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瑯琊段氏在建康的宅邸，位于城東清貴之地，朱門高墻，氣象森嚴。然而，段玄塵這位嫡長子，卻并未住在主宅那象征身份地位的正院。他的居所，是位于府邸西北角一處相對獨立的別院——“聽松閣”。</p>
聽松閣不大，卻格外清幽雅致。院中幾竿翠竹，一架紫藤，一泓小小的活水引入，在嶙峋的太湖石間潺潺流過，發(fā)出清越的聲響。閣內(nèi)陳設也并不奢華，紫檀木的書案、素雅的屏風、幾個裝滿卷軸的書架，透著一股書卷氣，與段玄塵在建康城“頭號紈绔”的名聲格格不入。</p>
此刻，段玄塵正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他已換下昨夜那身沾染塵土的玄色袍衫，只穿著一件質(zhì)地柔軟的月白素綾中衣，外罩一件寬松的墨綠緙絲半臂，長發(fā)未束，隨意地披散在肩頭，更添幾分慵懶閑適。他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黑玉棋子，棋子在他修長的指間靈活地翻轉(zhuǎn)跳躍，發(fā)出細微的碰撞聲。</p>
窗欞半開，帶著竹葉清香的晨風拂入，吹動他額前的幾縷碎發(fā)。他半闔著眼，似乎沉浸在某種思緒中，又似乎只是在享受這難得的寧靜。昨夜秦淮河畔的驚心動魄，畫舫中的烈酒與火焰，以及那個決絕棄玉牌而去的碧色身影，仿佛都被隔絕在這方小小的天地之外。</p>
然而，這份寧靜并未持續(xù)太久。</p>
閣樓外，通往小院的青石小徑上，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流水聲掩蓋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沉穩(wěn)、規(guī)律，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紀律性。</p>
段玄塵指間翻轉(zhuǎn)的黑玉棋子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了流暢的軌跡。他并未睜眼，只是唇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p>
片刻后，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閣樓門口。來人身材高大挺拔，穿著一身毫無紋飾的玄色勁裝，腰束同色皮革蹀躞帶，腳踏薄底快靴。他面容冷峻，如同刀削斧鑿，眼神銳利如鷹隼，卻又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正是段玄塵最信任的心腹，影衛(wèi)首領——**秦無咎**。</p>
秦無咎無聲地踏入閣內(nèi)，在距離段玄塵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躬身抱拳：“公子�！� 聲音低沉，毫無波瀾，如同他這個人一般，是淬煉過的精鐵。</p>
段玄塵這才緩緩睜開眼。那雙鳳眼中再無半分窗前的慵懶，只剩下幽深如寒潭的銳光。他并未起身，只是將指間的黑玉棋子輕輕按在身旁矮幾的榧木棋盤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p>
“說�！� 一個字，簡潔有力。</p>
“是�！� 秦無咎直起身，目光平視前方，條理清晰地開始匯報，語速平穩(wěn)卻字字清晰：</p>
“一、陸府昨夜已向京兆府遞了狀子，以‘忤逆不孝、敗壞門風、潛逃無蹤’之罪名，正式通緝陸二小姐。畫影圖形今日一早便已張貼于建康各城門及要道�！�</p>
“二、陸家主母王氏，昨日午后秘密會見了蘭陵蕭氏在京的大管事蕭全，密談近一個時辰。蕭全離開時，王氏親自送至二門，態(tài)度…極為恭謹。蕭家少主蕭衍，預計三日后抵京�！�</p>
“三、陸府內(nèi)，陸二小姐被囚于‘靜思院’，院門加裝精鋼鐵鎖，窗欞釘死，由王氏心腹王嬤嬤帶領四名健婦日夜看守，飲食苛刻。陸家老爺稱病不出，府內(nèi)大小事務，皆由王氏一人獨斷。”</p>
“四、謝府方面，謝韞之昨日閉門謝客。謝家雖未公開表態(tài)，但私下已將陸二小姐的庚帖及…婚宴上未燒盡的畫作殘灰，派人送還陸府。兩家聯(lián)姻，名存實亡�！�</p>
“五、王氏疑心陸二小姐有同黨，對府內(nèi)仆役，尤其是陸二小姐院中原有之人，盤查極嚴。其貼身婢女青竹，已被王嬤嬤重點監(jiān)視�！�</p>
段玄塵靜靜地聽著，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棋盤邊緣。聽到“畫影圖形”、“靜思院釘窗”、“蕭衍抵京”時，他眼底的寒意深了一層。當聽到“庚帖與畫灰”被退回時，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諷。而“青竹被重點監(jiān)視”，則讓他按在棋盤上的手指微微收緊。</p>
“王氏…倒是雷厲風行�！倍涡䦃m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淡漠，“看來，她是鐵了心要將陸鳴玉當作攀附蕭家的踏腳石了。蕭衍…” 他念出這個名字，尾音帶著一絲玩味，卻無半分輕視，“此人，查得如何？”</p>
秦無咎立刻接道：“蕭衍，蘭陵蕭氏嫡系少主。年二十五，性陰鷙，手段狠辣，睚眥必報。精于權謀，武藝高強（師從北地刀法名家）。其掌控蕭家暗部‘影刃’，行事詭秘，在江北一帶勢力盤根錯節(jié)。此人野心極大，視陸二小姐為…必得之禁臠�！� 最后一句，秦無咎的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p>
