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柴房的梁上懸著半張蛛網(wǎng),風(fēng)從破窗縫鉆進(jìn)來,帶著干柴的草木氣撲在臉上。蘇念卿蹲下身,看著阿竹把褥子鋪在遠(yuǎn)離柴堆的角落——褥子邊角繡著的蘭草磨得發(fā)毛,還是她離京前偷偷繡的。</p>
“小姐,這地方連個像樣的桌子都沒有……”阿竹扯了扯沾灰的袖口,聲音發(fā)悶。她跟著蘇念卿在相府長大,哪怕是下人房,也從沒讓小姐沾過這么多灰。</p>
蘇念卿卻笑著把包袱里的針線包取出來,指尖劃過包上的舊繡線:“挺好的,你看那窗對著正屋,夜里能看見沈先生屋里的燈。”她說著,把阿竹皺起的衣領(lǐng)理平,“比在驛站聽人嚼舌根強多了�!�</p>
阿竹沒再說話,只是蹲下來幫著疊衣裳。月光從窗縫漏進(jìn)來,落在蘇念卿纖細(xì)的手指上——從前這雙手只碰過繡繃和書卷,如今卻在擦著滿是灰塵的木凳,看得她鼻子發(fā)酸。</p>
正屋的燭火確實亮著。沈硯坐在竹榻上,手里的書卷攤開半頁,目光卻黏在窗外——柴房里點了盞小油燈,昏黃的光映在窗紙上,像顆顫巍巍的星。</p>
他終究沒把人趕走。</p>
方才蘇念卿站在院心,說“你不會獨自面對”時,眼里的光太亮,刺破了他三年來筑起的冷硬。他原以為,經(jīng)了那些事,心早該像院里的井石,冷得發(fā)僵,可那一刻,卻像被溫水浸過,軟得發(fā)疼。</p>
咳嗽聲突然涌上來,沈硯急忙捂住嘴,帕子上的紅痕比白日深了些,像落在雪上的血。顧衍之說過,“蝕骨寒”毒最忌陰雨后的余寒,此刻經(jīng)脈里的涼意正順著骨頭縫鉆,疼得他指尖發(fā)顫。</p>
他從枕下摸出瓷瓶,倒出三粒黑藥丸,就著冷茶吞下。藥味澀得嗆人,卻只能壓下一時的疼——這藥,本就治不了根。</p>
喉間的灼痛稍緩,沈硯把染血的帕子疊成小塊,塞進(jìn)枕下。再看書卷,那些字卻像在晃,一個也認(rèn)不清。</p>
蘇念卿留下了,意味著什么?</p>
意味著謝景瀾很快會找來。那人在京城布下的眼線比蛛網(wǎng)還密,蘇念卿離京三月,他不可能毫無察覺。一旦知道她在這兒,以謝景瀾的狠戾,定會借著她,來斬他這顆“隱患”。</p>
更麻煩的是影閣。墨影的人追了他三年,如今蘇念卿在,無異于給他們遞了個誘餌。</p>
他不怕死,可他怕——怕柴房里那盞燈,哪天會因為他,滅了。</p>
夜色漸深,鎮(zhèn)上的燈一盞盞熄了,只有臨溪的這兩間屋,兩簇光隔著院子對望,像兩顆不敢靠太近的星。</p>
天剛亮,蘇念卿就被咳嗽聲驚醒。她摸過枕邊的帕子——昨晚特意縫了邊角,怕粗布磨臉——披衣推開門,正看見沈硯扶著井欄咳。晨光透過他單薄的衣料,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風(fēng)一吹,衣擺晃蕩,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里衣。</p>
“沈先生�!碧K念卿快步走過去,把帕子遞到他肘彎,沒敢碰他的手——怕碰著他冰涼的指尖,更怕碰碎他強撐的體面。</p>
沈硯指尖剛碰到帕子的軟邊,猛地直起身。側(cè)臉的潮紅還沒褪,喉結(jié)滾了滾,把藏在袖底的染血帕子又往深處塞了塞。動作太急,指尖蹭到血跡,他下意識在衣擺上蹭了蹭,卻蹭出一道淡紅印子�!岸嘀x�!甭曇舯瘸柯哆涼。</p>
“顧大夫說,你這病得離風(fēng)遠(yuǎn)些。”蘇念卿看著他凍得發(fā)紅的耳尖,語氣里帶了點責(zé)備,“怎么不多裹件衣裳?”</p>
她連顧衍之都打聽清楚了。沈硯心里微嘆,卻只扯了扯衣襟:“習(xí)慣了。”</p>
蘇念卿沒再問,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灶臺上剩了點米,她挽起袖子淘米,火光映在臉上,把她平日里清冷的眉眼烘得軟了些。沈硯站在院心看著,忽然有些發(fā)怔——這三年,他的廚房從沒用過,如今卻有個人在里頭生火,米香混著柴火的煙味飄出來,陌生得讓他心慌。</p>
