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馬車駛出柳溪鎮(zhèn),鉛灰云層便沉得要壓進(jìn)車廂里。風(fēng)裹著山澗的濕意鉆進(jìn)來,蘇念卿伸手拽簾,指尖觸到的布簾涼得像浸了水,她索性將簾角掖進(jìn)窗縫,卻仍擋不住那股往骨頭縫里鉆的寒意。</p>
沈硯靠在角落,眼睫垂著,臉色比昨日稍緩,唇色卻還是淡白。顧衍之的藥膏確實管用,肩頭傷口結(jié)了層薄痂,只是那股從傷口滲進(jìn)骨髓的冷,總在不經(jīng)意時冒出來——方才馬車過石子路顛簸了一下,他指尖便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又飛快攥緊了袖角。</p>
“姑娘,前面要下雨了�!卑⒅裣坪熖筋^,忽然指著遠(yuǎn)處山坳,“那是座廟吧?”</p>
冷軒勒住韁繩,抬頭望了眼悶雷滾動的天:“是懸空寺,早年香火盛,后來荒了。這雨看樣子小不了,去寺里避避�!�</p>
沈硯這才睜開眼,目光越過阿竹的肩頭,落在云霧纏纏繞的寺廟飛檐上。沉默片刻,他輕輕“嗯”了一聲。</p>
馬車沿著山路往上走,剛到寺門,雨點就砸了下來。先是零星幾點,接著便密得像篩子,打在車棚上噼啪響,轉(zhuǎn)眼就把山罩成了白茫茫一片。</p>
朱漆大門虛掩著,冷軒推開門時,門軸“吱呀”一聲,驚得檐下麻雀撲棱棱飛走,落下幾片濕羽。院內(nèi)雜草沒過腳踝,香爐摔在石階下,碎成兩半,唯有大殿里的觀音像還立著,衣褶間積著灰,卻仍能看出幾分當(dāng)年的端莊。</p>
“我去撿柴。”冷軒放下包袱,轉(zhuǎn)身往偏殿走,腳步放得輕,怕驚了這滿院的靜。</p>
阿竹跟著蘇念卿擦供桌,布巾擦過積灰的桌面,留下一道淺痕。蘇念卿尋了個蒲團拍了拍,剛要坐下,卻見沈硯站在佛像前,望著那尊斑駁的觀音像,眼神發(fā)怔——他指尖懸在佛像底座的裂痕上,像是在摸什么舊痕。</p>
“你以前來過?”蘇念卿遞過帕子,聲音放得柔。</p>
沈硯回過神,接過帕子擦了擦手,指尖蹭過帕角的繡紋,聲音輕得像殿外的雨:“很多年前,執(zhí)行任務(wù)時歇過腳。”</p>
蘇念卿的心猛地一緊。影閣的任務(wù),哪有干凈的。她望著空蕩蕩的大殿,仿佛能看見多年前的少年——大概比阿竹大不了多少,身上沾著血,靠在佛像旁歇腳,或許還摸了摸這底座的裂痕,又在雨停后,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山霧里。</p>
“影閣……到底是什么樣的?”這話在喉嚨里滾了許久,她還是問了出來。</p>
沈硯沉默著,指節(jié)無意識地摩挲著帕子邊緣。影閣的日子,他早不敢細(xì)想——那些被按在冰水里練憋氣、被鞭子抽著練暗器的夜晚,那些只有代號、沒有名字的年月,像刻在骨頭上的疤,碰一下就疼。</p>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瓦片上的聲音悶沉沉的,倒讓殿里的靜更顯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低得要融進(jìn)雨聲里:“在江湖外,朝堂邊。里面的人,記事起就練功夫——輕功要練到踏雪無聲,暗器要練到百發(fā)百中,殺人的手法……要練到心不跳�!�</p>
他頓了頓,指尖蜷了蜷:“沒有名字,只有代號。我以前叫‘硯’�!�</p>
蘇念卿沒說話,只是往他那邊挪了挪蒲團。</p>
“影閣樓主墨影,是我?guī)熜�。”沈硯的喉結(jié)動了動,“他入門早,功夫比我好,只是……”他想起那年墨影為了練“無情手”,親手殺了自己的小師弟,喉間忽然涌上腥甜,忙用帕子捂住嘴。</p>
蘇念卿見狀,趕緊扶他坐下,倒了杯熱水遞過去。帕子上洇開一點紅,她假裝沒看見,只輕聲說:“慢慢說,不急�!�</p>
沈硯喝了口熱水,那股腥甜才壓下去。他望著杯底的茶渣,聲音輕得像嘆息:“玄先生給我下毒,墨影是知道的,甚至……是他點的頭。”</p>
“影閣的規(guī)矩,不能有軟肋�!彼麤]說自己的軟肋是什么,但蘇念卿懂了——是那個雪夜里,他藏在柴房里的小姑娘,是他唯一沒按規(guī)矩“處理”的人。</p>
“那你為什么要走?”蘇念卿的聲音很輕。</p>
沈硯的目光落在佛像的蓮花座上,像是看見多年前的燭火——那晚他蹲在御史府的房檐上,看見燈下的御史正寫奏折,筆尖頓了頓,寫下“百姓無衣無食”,又抬手擦了擦眼角。</p>
“因為一個任務(wù)�!彼曇舭l(fā)啞,“要殺的是個御史,就因為彈劾了權(quán)貴�!�</p>
他本該動手的,卻在最后一刻退了——他看見御史案頭擺著女兒繡的荷包,和當(dāng)年那個小姑娘繡的很像。</p>
“我放了他,帶走了影閣的卷宗�!鄙虺庍o了杯子,“里面記著這些年的單子,還有買兇的權(quán)貴名字。墨影恨我,不止因為我叛逃,更因為那份卷宗�!�</p>
蘇念卿的心沉了下去。那份卷宗,哪里是紙,分明是催命符。她望著沈硯蒼白的臉,忽然開口:“要是有一天你保不住了,就把卷宗給我�!�</p>
沈硯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錯愕。</p>
“我爹在青州還有舊部。”蘇念卿迎著他的目光,語氣很穩(wěn),“就算不能把那些人都拉下來,至少能護住卷宗——護住你想護的東西�!�</p>
沈硯望著她,火光映在她眼里,亮得像星。他一直想護著她,卻忘了,這個總被他當(dāng)作“需要照顧的姑娘”,也有自己的韌勁兒。</p>
“好�!彼p輕點頭,聲音里藏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軟。</p>
這時冷軒抱著柴進(jìn)來,在殿中央生起火。火苗跳起來,映得沈硯的臉暖了些。他低頭烤著濕透的袖口,布料上的褶皺被火烤得慢慢舒展,像他心里那些緊繃的弦,終于松了些。</p>
“雨停就走,去青州�!鄙虺幫鸲牙锾砹烁�,火星濺起來,落在他的袖口上,又很快滅了。</p>
殿外的雨漸漸小了,雨聲里摻了些鳥叫。蘇念卿望著火堆,望著沈硯垂著眼烤袖口的樣子,忽然覺得,這滿殿的靜,不再是冷清的,倒有了些暖意——前路或許還是兇險,但至少此刻,他們不是一個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