處,說家里幼子失蹤已逾半月。官家公子不明失蹤,東陽王不知道如何處置,剛才報到了本宮這里�!�
“哦?”
“上官明德不是女子,陛下不可能長留身邊一輩子,臣妾懇請陛下放人!”
乾萬帝挑了挑眉毛。這個皇后一向有點唯唯諾諾,雖然私下里為太子也做了不少事,但是終究不是個敢在大殿上公然反抗帝王的所謂“賢后”。這樣的舉動對她來說,實在是太新鮮了。
“……皇后啊,”乾萬帝問,“你在說什么,朕怎么聽不懂?”
皇后猛地抬頭直視著乾萬帝:“那臣妾明說了,請陛下將城郊行宮里那個少年交還給他父母!”
乾萬帝輕松的反問:“他父母?——他是遺腹子,父母早已雙亡,你叫朕把他交還給誰呢?”
皇后不顧一切的站起身:“陛下!”
“噓,”乾萬帝打了個手勢,示意她跪下,“皇后,冷靜�!�
皇后的呼吸聲沉悶而急促,所有人都低下了頭,宮女瑟縮著躲到了金碧輝煌的擎天九龍柱之后。
“這么長時間以來,朕有一件事一直特別的不明白。兩年以前朕想廢皇后的時候,張闊告訴朕,‘明�;屎筮z子明德,現(xiàn)寄養(yǎng)于上官府邸,有異色,可伴駕’——皇后,張闊在深宮伺候三十五年,從未出宮離駕,他怎么知道當年明�;屎蟮倪z子‘有異色’呢?”
在一邊侍駕的張闊無聲無息的跪下了。
宮燈一盞盞亮起,衣香綢緞,富麗堂皇,拳頭大的夜明珠璀璨發(fā)光,映得皇后的臉色蒼白,褪盡了最后一點血色。
乾萬帝站起身,微笑著走下九重玉階,微笑著扶起她:“——皇后不必驚慌。朕是很感激你把那孩子送來朕身邊的�!�
皇后嘴唇微微的顫抖著,幾乎說不出來話。
兩年以前,太子因做錯事被丁貴妃娘家大臣彈劾,皇上大怒,決定廢皇后、廢太子。太后素來喜愛太子這個長房長孫,因此拖著支離病體駕臨正泰殿,問皇上:皇帝,皇后到底有什么不好的,你非要廢了她?
太后并非乾萬帝生母,雖然不必太過認真應付,但是皇帝還真找不出什么廢皇后的理由。因此他只一笑道——皇后非是人間絕色。
一個皇帝要是下定了決心非要人間絕色來當他的皇后,那別人其實也沒什么置疑的余地。當天晚上乾萬帝批完了奏章之后,張闊突而跪下道:“奴才有一事啟稟陛下,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吧。”
“陛下,當年明睿皇后遺子被送出宮,和上官侍郎家新生幼子調(diào)換,如今已年滿十五。據(jù)說有異色,可伴駕。”
乾萬帝其實不是個很好色的人,他說皇后并非絕色,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但是既然張闊這么說了,那閑著也是閑著,皇帝不禁對那個據(jù)說“有異色”的少年產(chǎn)生了好奇心。
“既然如此,你把他帶進宮里來讓朕看看吧,記得別驚動了人�!�
乾萬帝原本就是一時好奇,看看罷了,看完了還給送回去的。但是就在那天晚上,被裹在大紅宮錦里的年幼的上官明德昏迷著被送進了宮;那天晚上不見星月,夜空昏暗,一盞盞宮燈氣勢堂皇,迷離了那鮫紗冰蠶茜紅榻、千古凌霄帝王心。
皇帝也不過就是那么回事罷了。該殘忍的時候一樣殘忍,該卑鄙的時候一樣卑鄙,脫了衣服上了床,不過就是個普通的無法克制欲望的男人罷了。
“皇后,”乾萬帝站在富麗堂皇的金階下,淡淡的說:“——放不放人,那是我的事。朕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你要是想你外甥了,去看一眼,那沒什么。但是其他的恩典,朕給了就是給了,不給你也沒辦法�!�
皇后痙攣著抓住了乾萬帝的手臂:“那孩子在哪里?我姐姐的兒子在哪里?”
