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翌日，天色依舊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宮墻，透不過一絲光亮。</p>
坤寧宮卻是一反常態(tài)的熱鬧。</p>
正殿被臨時布置成了佛堂，白玉觀音寶相莊嚴，供奉在香案之上，香煙裊裊。各宮嬪妃俱已到場，按照位份高低靜立兩側(cè)，個個低眉順眼，屏息凝神，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肅穆，以及底下涌動的、心照不宣的緊張與期待。</p>
皇后今日穿戴得格外雍容端莊，臉上施了薄粉，蓋住了幾分憔悴，端坐主位，手里捻著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卻時不時掃向殿門方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與冷厲。</p>
她在等。</p>
等那個今日注定要成為眾矢之的的人。</p>
殿內(nèi)靜得能聽到燭火輕微爆燃的噼啪聲。</p>
終于，殿外傳來太監(jiān)略顯尖銳遲疑的通傳聲——</p>
“貴妃娘娘到——”</p>
所有低垂的眼睫瞬間抬起，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門口。</p>
沈青黛扶著瓔珞的手，緩步走了進來。</p>
一襲正紅蹙金鸞鳥紋宮裝，云鬢高聳，簪著那支赤金嵌寶鳳凰步搖，流蘇璀璨，耳垂墜著紅玉髓耳珰，臉上薄施脂粉，唇色秾麗，眉眼間不見絲毫病氣倦色，反而華光灼灼，明艷不可方物。</p>
她這一身極致張揚的打扮，與滿殿素凈虔誠的氛圍格格不入，像一團烈火，猛地投入一潭冰水之中。</p>
瞬間就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p>
皇后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捻著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緊。</p>
幾位高位嬪妃交換著震驚又隱含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p>
沈青黛仿佛渾然不覺自己成了焦點，步履從容，走到殿中，對著皇后和觀音像隨意地福了福身：“臣妾來遲，皇后娘娘恕罪。”</p>
態(tài)度算不上恭敬，甚至帶著她一貫的慵懶散漫。</p>
皇后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怒火，擠出一絲端肅的笑：“妹妹來了便好。今日請姐妹們過來，是為皇覺寺走水一事，心中不安，特請觀音鎮(zhèn)宮，一同祈福，以求六宮安寧�！�</p>
她目光落在沈青黛那身刺目的紅衣上，語氣加重：“妹妹今日這身打扮，倒是……鮮亮�！�</p>
沈青黛微微一笑，抬手理了理鬢角，步搖流蘇輕晃：“皇后娘娘設(shè)堂祈福，乃是喜事，臣妾自然該穿得喜慶些，方顯誠心。”</p>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卻噎得皇后心口發(fā)堵。</p>
“誠心就好。”皇后不再看她，轉(zhuǎn)向眾人，“既然人都齊了，便依次上前，為觀音敬香祈福吧�！�</p>
按品級，自是皇后為先，其后便是貴妃。</p>
皇后率先上前，虔誠跪拜，敬香，口中念念有詞，無非是祈愿鳳體安康，六宮太平。</p>
輪到沈青黛。</p>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帶著審視，帶著惡意，帶著看好戲的期待。</p>
瓔珞緊張得手心全是汗。</p>
沈青黛面色如常，緩步上前。宮女遞上點燃的香束。</p>
她接過，指尖穩(wěn)定，并無絲毫顫抖。走到蒲團前，卻沒有立刻跪下，而是抬眸，靜靜凝視著那尊白玉觀音。</p>
殿內(nèi)靜得落針可聞。</p>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透著難言的壓抑。</p>
皇后忍不住冷聲催促：“貴妃，莫要耽擱吉時�！�</p>
沈青黛仿佛這才回過神，她微微勾唇，依言跪下，雙手持香，舉過頭頂，拜下。</p>
動作流暢，姿態(tài)優(yōu)美，無可挑剔。</p>
然而，就在她俯身叩拜的那一刻，或許是動作稍大，或許是那支鳳凰步搖本就簪得松——那支耀眼奪目的赤金步搖，竟倏地從發(fā)間滑落！</p>
“�！�</p>
一聲清脆無比的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響，在寂靜的佛堂里驟然炸開！</p>
所有人的呼吸都是一窒！</p>
