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剛蒙蒙亮，懸空寺大殿的梁柱還浸在山霧里，蘇念卿是被殿角火堆余燼的涼意凍醒的。她睜眼時，沈硯正靠著對面的柱子假寐，下頜線繃得緊，眉頭卻微蹙，想來夜里咳得沒睡安穩(wěn)。</p>
她輕手輕腳起身，外衣剛攏到身上，就蹭到了袖口沾的草屑——是昨日躲追殺時在坡上滾的。殿外的風(fēng)裹著雨后的濕意撲過來，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卻沒回頭，徑直往寺后走。顧衍之留的藥還剩三副，臨走時特意囑咐，沈硯體內(nèi)寒毒纏燥氣，非得晨露煎藥才能中和，她記著呢。</p>
井臺邊的青石板滑得很，她蹲下來打水，桶繩勒得掌心發(fā)疼。偏殿找的陶壺裂著道細(xì)縫，洗了三遍，指尖還是沾著陳年的灰。等提著半桶水往石階走時，才發(fā)現(xiàn)崖邊的草葉上全是露，她干脆把壺放在石臺上，指尖貼著草葉捋過去——露水滴進(jìn)壺里，涼得她指尖發(fā)麻，可想著沈硯喝了藥能少咳兩聲，倒也不覺得冷。</p>
走回大殿時，沈硯已經(jīng)醒了，手里捏著那根刻著“卿”字的短棍。她老遠(yuǎn)就看見他指尖在那個字上磨，磨得指腹都泛了紅，像要把那字嵌進(jìn)肉里似的。</p>
“醒了？”她把陶壺擱在火堆旁，聲音放得輕。</p>
沈硯抬頭，眼底的倦意還沒散，目光掃過她沾著草汁的指尖，眉尖又蹙起來：“去哪了？”</p>
“取露煎藥。”她蹲下來拆藥包，紙包里的甘草碎末撒了些在地上，她連忙用指尖捻起來，“顧大夫說這個好。”</p>
沈硯要起身，被她伸手按住手背——他的手涼得像剛從井里撈出來，她忍不住多按了瞬才松開：“坐著吧，你起猛了該咳。”</p>
他沒再動，就坐在火堆旁看她。她點柴火時劃了三根火石才燃起來，火苗竄上來時，她往后縮了縮，發(fā)梢掃過陶壺的裂口，她自己沒察覺，沈硯的目光卻跟著那縷頭發(fā)動了動。</p>
藥味漫開時，阿竹揉著眼睛從柴房跑過來：“小姐，我來攪！”</p>
“快好了�！碧K念卿把枯枝遞過去，讓她攪了兩下，又接回來，“火候得勻，不然藥勁不夠。”</p>
阿竹蹲在旁邊看，看她盯著藥壺的眼神，比在京里給夫人挑絲線時還專注，忍不住偷偷瞟沈硯——那位沈先生望著小姐的樣子，倒比殿外的晨光還軟些。</p>
藥煎好時，天已經(jīng)亮透了。蘇念卿把藥汁倒進(jìn)粗瓷碗，碗沿缺了個口，她特意把缺口轉(zhuǎn)到自己這邊，才端過去。沈硯剛要接，她卻縮回手，舀了一勺吹了吹。</p>
“你做什么？”他愣了。</p>
“試毒�！彼蛄艘恍】冢幹嗟盟嗉獍l(fā)木，卻還是強(qiáng)撐著說，“影閣的人連你的藥都敢換，顧大夫那邊……”話沒說完，又舀了一勺咽下去——她得確認(rèn)真沒事，才敢給他喝。</p>
沈硯的喉結(jié)動了動，伸手想攔，卻慢了一步。他看著她蹙著眉咽藥的樣子，忽然想起從前在影閣，每次喝藥都是冷軒先嘗，可冷軒嘗的是“有沒有毒”，而蘇念卿嘗的時候，眼底藏的是“怕你出事”。</p>
“念卿�！彼曇粲悬c啞。</p>
她等了片刻，沒覺得心口發(fā)悶，才把碗遞給他：“沒事，喝吧。”</p>
沈硯接過碗，指尖碰到她剛握過的地方，竟覺得有點燙。他仰頭把藥喝了，苦味順著喉嚨往下走，卻沒像往常那樣澀得慌——蘇念卿正從懷里掏糖糕，油紙包得皺巴巴的，是她從京城帶的，路上舍不得吃，此刻卻直接塞到他手里：“含著，不苦�！�</p>
糖糕上的花紋磨得淡了，他捏在手里，忽然想起昨夜她縮在火堆旁打盹，手里還攥著這包糖糕，當(dāng)時他以為是她自己愛吃。</p>
冷軒進(jìn)來時，正看見沈硯咬了口糖糕，嘴角沾了點糖屑，蘇念卿伸手給他擦掉，指尖碰到他嘴角時，沈硯的耳朵竟有點紅。冷軒腳步頓了頓，悄悄退到殿外——他跟著沈硯這么多年，頭回見他吃糖糕也能吃出幾分暖意。</p>
山霧散得差不多了，陽光從殿門照進(jìn)來，落在藥渣上。蘇念卿收拾藥包時，發(fā)現(xiàn)沈硯還在看她，她抬頭笑了笑：“看什么？”</p>
他沒說話，只是捏著糖糕的手緊了緊。前路的追殺、體內(nèi)的毒，還是像石頭壓在心上，可此刻看著她沾了灰的袖口、眼里的笑，忽然覺得那些石頭，好像輕了些。</p>
至少以后煎藥，他不用再自己盯著火候；以后喝藥，也有人會遞一塊皺巴巴的糖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