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北燕王府的馬車轱轆聲漸行漸遠(yuǎn)，最終消失在長街盡頭。</p>
將軍侯府的大門沉重地合上，仿佛也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喧囂與窺探，只留下府內(nèi)一片壓抑的寂靜。</p>
陸擎站在庭院中，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胸膛依舊起伏不定，方才與沈鴻打斗的疲累遠(yuǎn)不及心頭的憋悶。</p>
他猛地一甩袖子，轉(zhuǎn)身大步朝內(nèi)堂走去，靴底敲擊青石地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p>
寧慧憂心忡忡地跟在他身后，幾次欲言又止。</p>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p>
陸擎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震得茶幾上的杯盞叮當(dāng)作響，“沈鴻那老匹夫，分明是來看我笑話！還有他那兒子……那是什么態(tài)度！目中無人，輕浮浪蕩！我的寧瑤……我的寧瑤以后可怎么過！”他越說越氣，一拳捶在扶手上。</p>
寧慧上前，輕輕為他按揉太陽穴，柔聲勸道：“老爺，事已至此，氣壞了身子也無用。我看那沈世子……雖言行不羈，但眼神清正，或許并非傳言中那般不堪？再者，北燕王妃是個明理之人，有她看顧，寧瑤的日子總不會太難過�！�</p>
“眼神清正？”陸擎瞪眼，“夫人你莫不是看錯了？那小子眼里除了混不吝，還有什么？裴月再明理，還能管得住丈夫兒子？”</p>
話雖如此，但他暴躁的情緒到底被寧慧溫言安撫下去少許，只剩下深深的無力感，“罷了罷了……趕緊準(zhǔn)備嫁妝吧，總不能讓我閨女寒酸出門。就算嫁的是個混賬，我將軍侯府的臉面也不能丟！”</p>
另一邊，陸寧瑤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閨房。</p>
屏退了左右，她獨自坐在窗邊，望著窗外庭院里的一株西府海棠，目光空洞。</p>
方才暖閣中沈清霄的話語、神態(tài)，一遍遍在她腦中回放。</p>
他那般直接又輕佻的否認(rèn)，徹底擊碎了她心底最后一絲僥幸。</p>
原來，南崖書院三年，真的將他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p>
那些她珍藏在記憶里的驚鴻一瞥、短暫交匯，于他而言，恐怕早已是微不足道、甚至不愿記起的過往。</p>
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種麻木的冰涼，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p>
她真的要嫁給這樣一個陌生又令人失望的人了嗎？</p>
往后余生，舉案齊眉是奢望，相敬如賓恐怕都難。</p>
難道就要在丈夫的漠視甚至輕慢中，如同母親那些手帕交里不得寵的夫人一般，郁郁度過一生？</p>
想到此，她不禁打了個寒顫。</p>
可是……圣旨已下，父親那般憤怒都無法挽回，她一個弱質(zhì)女流，又能如何？</p>
除了接受命運，似乎別無他路。</p>
一種巨大的悲哀和認(rèn)命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p>
接下來的幾日，將軍侯府和北燕王府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p>
婚期實在太緊，幾乎所有禮程都在加速進行。</p>
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這些原本需要數(shù)月完成的步驟被壓縮在短短幾天內(nèi)，兩家的管事、仆役幾乎跑斷了腿。</p>
宮中甚至派來了內(nèi)侍監(jiān)協(xié)助，以示皇家對這場婚事的重視。</p>
陸擎憋著一口氣，將一腔怒火全傾注在了嫁妝上。</p>
庫房里的珍玩古畫、綢緞皮毛被一箱箱搬出，京城里最好的金銀匠、木匠被重金請入府中，日夜趕工打造首飾家具。</p>
寧慧則忙著清點核對，安排人手，忙得腳不沾地，試圖用這極致的忙碌來沖淡對女兒未來的憂慮。</p>
陸寧瑤被拘在房里試嫁衣、學(xué)禮儀。</p>
大紅的嫁衣華美無比，金線繡出的鸞鳳和鳴圖案璀璨奪目，可她穿在身上，卻只覺得沉重?zé)o比，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p>
宮里來的嬤嬤一絲不茍地教導(dǎo)著大婚的流程和禮儀，每一個步驟都繁瑣而刻板，她像個提線木偶般跟著做，心卻不知飄向了何方。</p>
期間，她也零星聽到一些關(guān)于沈清霄的消息。</p>
據(jù)說納征那日，他倒是親自來了，依足了禮數(shù)，只是神色依舊懶洋洋的，送上聘禮時也看不出多少喜色，仿佛只是來完成一項無聊的任務(wù)。</p>
聘禮極盡豐厚，北燕王府的排場給得十足，但這并未能讓陸擎的臉色好看多少。</p>
還有傳言說，就在訂婚后的第二日，有人還在京中最貴的酒樓“醉仙居”見到沈世子與一群朋友飲酒作樂，席間談笑風(fēng)生，絲毫未見即將成婚的緊張或喜悅。</p>