張闊跪著一步步挪過來,在皇后身前磕了個頭,低聲道:“皇后隨奴才來吧�!�
明德已經(jīng)睡著了,但是睡得不沉實,一會兒好像看見貴妃哭嚎著跪在地上,一會兒又看見乾萬帝李驥,用三尺白綾勒住一個女人的脖子,那個女人穿著皇后那樣的百鳥朝鳳的明黃色朝服,拼命的向自己伸出手。
再一會兒又看見太子,竭力的站在身前要保護自己唯一的弟弟,但是他實在是太弱了,就算竭盡全力也抵擋不了暴風雨的侵襲。
明德突而打了個寒戰(zhàn),醒了過來。一個小宮女在一邊端著茶湯,低聲道:“公子,皇后娘娘來了�!�
乾萬帝站在門邊,冷冷的看著皇后跪下去摟住明德,帶著哽咽問:“孩子,你覺得怎么樣?”
明德試著伸出手,但是動不了。為了防止他傷害自己,他的手已經(jīng)被鎖起來了,鏈子里邊還墊著細細的羊絨,怕磨傷了手。
皇后伸手一摸摸到金鎖,立刻轉(zhuǎn)頭對皇帝怒目而視:“放開他!”
乾萬帝和緩的說:“你問他自己為什么朕要讓人鎖著他。”
明德竭力用手去拉皇后的衣角,但是失敗了�;屎蠡羧黄鹕�,命人:“過來解開鎖鏈!”
一邊的宮女都瑟縮著跪倒在了地上,沒有人敢說話,沒有人敢動一下。
皇后少見的直視著乾萬帝,語調(diào)尖厲:“——陛下,您是真的打算關這孩子一輩子了是嗎?”
乾萬帝點了點頭:“是�!�
“那好,”皇后說,“我姐姐生這個孩子是為了讓他自由自在、富富貴貴的活下去的,不是為了讓他一輩子賠給您一時之歡的!既然您執(zhí)意要讓他受一輩子的苦,那臣妾不如現(xiàn)在就結(jié)果了他,讓他跟著明�;屎笠黄鹱�!”
乾萬帝臉色一變,只見皇后袖中匕首的刀光一閃,還沒來得及上去阻止她,就只見她跪在榻邊,把匕首緊緊的按在了明德的脖子上。
乾萬帝咆哮起來:“皇后!你干什么!”
皇后手上一緊,刀刃剎那間沒入肌膚:“——陛下,要么您外放了他,要么臣妾今天就讓他死在您面前!”
字字心傷
作者有話要說:
搖尾巴,俺去刷刷俺的毛先……
皇后的手不可抑制的顫抖著,刀刃在明德細致的脖頸上滑動,從乾萬帝的角度看來,血珠正清清楚楚的順著匕首的血槽滑落下來。
乾萬帝沖過來一步,皇后把刀刃往下一按:“陛下!不要過來!”
血流一下子嘩的淌下來,李驥這么個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過馳騁疆場過的皇帝都腿軟了一下,然后就頓在了原地:“你……你要干什么?”
“臣妾請您外放他,”皇后一字一句清晰的說,“臣妾可以一時對不起自己的外甥,但是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在您手上!”
“你們皇后和太子兩個是不是都不想做了?”
“皇后這個位置可以不要,太子不做了做庶人也不是不能活,要太子以他弟弟的性命為代價來奪取皇位,那不如不要!”
乾萬帝無言以對的指著皇后,慢慢的點頭:“好……你好……”
殺掉明德嗎?
那不如直接把李驥心頭上的肉剜了比較痛快。
乾萬帝深吸了一口氣
,淡淡地說:“外放是可以的,但是沒有不經(jīng)過科考就無緣無故把一個官家子弟外放的先例�!�
“臣妾相信陛下有那個辦法……”
“我沒有辦法,”乾萬帝說,表情異常冷靜,“——朕想皇后你希望的是讓你外甥平平安安的到江南氣候溫和的什么地方去做個小官,而不是讓他頂著整個朝廷的流言蠻語去什么地方當封疆大吏。除了走正常的途徑,朕沒有其他任何辦法能讓朝中那些老臣們不生疑�!�
皇后遲疑了一下。
“——春闈,”皇帝居高臨下的說,“太子大婚前加開恩科,春闈提前,要是他考上了我就放他出去,考不上……”
“考不上怎么樣?”
