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雜物間的血腥味被新土壓得半沉時,天際已洇開淺淡的魚肚白。冷軒將兩個活口反捆了手腳,塞緊布條丟進柴堆后,轉身補上院墻的破洞——磚石咬合的弧度,竟和原本的墻縫分毫不差,仿佛昨夜從沒人翻過這道墻。</p>
沈硯換了件青布長衫,肩頭的傷被蘇念卿用細棉布纏得緊實,只是臉色比檐角的晨霜還要白。他指尖捏著半塊沒吃完的麥餅,卻沒再咬一口,目光落在院角那叢被踩折的薄荷上——那是他前幾日剛種的,本想用來泡水解膩。</p>
“墨影的人午時必到,得在那之前出城�!崩滠幷驹谠洪T口,靴底碾過沾露的草葉,“馬車在東郊林子里,我安排的人守著�!�</p>
沈硯點頭,轉頭看向蘇念卿。她正彎腰幫阿竹拎包袱,青布包袱邊角磨得發(fā)毛,卻被疊得方方正正,阿竹攥著包袱帶,眼神亮得像揣了星星:“小姐的藥瓶、先生的帕子,都收好了�!�</p>
四人沒走正街,專挑鎮(zhèn)邊緣的背巷走。晨霧裹著潮濕的水汽,沾得青石板路滑溜溜的,偶爾傳來巷內(nèi)木門“吱呀”一聲響,隨即又沉回寂靜——這般平靜,倒比昨夜的刀光劍影更讓人攥緊心。</p>
沈硯走在最前,袖中短棍抵著掌心,指節(jié)泛白。他太清楚墨影的性子,那位昔日同門認準的事,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做到,更何況是要把他帶回影閣“贖罪”。</p>
出鎮(zhèn)東口時,他忽然頓住腳。身后是臨溪的舊屋,檐角蛛網(wǎng)還掛著晨露,階前青苔被踩出的腳印,昨夜已被他用竹掃帚掃平——這里住了三年,竟是他這半生里,唯一能睡安穩(wěn)覺的地方。</p>
“走了。”他低聲說,沒回頭。</p>
蘇念卿望著他的背影,輕輕攥了攥阿竹的手,沒說話。有些告別,說出來反而更沉。</p>
東郊林子里的馬車果然不起眼,青布罩著車身,兩匹挽馬垂著頭啃草,馬夫見他們來,立刻躬身——是冷軒的人。冷軒掀開車簾,棉墊鋪得厚,倒讓人忘了是在亡命。</p>
蘇念卿扶著沈硯上車時,指尖觸到他的手腕,涼得像冰。阿竹跟著鉆進車廂,冷軒則坐到車夫旁,腰間佩刀壓得低低的。</p>
馬車動起來,車輪碾過落葉,沙沙聲裹著晨霧飄遠。沈硯靠在車壁上閉目,肩頭的傷隱隱作痛,更糟的是丹田處的寒意——“蝕骨寒”被昨夜的打斗驚動了,正順著血脈往四肢爬。</p>
“冷嗎?”蘇念卿摸出懷里的暖手爐遞過去,卻被他避開。</p>
“沒事�!彼曇舭l(fā)啞,從袖中摸出小瓷瓶,倒出三粒黑藥丸,就著蘇念卿遞的水吞下。藥丸苦得鉆心,卻能暫時壓下那股要把人凍裂的寒意。</p>
蘇念卿看著他蹙緊的眉,想起顧衍之說的話——這毒發(fā)作時,臟腑像被冰針穿刺,常人挨不過半刻。他卻熬了三年。</p>
“顧大夫沒說……有解嗎?”她輕聲問。</p>
沈硯沉默良久,才搖頭:“玄先生配的毒,解藥只在他手里,或是影閣禁地的秘典里。兩樣都碰不得�!�</p>
蘇念卿的心沉了沉,卻還是攥住他的手腕——這次他沒掙開。“總會有辦法的,天下醫(yī)者多著呢,就算找不到解藥,總能找到壓制的法子�!彼Z氣定得很,像在說服他,也像在說服自己。</p>
沈硯睜開眼,晨光從車簾縫里漏進來,落在她眼底,亮得晃人。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雪夜,她被刺客圍在相府后院,也是這樣的眼神,明明怕得發(fā)抖,卻還攥著他的衣袖說“別怕”。</p>
“不值得�!彼麆e開臉,望著窗外倒退的樹影。為了他這個隨時會死的人,不值得她放棄相府的安穩(wěn)。</p>
