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分家的日子定在三日后，由南蕪城最有名望的兩位公正先生主持，一位是前清退隱的戶部主事劉老先生，一位是城中商會的會長張掌柜。消息傳開，南蕪城的商戶們都暗自關(guān)注——沈家這棵百年大樹，怕是真要分杈了。</p>
沈清辭這幾日幾乎住在了錦繡閣的賬房里。周掌柜將大房近十年的賬目都搬了過來，堆滿了半間屋子。從父母在世時的生意往來，到爺爺代管期間的收支，再到她接手后的流水，一筆一筆核對，稍有疑問便標記出來，旁邊附上佐證的單據(jù)。</p>
“小姐，您看這筆�！敝苷乒裰钢~冊上的一處記錄，“三年前，大老爺還在時，曾給總號投了五千兩銀子，說是擴大織坊規(guī)模�？晌也榱丝偺柕牧魉�，只記了三千兩，剩下的兩千兩不知所蹤�！�</p>
沈清辭湊近看，賬冊上的字跡是父親的，娟秀工整，旁邊還蓋著大房的私章，錯不了。她翻出當年的回執(zhí)，總號的印章清晰可見，金額卻寫著三千兩。</p>
“回執(zhí)被改過�！鄙蚯遛o指尖拂過金額處，紙質(zhì)比別處略薄，“用米湯糊住原字，再寫上三千兩，干了之后很難察覺，只有對著光才能看出痕跡�！�</p>
周掌柜氣得拍了下桌子：“二老爺太黑心了！連去世的大哥都坑！”</p>
“不止如此。”沈清辭又翻出一本賬冊，“你看這里，每年祭祖，大房按規(guī)矩該分的紅利，都被以‘族中公用’的名義扣了三成，可族中公用的賬目里，從未見過這筆錢的去向�！�</p>
一筆筆查下來，大房被克扣、挪用的銀子竟有近兩萬兩。周掌柜越看越心驚，最后紅了眼眶：“老老爺要是知道二房這么做，怕是要氣活過來……”</p>
沈清辭合上賬冊，指尖冰涼。這些賬目，足以證明二房多年來的貪腐，可她心里清楚，這還不是最致命的。二房敢這么肆無忌憚，恐怕手里還握著別的籌碼。</p>
“周伯，這些賬目收好，分家那天，只挑幾處不太顯眼的提，別一下子把底牌亮出來。”</p>
“為何？”周掌柜不解，“這些證據(jù)，足夠讓二房顏面掃地了！”</p>
“分家是為了拿回屬于大房的東西，不是為了撕破臉�！鄙蚯遛o望著窗外，“二房在沈家經(jīng)營多年，根基太深，硬碰硬只會兩敗俱傷。我們要的是公平，不是魚死網(wǎng)破�！�</p>
正說著，青禾從外面回來，手里提著個食盒，神色有些凝重：“小姐，我從百草堂回來了。”</p>
“查到什么了？”沈清辭接過食盒，里面是剛買的點心。</p>
“百草堂的掌柜姓王，是個精瘦的老頭�！鼻嗪虊旱吐曇�，“我假裝去抓藥，跟他閑聊，說起阿福，他一開始不肯說，后來我塞了點銀子，他才透了口風。說阿福去年冬天，確實在他那里買過生首烏，而且買了不少�！�</p>
沈清辭捏著點心的手猛地收緊：“生首烏？確定是生的？”</p>
“確定�！鼻嗪厅c頭，“王掌柜說，當時他還勸阿福，生首烏有毒，不能隨便用，阿福卻說‘不是入藥，是用來毒老鼠的’，他就沒再多問�！�</p>
毒老鼠？沈清辭冷笑。哪有人用珍貴的生首烏毒老鼠？分明是買去換了爺爺藥里的制首烏！</p>
“王掌柜還說什么了？”</p>
“他說……阿福買生首烏的那天，好像跟二房的賬房先生一起去的，兩人在藥鋪后堂說了半天話才走�！�</p>
賬房先生？沈清辭心里一動。二房的賬房先生，正是那個去柳溪鎮(zhèn)銀鋪兌銀子的人。這兩人湊在一起，絕非偶然。</p>
“青禾，你做得很好�！鄙蚯遛o深吸一口氣，“這件事，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周伯。”</p>
“我知道了。”青禾見她神色嚴肅，不敢多問。</p>
送走青禾，沈清辭獨自坐在賬房里，對著那本陳大夫的處方簿發(fā)呆。生首烏有毒，少量服用或許只會讓人頭暈惡心，可長期服用，足以致命。爺爺去世前那幾個月，確實總說頭暈，當時只當是憂思過度，現(xiàn)在想來，恐怕就是生首烏慢性中毒的癥狀！</p>
二房為了奪權(quán)，竟然真的對爺爺下了毒手！</p>