每一次聽到這樣的消息，陸寧瑤的心就冷上一分。</p>
她越發(fā)肯定，這場婚事于他而言，無異于一場不得不應(yīng)付的麻煩。</p>
她之于他，恐怕與那些他平日里交往的歌姬舞女，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甚至可能還更無趣些。</p>
期待徹底熄滅，只剩下麻木的順從。</p>
終于，到了大婚前夕。</p>
侯府內(nèi)張燈結(jié)彩，紅綢高掛，處處透著喜慶，但這喜慶之下，卻流動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壓抑。</p>
下人們步履匆匆，不敢大聲喧笑，生怕觸怒了依舊板著臉的侯爺。</p>
陸寧瑤的閨房內(nèi)，嫁衣、鳳冠、首飾都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整齊地放在托盤里，燭光下流光溢彩，華美得不似凡物。</p>
寧慧拉著女兒的手，坐在床邊，細(xì)細(xì)叮囑著為人妻、為人媳的道理，說到最后，自己先忍不住濕了眼眶：“瑤兒……明日之后，便是沈家婦了。北燕王府門第高貴，規(guī)矩也大，不比在自己家中……凡事要多隱忍，謹(jǐn)慎，孝敬公婆……若、若那沈世子果真……果真待你不好，也、也且忍著些，莫要硬碰硬，回來告訴爹娘……”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p>
陸寧瑤看著母親通紅的眼眶，心中酸楚難當(dāng)，反握住母親的手，強扯出一個笑容：“娘親放心，女兒知道了。我會……會好好的�！彼曇羝届o，甚至帶著一絲空洞的安撫。</p>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陸擎走了進來。</p>
他換下了平日慣穿的勁裝，著一身深色常服，身形依舊魁梧，卻莫名顯得有些佝僂疲憊。</p>
他揮揮手，示意寧慧先出去。</p>
寧慧擔(dān)憂地看了父女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p>
房間里只剩下父女二人。燭火噼啪作響，映照著陸擎復(fù)雜的面容。</p>
他走到女兒面前，沉默地看了她良久，那雙慣于握刀殺敵的大手，有些無措地搓了搓。</p>
“寧瑤……”他開口，聲音沙啞低沉，帶著前所未有的艱澀，“爹……爹對不住你�！�</p>
陸寧瑤抬起頭，看著父親眼中深切的痛楚和愧疚，鼻腔一酸，連忙搖頭：“爹爹別這么說，女兒……女兒明白的。”</p>
陸擎重重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個用軟布包裹的長條物件，小心翼翼地打開。</p>
里面竟是一柄造型古樸、寒光熠熠的匕首。</p>
匕首不長，卻異常鋒利，刀柄上鑲嵌著一顆幽藍(lán)的寶石，一看便知并非凡品。</p>
“這是爹年輕時在戰(zhàn)場上得的，吹毛斷發(fā)，削鐵如泥�！�</p>
陸擎將匕首鄭重地放入陸寧瑤手中，大手包裹住女兒冰涼的手指，“你帶去沈家。藏在枕下或是貼身收好。若……若那沈清霄日后當(dāng)真混賬到欺辱于你，你……你就拿出來！不必怕他！我陸擎的女兒，不是任人揉捏的！”</p>
他的話語帶著一絲狠厲，更多的卻是一位父親在皇權(quán)與現(xiàn)實面前，所能做出的最無力的保護姿態(tài)。</p>
陸寧瑤握著那柄沉甸甸、冰涼刺骨的匕首，指尖都在發(fā)顫。</p>
她看著父親殷切又痛心的目光，眼淚終于再次奪眶而出。</p>
她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這柄匕首，與其說是讓她防身，不如說是父親給她保留的最后一點尊嚴(yán)和底氣——若真到了那般不堪的境地，她至少還有選擇不忍受的權(quán)利。</p>
“爹……”她泣不成聲，撲進父親寬厚卻微微顫抖的懷抱里。</p>
陸擎緊緊抱住女兒，這個在戰(zhàn)場上流血不流淚的鐵漢，此刻眼眶也紅了，只能笨拙地拍著女兒的背，重復(fù)道：“不怕……爹在……爹永遠(yuǎn)在……”</p>
父女倆相擁片刻，陸擎怕自己情緒失控，輕輕推開女兒，轉(zhuǎn)過身深吸一口氣，啞聲道：“早點歇著，明日……還要早起�！�</p>
說完，他大步離去，背影竟有些倉促踉蹌。</p>
陸寧瑤獨自留在房中，手里緊緊攥著那柄冰冷的匕首。</p>
燭淚緩緩滑落，如同她心中凝固的悲哀與絕望。</p>
明日，她將披上嫁衣，走向一個全然未知、卻幾乎注定黯淡的未來。</p>
而此刻的北燕王府內(nèi)，沈清霄屏退了所有侍從，獨自一人坐在水榭邊。</p>
月色如水，灑在他藏青色的衣袍上，泛著清冷的光。</p>
他手中把玩著一只精致的酒杯，杯中酒液晃蕩，映不出他眼底絲毫情緒。</p>
遠(yuǎn)處傳來府中為明日大婚做最后準(zhǔn)備的細(xì)微聲響，他仿佛充耳不聞。</p>
只是偶爾，他會抬眼望向?qū)④姾罡姆较�，目光穿越重重屋脊，變得幽深難測。</p>
夜風(fēng)吹過，帶來初夏夜晚的暖意，卻吹不散籠罩在兩府之上的、那份名為“婚姻”的沉重與迷惘。</p>
明日，紅妝十里，鼓樂喧天。</p>
一場被圣旨捆綁的姻緣，即將開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