蘇念卿沒接話,只是把暖手爐塞到他掌心,又取出干凈帕子,替他擦去額角的冷汗。指尖觸到他的皮膚,暖得像要把那股寒意焐化。</p>
沈硯閉了眼,意識漸漸模糊。夢里全是影閣的血,玄先生的臉,還有蘇念卿被匕首抵住咽喉的模樣——他想沖過去,卻渾身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匕首往下落。</p>
“唔!”他猛地睜眼,后背已被冷汗浸透。</p>
“做噩夢了?”蘇念卿遞過水壺,聲音輕得像霧。</p>
馬車不知何時停了,外面?zhèn)鱽砝滠帀旱偷穆曇簦骸跋壬�,快到青石�?zhèn)了,要不要進去補些干糧和銀針?”</p>
沈硯定了定神,指尖還攥著暖手爐:“進去。銀針要快,毒壓不住了�!�</p>
青石鎮(zhèn)比之前的小鎮(zhèn)熱鬧,午后的街上滿是叫賣聲。他們找了家偏僻的客棧,開了兩間相鄰的房。沈硯剛坐下,臉色就白得像紙,嘴唇泛青,身體控制不住地發(fā)抖——毒發(fā)了。</p>
“我去叫大夫!”蘇念卿扶住他,聲音發(fā)顫。</p>
“別去�!鄙虺幚∷氖郑腹�(jié)冰涼,“讓阿竹去買銀針,按我說的做�!�</p>
蘇念卿不敢耽擱,立刻讓阿竹跑出去,自己扶著沈硯躺到床上,解開他的衣襟。他胸口全是冷汗,皮膚涼得像冰,牙關咬得死緊,唇瓣已滲出血絲。</p>
“忍一忍,阿竹很快回來�!彼兆∷氖郑菩牡臏囟绕疵掷飩�。</p>
阿竹抱著銀針和艾草跑回來時,蘇念卿的手都在抖。她按沈硯說的,點燃艾草熏著穴位,拿起銀針——這是她第一次用針,針尖好幾次都偏了,沈硯卻沒哼一聲,只在她慌得手亂時,輕聲說“別怕,對準膻中穴”。</p>
最后一根針刺入百會穴時,蘇念卿的額角全是汗,沈硯顫抖的身體終于平穩(wěn)了些。他睜開眼,看著她發(fā)白的臉,低聲說“多謝”。</p>
蘇念卿剛松開他的手,就聽見冷軒敲門:“先生,鎮(zhèn)上有影閣的眼線,剛在客棧門口轉了一圈�!�</p>
沈硯的眼神瞬間冷下來:“讓店家把粥裝上車,一刻鐘后走�!�</p>
冷軒走后,沈硯靠在床頭,望著窗外的陽光。街上的喧鬧聲飄進來,卻像隔著一層冰。他不能再讓蘇念卿跟著冒險了。</p>
蘇念卿端著熱粥進來時,正好對上他的目光——那眼神里的決絕,讓她心里一緊。</p>
“趁熱喝�!彼阎嗤脒f過去。</p>
沈硯接過,卻沒動:“到下一個城鎮(zhèn),你帶著阿竹走。”</p>
蘇念卿愣住了:“你說什么?”</p>
“墨影比謝景瀾狠,他不會管你是誰,只要跟我有關,都會殺�!鄙虺幍穆曇艉芷剑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你該回相府,過安穩(wěn)日子�!�</p>
“我的日子我自己選。”蘇念卿站在床邊,迎著他的目光,“是我要跟著你,不是你拖我進來的。沈硯,你別想推開我。”</p>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砸進他心里。沈硯看著她眼底的執(zhí)拗,忽然覺得所有理由都成了空話。他低下頭,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喝著粥——熱粥滑進肚子里,竟比藥丸還暖。</p>
一刻鐘后,馬車再次出發(fā),朝著北方駛去。前路的殺機還藏在暗處,可車廂里,兩碗還溫著的粥,還有剛才不經(jīng)意間相觸的指尖,卻讓這亡命的路,多了點牽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