那支步搖不偏不倚，正正滾落到觀音像的蓮座之下，金燦燦的鳳凰喙正對著慈悲的佛眼，刺目又荒謬。</p>
“��！”有低位的嬪妃忍不住驚呼出聲，又立刻死死捂住嘴。</p>
皇后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猛地站起身，手指顫抖地指向沈青黛：“沈青黛！你！你竟敢在觀音面前如此失儀！玷污佛堂！你……你根本毫無敬畏之心！”</p>
瓔珞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息怒！貴妃娘娘絕非有意！是步搖……是步搖沒簪穩(wěn)……”</p>
“閉嘴！”皇后厲聲呵斥，“主子說話，哪有你一個奴婢插嘴的份！沈青黛，你今日穿紅戴金，喧賓奪主，如今又當眾失儀，沖撞菩薩！本宮看你不是來祈福，是來示威！是來褻瀆！”</p>
她越說越激動，仿佛抓住了天大的把柄：“皇覺寺的火是不是你放的？！那墨塊是不是你的？！你今日這般作為，是不是心存怨懟，故意詛咒本宮和太后？！”</p>
一連串的質(zhì)問，如同冰雹砸下，帶著積攢已久的怨毒和此刻占據(jù)上風的得意。</p>
所有目光都盯在沈青黛身上，等著看她如何驚慌失措，如何辯解求饒。</p>
沈青黛卻緩緩直起身。</p>
她沒有去看皇后，也沒有去撿那支步搖，甚至臉上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p>
她只是抬起眼，再次望向那尊白玉觀音，目光平靜得近乎詭異。</p>
然后，她輕輕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天真的、近乎殘忍的疑惑：</p>
“菩薩不是慈悲為懷，普度眾生么？”</p>
她頓了頓，視線慢慢掃過臉色鐵青的皇后，掃過一眾驚疑不定的嬪妃，最后，唇角彎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p>
“怎會因一支小小步搖落地，就動了嗔怒？”</p>
“還是說……”</p>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皇后臉上，一字一句，輕聲問道：</p>
“動了嗔怒的，并非菩薩，而是……皇后娘娘您呢？”</p>
話音落下，滿殿死寂。</p>
仿佛連香燭的煙氣都凝固了。</p>
皇后被她這番話噎得臉色由青轉(zhuǎn)白，再由白轉(zhuǎn)紅，胸口劇烈起伏，指著她的手抖得厲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p>
沈青黛卻不再看她，自顧自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對瓔珞道：“撿起來�！�</p>
瓔珞如夢初醒，連忙爬過去撿起那支步搖，雙手奉還。</p>
沈青黛接過步搖，看也沒看，隨手又簪回發(fā)間，仿佛那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插曲。</p>
她轉(zhuǎn)身，對著皇后又是一禮，語氣依舊平淡：“臣妾已祈福完畢，不敢再擾娘娘和各位姐妹清凈，先行告退�！�</p>
說完，不等皇后回應(yīng)，她扶著驚魂未定的瓔珞，轉(zhuǎn)身，在一片死寂和無數(shù)震驚復雜的目光中，迤邐而去。</p>
那抹鮮艷的正紅，如同燒灼的火焰，灼燙了每個人的眼睛。</p>
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殿外，坤寧宮內(nèi)才如同炸開了鍋一般，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p>
皇后的臉色難看至極，猛地將手中的佛珠狠狠摔在香案上！</p>
“沈、青、黛！”</p>
她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這個名字，眼中的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p>
好一個牙尖嘴利！好一個顛倒黑白！</p>
她竟然……竟然敢如此！</p>
而已經(jīng)走出坤寧宮很遠的沈青黛，臉上的平靜瞬間褪去，化作一片冰冷的厭煩。</p>
“無聊�！彼吐曂鲁鰞蓚�字。</p>
瓔珞心有余悸：“娘娘，您方才真是嚇死奴婢了……皇后娘娘她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p>
“她何時善罷甘休過？”沈青黛語氣淡漠，“走吧，這戲看夠了，該回去了。”</p>
這場風波，絕不會就此平息。她知道，皇后更知道。</p>
這只是又一輪較量的開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