這個念頭讓沈清辭渾身發(fā)冷，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她一直告訴自己，爺爺?shù)乃阑蛟S只是意外，可證據(jù)卻一步步將矛頭指向二房。那個平日里總是笑瞇瞇的二叔，背后竟藏著如此狠毒的心腸。</p>
“小姐，吳府的小姐來了�！敝苷乒竦穆曇粼陂T外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p>
沈清辭定了定神，收起處方簿：“請她到前廳�！�</p>
吳小姐名喚吳婉，生得眉目清秀，一身素雅的衣裙，舉止嫻靜。她沒有直接看嫁衣料子，反而打量著錦繡閣的陳設，輕聲道：“沈小姐年紀輕輕，就能把鋪子打理得這么好，真是厲害。”</p>
“吳小姐過獎了，只是盡力而為�！鄙蚯遛o請她坐下，“嫁衣的樣稿和料子都準備好了，您看看是否滿意�！�</p>
吳婉拿起樣稿，仔細看著，忽然道：“沈小姐，我聽說……你在跟二房爭家產(chǎn)？”</p>
沈清辭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坦然道：“只是想分家，拿回屬于大房的東西�！�</p>
吳婉放下樣稿，眼神里帶著幾分同情：“我爹常說，沈家二房的沈仲平，是個笑里藏刀的人。沈小姐一個人，怕是斗不過他�！�</p>
“多謝吳小姐提醒，我會小心的�！�</p>
“其實……”吳婉猶豫了一下，“我知道一些事，或許能幫上沈小姐�！�</p>
沈清辭有些意外：“吳小姐請說�！�</p>
“去年冬天，我去城外的寒山寺上香，回來時路過一片竹林，看到沈仲平跟一個陌生人說話�！眳峭衤曇魤旱煤艿�，“離得遠，沒聽清說什么，只隱約聽到‘藥材’‘銀子’‘老爺子’幾個詞。當時沒在意，現(xiàn)在想來，或許……”</p>
沈清辭心頭一震。去年冬天，正是爺爺開始頭暈的時候，也是阿福去百草堂買生首烏的時間！</p>
“那個陌生人，您還記得長什么樣嗎？”</p>
吳婉搖搖頭：“戴著斗笠，看不清臉，只記得很高，走路有些跛�！�</p>
高個子，跛腳……沈清辭將這個特征記在心里，又問：“您確定是沈仲平？”</p>
“確定。他當時穿的那件藏青色錦袍，我在宴會上見過�！眳峭顸c點頭，“沈小姐，我知道的就這些。您……多加小心�！�</p>
送走吳婉，沈清辭站在窗前，久久沒有說話。吳婉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新的疑團。二房不僅自己動手，似乎還勾結(jié)了外人？那個跛腳的陌生人，會是誰？</p>
“小姐，吳府的嫁衣單子，定下來了？”周掌柜進來問道。</p>
“定下來了，按樣稿做�！鄙蚯遛o回過神，“周伯，你去查查，去年冬天，南蕪城有沒有來過一個跛腳的高個子陌生人，尤其是跟藥材生意有關(guān)的�！�</p>
周掌柜雖疑惑，但還是應聲去了。</p>
分家的前一天，沈清辭回了趟沈府。剛進院子，就看到三房的沈仲安在廊下徘徊，神色焦慮。見到她，眼睛一亮，快步走過來：“清辭，你可回來了！”</p>
“三叔公，有事嗎？”沈清辭有些意外，三房一向?qū)Χ垦月犛嫃�，很少主動找她�?lt;/p>
沈仲安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清辭，明天分家，你……你多留個心眼。你二叔他……他準備了后手。”</p>
“后手？”</p>
“我也是偶然聽到他跟賬房先生說的，好像是……找到了當年你爹娘留下的一份‘過繼文書’，說你爹生前答應，要把你過繼給二房當女兒�！鄙蛑侔泊曛郑瑵M臉不安，“若是這份文書作數(shù)，你名下的產(chǎn)業(yè)，可就都成二房的了！”</p>
過繼文書？沈清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母生前最疼她，怎么可能把她過繼給二房？這分明是偽造的！</p>
“三叔公，您確定聽到了？”</p>
“確定！千真萬確！”沈仲安急道，“我知道你二叔不是東西，可我……我也不敢跟他作對。清辭，你可得想辦法證明那文書是假的啊！”</p>
沈清辭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卻不動聲色：“多謝三叔公提醒，我知道了�！�</p>