乾萬帝憐憫的看著她:“……你外甥十五歲作帝都賦,連個恩科都考不上嗎?”
上官明德只聽見耳邊的聲音嗡嗡直響,脖頸上有什么東西冰涼的,貼著肌膚,好像連血液都要冰凍起來一樣。
然后那個東西離開了,皇帝的腳步退了出去,一個女人抱著他哽咽:“明德!明德!……我的孩子,你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走出這里……”
“皇后……”
“我在,我在這里!”
“……皇后,”明德微微睜開眼,模糊的笑了一下,“……太子的位置他不要了,是嗎?”
皇后額前的東珠隨著她激動的搖頭而晃蕩著:“你活著就什么都有,你死了,就說明他命里就不該當那個太子!”
“您錯了,”明明輕輕的道,“您不該逼他的�!�
皇后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然后明德盯著她,低聲道:“——李驥�!�
整個皇朝上下,也許只有上官明德一個人會直接叫出那個男人的名字來。床上,堂上,朝廷上,當著人面的,私底下的,破口大罵時的,不論什么時候都不受任何尊卑上下的約束。
“皇后,我可能春闈考上被外放走了,太子的位置可能暫時沒有人動,可是以后呢?半年后呢?一年后呢?兩年,三年,再之后呢?……如果有一天傳來消息,上官明德暴病死在了任上,你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呢?”
少年低啞的語調(diào)冷靜得甚至殘忍,皇后長長的、華貴的假指甲捂住自己的唇,眼神驚恐不安。
“等我‘死’了,太子的位置就不穩(wěn)了……太子他,不是個可以治國的人。到時候失去了太子之位的你們,會遭到什么下場?我又會遭到什么下場?”
皇后猝然起身,仿佛困獸一般在室內(nèi)來回走了幾圈,驀然停下腳步:“就算我?guī)е尤ダ鋵m里幽居一輩子也好,至少皇上他不會殺你的,他不會刻意的要你死,他畢竟還很喜歡你……”
“我不信�!�
明德深吸一口氣,盯著皇后的臉,一字一頓的說:“——我一點也不信�!�
皇后看著明德在陰影中的側(cè)臉,半明半昧,帶著精致的冷淡和傷痕。
乾萬帝的手背上青筋突起,然后緊緊的攥成了拳。
他站在大殿虛掩著的門口,張闊無聲無息的跪在身后。長長的鋪著大紅色地毯的走廊上,一盞盞氣勢軒昂的宮燈閃爍著金紅的光。
兩年的耳鬢廝磨,一手教他詩詞歌賦,一手教他文韜武略,填鴨子一樣硬把他調(diào)教成武功高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著他長到這么大,頭發(fā)稍稍微長長一點都看在眼里。到頭來那孩子心心念念的,不過是那三個字——我不信。
——他不信我不會殺他。
——他甚至不信我喜歡他。
那個兩年前的深夜,從噩夢中醒來的少年瑟縮而驚恐的躲避著來自于這個皇朝的帝王的擁抱。李驥試圖安慰他,試圖讓他安順下來,但是他失敗了。年幼的上官明德發(fā)著抖躲進巨大的龍床深處,聲音幾不可聞的問:“……你要殺我嗎?”
“……我不殺你。”
“真的?”
“真的�!�
——我怎么可能殺你呢,乾萬帝慢慢的想著。我這么喜歡你,一刻都不放你走,怎么可能會想殺你呢……
張闊猛地抬頭,看見乾萬帝的手指支撐在墻面上,慢慢的順著墻滑下來,在堅硬的墻面上留下了五個長長的指痕。
其實作為一個皇帝,李驥辜負過很多人。他不是順位上來的太子,先皇喜愛的是東陽王晉源,原本要立的太子不是他;好不容易入主東宮后,母妃被當時的皇后、現(xiàn)在的太后下藥毒殺,然而先皇一個字沒有,甚至李驥自己都無法說出一個字來。一直熬到先皇駕崩,他上了位,偏偏元后和人偷情懷了私生子,鬧出天大的一樁丑聞來;再往后登基十數(shù)年,知心知意的、能伴隨在身邊的人一個沒有,在這往生無涯的寂寞的富貴中,唯一給帝王的生活增添一點異色的,就是御駕親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