“必得之禁臠？”段玄塵輕哼一聲，眼中寒芒一閃，“好大的胃口。還有嗎？”</p>
“有�！鼻責o咎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薄薄冊子，雙手奉上，“公子命屬下詳查陸二小姐生母舊事，已有初步結果。其母林氏，出身寒微，原為吳興郡一小吏之女，后家道中落，流落建康。約十七年前，被時任陸家三爺（陸鳴玉之父）納為妾室。林氏性情溫婉，擅丹青，尤工牡丹。但在陸二小姐五歲時，林氏便…‘病逝’�！�</p>
“病逝？”段玄塵接過冊子，并未立刻翻開，只是看著秦無咎。</p>
秦無咎微微垂首：“據(jù)查，林氏‘病逝’前半年，王氏曾多次以‘沖撞主母’、‘狐媚惑主’為由，對林氏施以杖責、禁足等嚴懲。林氏‘病逝’后，其貼身婢女離奇暴斃，所有遺物被王氏下令焚毀一空。陸家三爺對此…未發(fā)一言。” 他的話語平靜，卻勾勒出一幅觸目驚心的內(nèi)宅傾軋圖景。</p>
段玄塵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王氏…好毒的手段！</p>
“另外，”秦無咎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發(fā)現(xiàn)重大秘密的肅然，“屬下循著林氏入陸府前的線索追查，發(fā)現(xiàn)她曾在建康城西‘永寧坊’一處荒廢多年的舊宅短暫棲身。在那舊宅灶臺下的隱秘夾層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p>
他又從懷中取出一個更小的油布包，打開，里面是一塊巴掌大小、邊緣粗糙的泥板拓印。拓印上的圖案清晰可見：**數(shù)道流暢的水波紋，環(huán)繞著一個結構繁復、古意盎然的篆體字符。** 那字符透著一股蒼茫神秘的氣息，絕非尋常紋飾。</p>
段玄塵的目光在觸及那拓印圖案的瞬間，驟然凝固！</p>
他猛地坐直了身體，慵懶閑適的姿態(tài)蕩然無存。他一把抓過那塊泥板拓印，湊到眼前，指尖微微顫抖地撫過那水波紋和古篆字符的紋路。他的眼神銳利如電，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p>
“水波…繞淵…是它！真的是它！”段玄塵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震動，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秦無咎，“你確定是在林氏舊居發(fā)現(xiàn)的？無人動過？”</p>
“千真萬確！發(fā)現(xiàn)時夾層積塵寸厚，絕無近期翻動痕跡。屬下親自拓印，原物已按規(guī)矩封存�！鼻責o咎斬釘截鐵地回答，他也被段玄塵罕見的失態(tài)所感染，神情更加凝重，“公子，此標記…莫非是…”</p>
段玄塵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將拓印小心翼翼地放在棋盤上，那枚黑玉棋子恰好壓在圖案邊緣。他眼中翻涌著驚濤駭浪，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冰寒。</p>
“此乃‘淵渟’��！”段玄塵的聲音低沉而凝重，一字一句如同重錘，“是守護前朝‘蒼梧秘庫’的三大信物標記之一！非核心守護者或其血脈至親，絕無可能知曉，更不可能留下！”</p>
他霍然起身，在小小的閣樓內(nèi)踱了兩步，月白的衣袂無風自動。陸鳴玉…她的生母林氏，竟然與守護前朝秘庫的淵渟一脈有關？！這絕非巧合！難怪她骨子里有那樣的反骨，難怪她焚畫時眼中燃燒著不屈的火焰！那或許不僅僅是反抗王氏，更是流淌在她血脈深處的、屬于守護者的桀驁！</p>
“林氏的身世，絕非表面那么簡單！”段玄塵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電射向秦無咎，“給我挖！深挖！動用‘玄’字級資源！查清林氏祖上三代！查清她入陸府前所有接觸過的人！尤其是與‘淵渟’相關的蛛絲馬跡！此標記的發(fā)現(xiàn)，列為最高機密‘甲上’！除你我之外，不得泄露分毫！”</p>
“是！”秦無咎感受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凜然應命。</p>
段玄塵重新坐回軟榻，目光重新落回棋盤上那枚黑玉棋子和旁邊的“淵渟”拓印。陸鳴玉…這個被他一時興起救下的“乖乖女”，身上竟然牽扯著前朝秘庫的驚天秘密！這潭水，比他預想的還要深得多，也危險得多！</p>
他守護秘庫的職責，與對陸鳴玉那點因好奇和欣賞而起的關注，此刻被這突如其來的線索強行捆綁在了一起。這不再是單純的紈绔游戲，也不再是路見不平的義舉，而是卷入了一場可能攪動天下風云的巨大漩渦！</p>
段玄塵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棋盤邊緣，眼神幽深莫測。他望著窗外搖曳的竹影，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靜思院中那個被囚禁的、倔強的身影。</p>
“陸鳴玉…”他低聲自語，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復雜難辨的弧度，“你還真是…給了我一個天大的‘驚喜’啊�！�</p>
守護秘庫的責任如山，而那個身負秘庫血脈、正身處絕境的女子，又該如何？</p>
聽松閣內(nèi)，流水潺潺，竹影婆娑。而一場關乎秘寶、身世與生死的巨大風暴，已在這看似平靜的清晨，悄然拉開了序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