“我去鎮(zhèn)上買些東西。”沈硯壓下心頭的異樣,拿起墻角的竹籃要走。</p>
“等等。”蘇念卿從包袱里摸出一錠銀子,快步追出來塞進(jìn)他手里。銀子帶著她手心的溫度,燙得他指尖發(fā)麻�!澳弥�,買些紅糖和姜片,顧大夫說你該喝些暖的�!�</p>
“我有錢�!鄙虺幭氚雁y子遞回去——他替藥鋪抄醫(yī)書,雖賺得少,卻夠糊口,不想欠她太多。</p>
“是借你的。”蘇念卿按住他的手,語氣不容置疑,“等我替藥鋪抄書,再還你。”她特意加重“借”字,目光落在他沾了灰的袖口上——怕傷了他的自尊。</p>
沈硯握著那錠銀子,指節(jié)泛白。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出院門。</p>
蘇念卿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收回目光。剛要進(jìn)廚房,就聽見身后的腳步聲——是阿竹。“小姐,您這又是何苦?”阿竹的聲音發(fā)悶,“相府里的錦衣玉食,不比在這兒受委屈強?”</p>
蘇念卿沒回頭,只是添了塊柴。火光跳動著,映在她臉上:“你還記得嗎?那年我在書院落水,是他跳下去救的我�!蹦菚r他還是京城有名的才子,白衣勝雪,如今卻落得這般模樣。她見過他咳血時隱忍的眼神,見過他對著空院發(fā)呆的模樣,怎么能不管?</p>
這不是報恩,是她看見那盞快滅的燈,忍不住想添把火。</p>
沈硯在鎮(zhèn)上買了米糧,又去藥鋪取了藥。剛走出藥鋪,就瞥見個穿青衫的漢子——那人衣領(lǐng)上繡著半朵玉蘭花,是謝景瀾身邊護(hù)衛(wèi)的記號。漢子正盯著他住處的方向,見他看來,立刻低下頭,轉(zhuǎn)身往鎮(zhèn)東的客棧走。</p>
沈硯的目光冷了下來。果然,來得這么快。</p>
他沒跟上去,只是走進(jìn)街角的茶館,點了壺涼茶。茶剛沏好,就看見兩個漢子走進(jìn)客棧,腰間鼓著,顯然藏了兵器。</p>
謝景瀾是鐵了心要在這里動手。沈硯端起茶杯,指尖冰涼——他必須讓蘇念卿走,不能把她卷進(jìn)來。</p>
回到小院時,廚房里飄著粥香。蘇念卿正把粥盛進(jìn)碗里,見他回來,笑著遞過去:“快趁熱喝,我放了些紅糖�!�</p>
沈硯接過粥碗,卻沒動筷子。粥面冒著熱氣,模糊了他的眼神:“你該回京城了�!�</p>
蘇念卿舀粥的手頓了頓,抬眸看他:“為什么突然這么說?”</p>
“謝景瀾的人來了,在鎮(zhèn)東的客棧,最少三個�!鄙虺幍穆曇艉芷�,卻帶著不易察覺的急,“他們是沖我來的,你留在這里,太危險�!�</p>
“我走了,你怎么辦?”蘇念卿把粥碗往他面前推了推,“你身子這樣,怎么應(yīng)付三個人?”</p>
“這是我的事。”沈硯打斷她,指尖捏緊了筷子,“你留著,只會讓我束手束腳。念卿,聽話,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p>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蘇姑娘”,不是“姑娘”,是“念卿”。</p>
蘇念卿的心猛地一跳,抬頭望進(jìn)他的眼底——那里沒有冷漠,沒有疏離,只有深深的擔(dān)憂,像江南的春水,溫柔卻洶涌。她忽然笑了,搖了搖頭,把自己碗里的紅糖粥倒進(jìn)他碗里:“我不走�!�</p>
她放下空碗,語氣堅定:“他們要找你,得先過我這關(guān)。何況——”她指了指他碗里的粥,“你喝了我的粥,總不能讓我空腹走回去吧?”</p>
沈硯看著她倔強的模樣,心里又急又澀。他知道,自己勸不動她了。</p>
陽光透過院中的樹葉,灑下斑駁的影,落在兩人之間。一邊是他想護(hù)她周全的決心,一邊是她不愿退縮的執(zhí)拗,像兩股纏在一起的線,解不開,也扯不斷。</p>
而鎮(zhèn)東的客棧里,青衫漢子正對著地圖低語,腰間的刀鞘在陽光下閃著冷光。暗潮,早已在這平靜的小鎮(zhèn)上,翻涌起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