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衣女子的身影，如同投入深潭的一抹雪影，無聲無息地消融在葬劍谷永恒的幽暗里。徹骨的寒意并未隨之消散，反而如同凝固的空氣，沉沉地壓在凌絕的肩頭，滲入他新愈的劍骨，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與刺痛。</p>
谷口一片狼藉。被冰晶風暴洞穿的殘骸覆蓋著厚厚的白霜，在慘淡的日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澤，如同扭曲的冰雕藝術品，凝固著死亡瞬間的驚恐。濃郁的血腥氣被寒氣鎖住，凝滯在空氣中，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鐵銹與冰雪混合的怪味。柳擎蒼倉皇遁走時留下的怨毒嘶吼，似乎還在冰冷的巖壁間幽幽回蕩。</p>
劫后余生的心悸，混雜著對那抹孤絕雪影的強烈疑惑，在凌絕胸中翻涌不息。他低頭，看著自己布滿傷痕、血跡斑駁的手掌。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試圖催動萬劍歸宗對抗天雷時，那股力不從心的灼痛與絕望。</p>
“力量……”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在死寂的谷口顯得格外清晰。金丹修士的傾力一擊，若非那朵突如其來的冰蓮，此刻他早已化為劫灰。那女子展現(xiàn)的力量，如同高懸九天的寒月，清冷孤絕，卻又浩瀚得令人窒息，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這具剛剛淬煉的劍骨，在這廣袤的修真世界，是何等的渺小與脆弱。</p>
但他眼中，并無頹喪。只有一片沉淀下來的、更加冰冷的火焰。那是對力量的極致渴望，是對前世背叛與今生屈辱刻骨銘心的銘記，更是……對那道雪影深處秘密的探究欲望。</p>
她是誰？為何在葬劍谷底？那凍結天雷的冰蓮劍魄，與他的寂滅劍意、斬道劍胚之間，那微妙的悸動與共鳴，又意味著什么？</p>
識海中，斬道劍胚的嗡鳴已經(jīng)平息，但表面黯淡的灰芒下，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活性，如同冬眠的兇獸在冰層下悄然復蘇了一縷鼻息。萬劍殘碑的虛影依舊沉浮，散發(fā)著古老的劍道真意，但此刻凌絕的心神，卻更多地被那雙冰藍色的眼眸所占據(jù)——那空靈、淡漠、仿佛映照著萬古寒冰的瞳孔深處，一閃而逝的波動。</p>
凌絕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刮過喉嚨，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他混亂的思緒徹底沉淀下來。當務之急，是療傷，是鞏固這來之不易的煉體五重境界，是真正消化萬劍歸宗的奧義。然后，才有資格去觸碰那些謎團。</p>
他沒有再看谷口的慘狀，目光投向葬劍谷深處。柳擎蒼重傷遁走，短時間內(nèi)必不敢再來。而谷底……除了那柄兇戾滔天的漆黑巨劍，似乎也因為那白衣女子的出現(xiàn)，變得不那么純粹是絕地了。至少，她存在的區(qū)域，連柳擎蒼的金丹雷罰都能凍結，或許……相對安全？</p>
循著之前沖出谷底時對劍意流向的模糊感知，也循著空氣中那縷若有若無、清冷孤絕的幽香殘留，凌絕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再次踏入了罡風呼嘯的葬劍谷。</p>
