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聽松閣內(nèi),晨光熹微,驅(qū)散了昨夜殘留的寒意,卻驅(qū)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那方承載著“淵渟”印的泥板拓印,如同有千鈞之重,靜靜地躺在榧木棋盤上,旁邊是段玄塵昨夜反復(fù)摩挲、早已失去溫度的黑玉棋子。</p>
段玄塵沒有像往常一樣慵懶地倚在榻上。他背對著窗戶,負(fù)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墨綠色的緙絲半臂下,月白素綾中衣的線條勾勒出緊繃的肩背。晨光在他身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顯得格外孤寂而深沉。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牢牢鎖定在棋盤上的拓印,那水波紋環(huán)繞的古篆字符,仿佛蘊(yùn)藏著吞噬一切的漩渦。</p>
秦?zé)o咎垂手侍立一旁,如同沉默的礁石,等待著風(fēng)暴的指令。他能感受到公子身上散發(fā)出的、不同以往的凜冽氣息。這不再是紈绔子弟的游戲,而是關(guān)乎古老傳承與沉重責(zé)任的抉擇。</p>
“淵渟…” 段玄塵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肅穆,“水淵沉靜,深不可測。這一脈的守護(hù)者,向來行蹤詭秘,隱于市井,藏于山林。其守護(hù)印記,非核心血脈或傳承信物持有者,絕無可能接觸,更遑論留下�!�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銳利如電,“林氏,一個家道中落、流落建康的小吏之女,她如何能知曉‘淵渟’之秘?又如何能在棲身的舊宅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記?這絕非巧合!”</p>
秦?zé)o咎沉聲道:“屬下亦百思不解。林氏入陸府前的軌跡,看似清晰,實則疑點重重。吳興林家早已敗落,族譜散佚,其父林遠(yuǎn)生平記載寥寥,僅知曾為縣衙書佐,后因故去職,攜女流亡。林氏抵達(dá)建康后的蹤跡,更是如同被人刻意抹去,僅憑零碎線索拼湊出永寧坊舊宅一處落腳點。這‘淵渟’印,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破綻�!�</p>
“刻意抹去…”段玄塵咀嚼著這四個字,眼神愈發(fā)幽深,“王氏焚毀林氏遺物,杖斃其婢…恐怕不僅僅是為了掩蓋內(nèi)宅陰私。她是否…也察覺到了什么?或者,是受命于人?”</p>
這個念頭讓段玄塵心頭一凜。如果林氏的身份暴露,那陸鳴玉…這個流淌著淵渟血脈的女兒,處境將比現(xiàn)在危險百倍!覬覦秘庫的力量,絕非王氏、蕭家之流可比!</p>
“查!”段玄塵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動用‘玄’字級所有暗線!第一,查林遠(yuǎn)!他一個區(qū)區(qū)書佐,因何去職?與何人結(jié)怨?是否接觸過任何與前朝遺族、奇人異士相關(guān)之事?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他生平每一寸細(xì)節(jié)!”</p>
“第二,查永寧坊舊宅!原主是誰?林氏入住前,有何人居��?之后又有何變動?任何蛛絲馬跡,皆不可放過!”</p>
“第三,查建康十七年前所有與前朝遺物、古篆文字、水波紋飾相關(guān)的秘聞、交易、或異常事件!范圍可擴(kuò)大至整個南梁境內(nèi)!”</p>
“第四,”段玄塵的目光落在拓印上,語氣森然,“秘查王氏!她嫁入陸家前后,尤其是林氏‘病逝’前后,接觸過哪些特殊的人或勢力?其母族瑯琊王氏內(nèi)部,是否有人與秘庫之事有牽連?要快!要隱秘!”</p>