看著沈仲安匆匆離去的背影，沈清辭握緊了拳頭。二房果然留了后手！偽造過繼文書，這是想徹底吞掉大房的產(chǎn)業(yè)！</p>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青禾正在收拾東西，見她臉色不好，關(guān)切地問：“小姐，怎么了？”</p>
“二房偽造了我爹娘的過繼文書，說明天分家要用�！鄙蚯遛o坐在椅子上，指尖冰涼，“若是被他們得逞，我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p>
青禾嚇得臉都白了：“那怎么辦？過繼文書這種東西，要是蓋了章，官府都認的！”</p>
“認不認，得看文書是真是假�！鄙蚯遛o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爹娘的字跡，我認得。他們的私章，雖然我沒見過，但爺爺那里肯定有備份。青禾，你去爺爺?shù)臅靠纯�，能不能找到我爹娘當年用過的私章，或者……他們寫的書信�！�</p>
“哎，我這就去！”青禾趕緊跑了出去。</p>
沈清辭則翻箱倒柜，找出父母留下的遺物。父親喜歡書法，留下了不少字帖和手稿；母親擅長繡活，留下了幾本繡譜，上面有她的批注。她將這些東西都整理出來，仔細辨認著上面的字跡——父親的字遒勁有力，母親的字娟秀清麗，與二房可能偽造的字跡，定有不同。</p>
可光有字跡還不夠，私章才是關(guān)鍵。古代文書，講究“蓋章為憑”，若是私章對上了，就算字跡有出入，也很難辯駁。</p>
一直等到天黑，青禾才垂頭喪氣地回來：“小姐，我把老老爺?shù)臅糠榱耍紱]找到大老爺和大夫人的私章。我問了府里的老仆，他們說……前陣子二房的人來書房‘整理’過，很多東西都被收走了�！�</p>
果然被他們拿走了！沈清辭心沉到了谷底。</p>
“難道……就沒辦法了嗎？”青禾眼圈泛紅。</p>
沈清辭看著桌上父母的手稿，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娘的繡譜！她每次繡完一幅繡品，都會在角落繡上一個小小的‘安’字，那是她的閨名。而且……她的私章，是用一塊老沉香木刻的，上面刻著‘沈安氏’三個字，章的側(cè)面有個小小的缺口，是當年我不小心摔的�！�</p>
“缺口？”青禾眼睛一亮，“那要是二房偽造私章，肯定不知道有缺口！”</p>
“對！”沈清辭站起身，“只要我們能證明他們的私章沒有缺口，就能說明文書是假的！”</p>
可怎么證明？他們手里沒有真章，空口白牙，誰會信？</p>
沈清辭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忽然想起爺爺生前說過，母親的嫁妝里，有一個紫檀木的首飾盒，上面用母親的私章蓋過印，說是“辟邪”。</p>
“青禾，去我娘的嫁妝箱里找找，有沒有一個紫檀木的首飾盒，上面有‘沈安氏’的印。”</p>
青禾立刻去了，沒多久，抱著一個精致的紫檀木盒子跑回來：“小姐，找到了！你看！”</p>
盒子的角落里，果然有一個暗紅色的印章，上面刻著“沈安氏”三個字。沈清辭拿起放大鏡仔細看，印章的側(cè)面，果然有一個小小的缺口！</p>
“太好了！”沈清辭激動得聲音發(fā)顫，“有這個，就能證明二房的私章是假的！”</p>
青禾也破涕為笑：“真是天無絕人之路！”</p>
沈清辭小心地將首飾盒收好，心里卻不敢放松。二房既然敢偽造文書，肯定還有別的手段。她必須做好萬全準備。</p>
分家當天，沈府前廳擠滿了人。劉老先生和張掌柜坐在主位，神色嚴肅。二房沈仲平春風滿面，仿佛勝券在握；三房沈仲安縮在角落，不敢抬頭；旁支長輩們則交頭接耳，等著看結(jié)果。</p>
沈清辭一身素衣，抱著一個錦盒，平靜地走進來，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p>
“人都到齊了，那就開始吧�！眲⒗舷壬辶饲迳ぷ�，“按規(guī)矩，先由各方陳述自家的產(chǎn)業(yè)，再由我們核對賬目，最后定分家方案�！�</p>