這一次，他不再是被動墜落，而是主動探索。萬劍歸宗的真意流轉(zhuǎn)周身，如同為他披上了一層無形的薄紗。那狂暴混亂的破碎劍意，在觸及他身體時，不再帶來毀滅性的切割，反而如同遇到歸巢的游子，變得溫順了許多，甚至主動分流向兩側，為他讓開一條相對“平靜”的通道。雖然罡風依舊凜冽如刀，卻已無法對他新淬的劍骨造成實質(zhì)性傷害。</p>
越往深處，空氣中彌漫的金屬腥氣與肅殺劍意愈發(fā)濃重。無數(shù)殘破的劍骸堆積如山，形態(tài)各異，銹跡斑斑或寒光依舊，如同沉默的墓碑，訴說著曾經(jīng)的鋒芒與不甘的隕落。凌絕行走其間，寂滅劍意如同最敏銳的觸須，捕捉著每一柄殘骸上遺留的微弱劍意波動。鋒銳、厚重、詭譎、熾熱……萬千劍道真意碎片如同涓涓細流，被他悄然吸納、感悟，融入自身對“劍”的理解。萬劍歸宗的奧義，在這劍的墳場中，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變得更加圓融、深刻。</p>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開朗。</p>
一處隱藏在山壁褶皺后的幽潭，映入眼簾。</p>
潭水并非清澈見底，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的幽藍色，如同凝固的萬年玄冰。水面平靜無波，不起一絲漣漪，散發(fā)著比谷口更加凜冽刺骨的寒氣。潭水邊緣，覆蓋著厚厚的冰晶，一直蔓延到周圍的巖壁上，將嶙峋的怪石也包裹成奇異的冰雕。這里，仿佛是谷底寒意的源頭。</p>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幽潭的正中央，靜靜懸浮著幾片……**冰蓮的花瓣**。</p>
花瓣并非實體，而是純粹由精純至極的冰寒劍意凝聚而成，形態(tài)比之前那朵完整的冰蓮更加虛幻、縹緲，如同即將消散的月華。它們靜靜地懸浮在幽藍的潭水之上，散發(fā)著幽幽的藍芒，將周圍的一切都映照得如夢似幻。潭水中蘊含的恐怖寒氣，在靠近花瓣時，似乎都變得馴服起來，圍繞著花瓣緩緩流淌。</p>
凌絕的腳步停在潭邊，刺骨的寒意讓他新淬的劍骨都感到一陣僵冷，呼吸間帶出長長的白霧。他的目光，緊緊鎖住潭心那幾片虛幻的冰蓮花瓣。</p>
是她留下的痕跡。</p>
雖然只是殘留的劍意碎片，卻依舊散發(fā)著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孤高與冰冷，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純凈與強大。空氣中，那獨特的幽香也在此處變得格外清晰。</p>
“此地……蘊含極寒本源之力，又經(jīng)她劍意淬煉……”凌絕眼中精光一閃。這幽潭的寒氣，對他人是致命的毒藥，對他這具經(jīng)歷過萬劍淬煉、尤其對冰寒劍意有過深刻體驗的肉身而言，卻可能是絕佳的淬體之所！潭心那殘留的冰蓮劍意，更是無上的感悟之源！</p>
機遇，就在眼前！</p>
凌絕不再猶豫。他褪去早已破爛不堪的上衣，露出布滿新舊傷痕卻線條流暢、隱現(xiàn)金色劍紋的胸膛。新淬的劍骨在寒氣中發(fā)出低沉的嗡鳴，似乎在渴望著進一步的錘煉。</p>
他一步步走入幽潭。</p>
嘶——！</p>
極致的冰冷瞬間包裹全身，仿佛億萬根冰針同時刺入骨髓！血液似乎都要凍結！比之前萬劍淬體時更加猛烈的痛苦席卷而來！但這痛苦中，卻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純粹力量，瘋狂地沖刷、擠壓著他的每一寸血肉筋骨！</p>
凌絕悶哼一聲，牙關緊咬，額頭青筋暴起。他盤膝坐于潭水之中，水面沒過胸口。刺骨的潭水如同液態(tài)的寒冰，瘋狂地汲取著他身體的溫度，也瘋狂地將那精純的極寒之力注入他的體內(nèi)。</p>