一連串指令,如同冰珠落玉盤,清晰而急促。秦?zé)o咎神情凝重,一一記下:“是!屬下即刻去辦!” 他知道,“玄”字級資源是公子手中最核心、最隱秘的力量,非關(guān)乎秘庫存亡絕不動用。此令一出,整個建康乃至南梁的暗影都將為之震動。</p>
“等等�!倍涡䦃m叫住欲轉(zhuǎn)身離去的秦?zé)o咎,走到棋盤前,指尖再次撫過那冰冷的拓印,“林氏…她擅畫牡丹?尤工其風(fēng)骨?” 他想起秦?zé)o咎之前的匯報。</p>
“是。據(jù)零星口述,林氏所繪牡丹,神韻獨特,不似凡品�!鼻�?zé)o咎答道。</p>
段玄塵眼中閃過一絲精芒:“風(fēng)骨…淵渟一脈,以‘沉靜隱忍,剛烈不屈’為訓(xùn)。這畫風(fēng),或許并非巧合。傳令下去,搜尋林氏可能流落在外的畫作!哪怕只言片語,殘紙片絹,也要找到!或許…那畫中,就藏著‘淵渟’的秘密!” 這幾乎是大海撈針,但任何線索都不能放過。</p>
“明白!”秦?zé)o咎領(lǐng)命,身影一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聽松閣外。閣內(nèi)只剩下潺潺的流水聲,以及段玄塵獨自面對棋盤的沉默。</p>
他重新坐回軟榻,卻再無半分慵懶。他拿起那枚黑玉棋子,在指間反復(fù)捻動,眼神變幻不定。棋盤上的“淵渟”拓印,仿佛活了過來,水波流轉(zhuǎn),古篆生輝,散發(fā)出無形的引力與壓力。</p>
守護(hù)蒼梧秘庫,是烙印在他血脈中的使命。自他懂事起,便知曉這份責(zé)任重于泰山,容不得半點閃失。他選擇以“紈绔”之名藏拙,既是保護(hù)自己,也是為了在暗處更好地編織守護(hù)之網(wǎng)。他從未想過,這沉寂多年的秘庫線索,竟會以這種方式,與一個被他一時興起救下的、正在世家牢籠中掙扎的女子聯(lián)系在一起。</p>
陸鳴玉…靜思院中那個倔強(qiáng)的身影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她焚畫的決絕,棄玉牌的孤傲,以及此刻正在那釘死的窗戶后,用鐵簪和智慧進(jìn)行著無聲反抗的堅韌…這一切,都讓他無法將其僅僅視為一個“線索”或“責(zé)任”。</p>
她是活的。</p>
她有血有肉,有憤怒,有痛苦,有不屈的靈魂。</p>
她是“淵渟”血脈的延續(xù),卻也是王氏、蕭家眼中待價而沽的貨物,是這亂世棋局中一枚隨時可能被碾碎的棋子。</p>
段玄塵的指尖猛地收緊,黑玉棋子硌得掌心生疼。一種前所未有的復(fù)雜情緒在他胸中翻涌。秘庫守護(hù)者的職責(zé),要求他必須確保陸鳴玉的安全,至少在她身上的秘密被解開之前。但這保護(hù),是因為她的血脈價值?還是因為…她本身?</p>
他煩躁地將棋子丟回棋盤,發(fā)出一聲脆響。窗外的竹影搖曳,如同他此刻紛亂的心緒。</p>
“麻煩…”他低語一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惱,卻又有一絲連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悸動。這潭水,因陸鳴玉而攪得更渾,更深,也更…讓他無法抽身了。</p>
無論如何,靜思院那邊,不能再等!蕭衍抵京在即,王氏隨時可能將陸鳴玉推入更深的火坑。秘庫線索固然重要,但若人沒了,一切皆休!</p>
段玄塵眼中寒光一閃,心中已有決斷。他需要更直接地介入,至少,要確保陸鳴玉在揭開身世之謎前,活著!他需要一枚更隱秘、更接近陸鳴玉的棋子…</p>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聽松閣一角,那扇通往更隱秘內(nèi)室的暗門�,樼痖w的某些特殊渠道,或許該動用了。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先解決來自段府內(nèi)部的…一點小小的“雜音”。</p>
段玄塵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風(fēng)雨欲來,這建康城的天,是時候再攪動一番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