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凈房的水聲淅淅瀝瀝,如同敲在陸寧瑤心上的凌遲。</p>
她僵立在梳妝臺前,鏡中映出她蒼白的面容和微微泛紅的眼眶。</p>
方才沈清霄那輕佻的觸碰、漫不經(jīng)心的話語,像細密的針尖,扎破了她強撐了一整日的鎮(zhèn)定與麻木。</p>
委屈、難堪、以及對未來無盡的惶惑,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p>
她終究只是個剛及笄不久的少女,面對這般境況,再如何強裝鎮(zhèn)定,也抵不過內(nèi)心真實的脆弱。</p>
一滴淚毫無征兆地滑落,砸在妝臺光亮的漆面上,暈開一小片濕痕。</p>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她慌忙抬手去擦,卻越擦越多,視線迅速模糊成一片。</p>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生怕被凈房里的人聽見,徒增笑柄。</p>
可那細微的、壓抑的抽噎聲,在寂靜的新房里,又如何能完全遮掩?</p>
凈房內(nèi)的水聲不知何時停了。</p>
沈清霄穿著一身寬松的白色中衣,用布巾隨意擦拭著濕發(fā),走了出來。</p>
他一抬眼,便看到了妝臺前那個微微顫抖的、單薄的紅色背影。</p>
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p>
燭光下,她能清晰地看到鏡中映出的他。</p>
他停下了擦頭發(fā)的動作,目光落在她微微抽動的肩頭和努力低垂的、試圖掩飾淚痕的臉上。</p>
那一瞬間,陸寧瑤似乎從他眼底捕捉到了一絲極快閃過的情緒——不是慣有的輕佻嘲弄,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近乎刺痛的神色。</p>
但那情緒消失得太快,快得讓她以為是燭光晃動造成的錯覺。</p>
隨即,他嘴角又勾起了那抹令人熟悉又心寒的、玩世不恭的弧度。</p>
他繼續(xù)慢悠悠地擦著頭發(fā),踱步到床邊,語氣懶散,仿佛只是隨口一提:“怎么?這就哭了?陸大小姐這眼淚,是因為嫁給了我這般不堪的紈绔,覺得委屈了?”</p>
他的話像一把鹽,撒在她鮮血淋漓的傷口上。</p>
陸寧瑤猛地轉過身,淚眼朦朧地瞪著他,所有的委屈和憤怒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口,聲音帶著哭腔,卻努力維持著最后的驕傲:“難道我不該委屈嗎?世子爺您自己說說,這京城上下,誰人不知您的名聲?我……我原本……”</p>
她哽住了,那些關于過去的美好記憶此刻說出來只會顯得更加可笑和可憐。</p>
沈清霄看著她通紅的眼睛和倔強咬著唇的模樣,握著布巾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骨節(jié)泛出些許白色。</p>
但他臉上的笑容卻愈發(fā)顯得漫不經(jīng)心,甚至帶了幾分惡劣:“原本什么?原本以為我會是那個在南崖書院埋頭苦讀、回來光宗耀祖的才��?呵,陸大小姐,人都是會變的�,F(xiàn)實點,往后你是北燕王府的世子妃,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有什么不滿足的?何必做這副哭哭啼啼的小女兒態(tài),平白惹人厭煩�!�</p>
“你!”陸寧瑤氣得渾身發(fā)抖,他竟將她的傷心和恐懼,輕描淡寫地歸結為對榮華富貴的不滿和矯情!</p>
她再也忍不住,脫口而出,“若非圣旨難違,誰愿嫁你這般……這般……”</p>
“這般紈绔?這般不堪?”沈清霄接口,他忽然朝她走近兩步,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燭光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陰影,讓人看不清真實情緒,“可惜啊,圣旨已下,木已成舟。你我再不情愿,這輩子也只能綁在一起了。所以,”</p>
他伸出手指,似乎想碰碰她的臉頰,卻在即將觸及時倏然收回,轉而拂過自己額前的一縷濕發(fā),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浮,“與其哭哭啼啼,不如想想怎么當好這個世子妃。至少,表面功夫得做足,不是嗎?”</p>
他的話冰冷而現(xiàn)實,像一盆雪水,徹底澆滅了陸寧瑤心中最后一絲微弱的火苗。</p>
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卻寫滿淡漠與疏離的臉龐,只覺得徹骨的寒冷。</p>
原來,他不僅混賬,還如此冷酷無情。</p>
所有的眼淚瞬間干涸,只剩下一種死寂的絕望。</p>
她不再看他,緩緩轉過身,重新面對鏡子,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世子教訓的是。是臣女失態(tài)了�!�</p>
她開始沉默地卸下頭上身上繁重的首飾,動作機械而麻木。</p>
沈清霄看著她驟然安靜下去的背影,那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脆弱孤寂的脊背,眼底深處那抹被精心掩藏的刺痛再次浮現(xiàn),甚至比方才更為劇烈。</p>
他猛地轉過身,將布巾狠狠扔在一旁的架子上,走到窗邊,推開了半扇窗。</p>
夜風涌入,吹得燭火搖曳不定,也吹散了些許新房內(nèi)沉悶的氣氛。</p>
他背對著她,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負在身后的手,悄然握緊。</p>
良久,他才用一種聽不出情緒的聲音淡淡道:“累了就睡吧。這床夠大,中間放床被子便是。”</p>
說完,他并未回頭,依舊保持著望窗的姿勢,仿佛窗外有什么極其吸引他的景色。</p>
陸寧瑤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繼續(xù)手上的動作。</p>
卸去所有釵環(huán),脫下厚重的外袍,她穿著一身紅色的柔軟中衣,走到拔步床邊。</p>
果然,一床錦被被放在了床榻正中,如同一條涇渭分明的楚河漢界。</p>
她沉默地爬進里側,拉過自己那邊的被子,面朝里側,緊緊蜷縮起來,閉上了眼睛。</p>
懷中的匕首硌在胸口,冰冷的觸感提醒著她現(xiàn)實的殘酷。</p>
沈清霄又在窗邊站了許久,久到身后的呼吸聲變得均勻而微弱,似乎已經(jīng)睡著。</p>
他這才緩緩轉過身。</p>
燭光下,他臉上的輕浮與懶散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疲憊與隱忍。</p>
他走到床邊,目光落在那個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上,看著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和臉上未干的淚痕,伸出手指,幾乎想要觸碰,卻在半空硬生生停住。</p>
最終,他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輕輕吹熄了大部分的蠟燭,只留遠處一盞昏暗的燭臺。</p>
然后,他沉默地在外側和衣躺下,中間隔著那床冰冷的錦被。</p>
新房內(nèi)陷入一片寂靜的黑暗。</p>
兩人背對著背,各自睜著眼,聽著彼此清晰可聞卻又無比遙遠的呼吸聲。</p>
紅燭燃盡,曙光未至。</p>
這漫長的新婚之夜,一個滿心屈辱冰涼,一個暗藏隱痛難言。</p>
那床隔在中間的錦被,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也預示了這場倉促婚姻最初的模樣——咫尺天涯,同床異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