《混元吞天訣》全力運轉(zhuǎn)！識海中的寂滅劍意再次化身貪婪的黑洞，主動牽引著涌入體內(nèi)的恐怖寒氣，以及潭水中蘊含的微弱冰寒本源！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吞噬轉(zhuǎn)化強化肉身，寂滅劍意本身，似乎也在嘗試著解析、融合這股極致冰寒的“道”！</p>
同時，他的心神，完全沉入潭心那幾片虛幻的冰蓮花瓣之中。</p>
空靈、孤寂、凍結萬物……種種難以言喻的劍道真意，如同涓涓冰泉，緩緩流入凌絕的心田。他仿佛看到了一片無垠的冰封世界，萬物靜止，時間凝固，唯有絕對的“靜”與“寒”永恒存在。那是一種摒棄了所有情感波動、追求絕對掌控與永恒寂滅的……**劍道**！與他所修的寂滅劍意，在“寂滅”的本質(zhì)上，竟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然而，她的“寂滅”是冰冷的凍結，是永恒的靜止；而他的“寂滅”，則是狂暴的吞噬，是徹底的湮滅！</p>
同源而異質(zhì)！如同寒冰與烈火，雖皆可帶來終結，路徑卻截然相反！</p>
這種深層次的感悟，如同醍醐灌頂，讓凌絕對自身寂滅劍意的理解瞬間拔高了一個層次！以往一些晦澀之處豁然開朗！斬道劍胚在識海中輕輕震顫，表面的裂紋在極寒與寂滅的雙重淬煉下，似乎又愈合了一絲絲，灰芒更加凝練內(nèi)斂，隱隱透出一股破滅萬法的鋒銳。</p>
時間在幽潭的極致冰冷中緩緩流逝。</p>
凌絕的身體表面，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幽藍色冰晶，如同一個人形冰雕。但他的氣息，卻在冰封之下，如同蟄伏的火山，越來越沉凝，越來越鋒銳。煉體五重的境界徹底穩(wěn)固，并向著更高層次緩慢而堅定地推進。骨骼上的金色劍紋在幽藍冰晶下若隱若現(xiàn)，流轉(zhuǎn)著更加玄奧的光澤。</p>
不知過了多久。</p>
咔嚓！</p>
覆蓋凌絕體表的幽藍冰晶，突然裂開一道細紋。緊接著，細紋如同蛛網(wǎng)般迅速蔓延！</p>
轟！</p>
一股沛然莫御的鋒銳氣息猛地從冰雕中爆發(fā)開來！覆蓋的冰晶瞬間被震成齏粉！凌絕長身而起，破水而出！</p>
他立于寒潭之上，周身水汽蒸騰，卻又瞬間被殘留的寒氣凍結成細小的冰晶環(huán)繞。赤裸的上身，肌肉線條如刀劈斧鑿，淡金色的劍紋更加清晰深邃，隱隱流動著幽藍的光澤。舉手投足間，一股無形的鋒銳氣場自然散發(fā)，仿佛他本身就是一柄出鞘的絕世兇劍！</p>
境界：煉體境六重（冰寂淬體）！肉身強度，直逼上品靈器！對寂滅劍意的掌控與理解，更上層樓！</p>
他低頭看向幽潭，潭心的那幾片虛幻冰蓮花瓣，在他破關而出的氣息沖擊下，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終于徹底消散，化作點點幽藍星塵，融入了潭水之中，再無痕跡。</p>
只留下更加冰冷的潭水，和空氣中依舊縈繞不散的那縷孤絕幽香。</p>
凌絕伸出手，指尖一縷灰中帶藍的寂滅鋒芒吞吐不定，散發(fā)著比之前更加內(nèi)斂、卻也更加危險的氣息。他緩緩握緊拳頭，感受著體內(nèi)奔涌的力量，目光卻穿透幽潭的寒氣，再次投向葬劍谷那深邃的黑暗深處。</p>
那里，是她消失的方向。</p>
“冰寂……蘇晚凝……”一個名字，如同烙印，隨著潭心花瓣的消散，悄然浮現(xiàn)在他心頭。并非記憶，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對那道孤絕劍魄的感應與命名。</p>
他穿上殘破的衣衫，掩蓋住一身新淬的鋒芒，眼神卻比潭底的玄冰更加幽深。</p>
療傷已畢，力量初固。是時候，深入這葬劍谷的核心，去會一會那柄蠢蠢欲動的漆黑巨劍，也去……追尋那道雪影留下的、通往真相的冰痕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