沈仲平立刻站起身，讓賬房先生拿出總號的賬冊，唾沫橫飛地講起自己這些年為沈家做的貢獻，話里話外都在暗示大房沒什么產(chǎn)業(yè)，該分出去的都該歸二房。</p>
等他說完，劉老先生看向沈清辭：“沈小姐，該你了�！�</p>
沈清辭點點頭，讓周掌柜拿出大房的賬冊：“大房的產(chǎn)業(yè)，主要有三間鋪子，城外二十畝水田，還有祖宅的東跨院。這些年的收支，賬冊上都有記錄，與總號往來的流水，也一一在冊�！�</p>
她沒有提二房克扣銀子的事，只平靜地陳述事實。</p>
沈仲平卻立刻跳出來：“胡說！這三間鋪子，早就該歸總號統(tǒng)一管理！還有那二十畝水田，是老爺子當年借給大房種的，現(xiàn)在也該還回來了！”</p>
“二叔這話可有證據(jù)？”沈清辭反問，“賬冊上寫得清清楚楚，鋪子是爺爺賞給大房的，水田是父親用自己的銀子買的，地契還在我手里。”</p>
沈仲平被噎了一下，隨即冷笑：“地契？就算有地契又如何？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守不住這些產(chǎn)業(yè)！我這里有份文書，是你爹娘當年留下的，說要把你過繼給我當女兒，你名下的產(chǎn)業(yè)，自然該由我代管！”</p>
他得意洋洋地讓賬房先生拿出一份泛黃的文書，上面果然寫著“過繼沈清辭為女”，末尾蓋著沈清辭父母的私章。</p>
眾人一片嘩然。旁支長輩們都看向沈清辭，眼神里帶著同情。</p>
劉老先生拿起文書，仔細看了看，又遞給張掌柜。張掌柜看了半天，點點頭：“字跡看著像，印章也……”</p>
“這文書是假的！”沈清辭站起身，聲音清亮，“我爹娘從未想過要把我過繼給二房！”</p>
“你說假的就是假的？”沈仲平冷笑，“有你爹娘的親筆簽名和私章，官府都認！”</p>
“私章是假的！”沈清辭打開錦盒，拿出那個紫檀木首飾盒，“大家請看，這是我娘的嫁妝盒，上面有她的私章印記。我娘的私章側(cè)面有個缺口，是我小時候摔的，而這份文書上的印章，沒有缺口！</p>
眾人立刻圍過來看，果然看到首飾盒上的印章側(cè)面有個小缺口，而文書上的印章印記，側(cè)面光滑平整。</p>
“真的有缺口！”</p>
“這么說，二老爺?shù)奈臅羌俚�？�?lt;/p>
沈仲平臉色一變，強辯道：“胡說！這盒子上的印章說不定是你后來刻的！”</p>
“這盒子是我娘的嫁妝，陪嫁過來的時候就有這個印章，府里的老仆都可以作證�！鄙蚯遛o看向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仆，“王嬤嬤，李伯，你們還記得嗎？”</p>
幾個老仆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確實……當年大夫人的嫁妝盒，上面是有這個印章�！�</p>
沈仲平的臉色徹底白了。</p>
劉老先生和張掌柜交換了個眼神，都看出了端倪。劉老先生咳嗽一聲：“沈二老爺，這文書的真?zhèn)�，怕是要再查查�！?lt;/p>
沈仲平還想說什么，沈清辭卻又開口了：“二叔，既然你拿出了假文書，那我也不妨說說總號的賬目。這三年來，總號以次充好，給錦繡閣換了七次料子，克扣大房紅利近萬兩，還有……”</p>
她話沒說完，沈仲平就慌了：“夠了！我……我承認，文書是我一時糊涂偽造的！我只是……只是擔心清辭一個人撐不住大房的產(chǎn)業(yè)……”</p>
“擔心？”沈清辭冷笑，“擔心就該偽造文書，侵吞家產(chǎn)嗎？”</p>
劉老先生見沈仲平服軟，便打圓場：“既然沈二老爺認錯了，這事就先不提。我們還是按規(guī)矩，核對賬目，公平分家吧。”</p>
沈仲平不敢再�；樱荒苎郾牨牽粗鴦⒗舷壬蛷堈乒窈藢~目。最后，分家方案定了下來：大房的三間鋪子、二十畝水田和東跨院歸沈清辭所有；總號的生意由二房和三房共管，利潤三七分；旁支長輩們則分了些現(xiàn)金和首飾。</p>
雖然沒有扳倒二老爺，但也受了重創(chuàng)。</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