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辰時的日頭爬上花窗，沈月昭立在庫房階前，看陸家管事將朱漆箱籠挨個啟封。</p>

    陳嬤嬤捧著賬冊念得口干，念到“臘月采買青葛布二百匹、桐油五十甕”時，沈月昭忽然出聲：“陸家修宗祠不過耗了十甕桐油，怎么祖墳修繕用得了這許多？”</p>

    “夫人有所不知......”陳嬤嬤咳嗽兩聲，枯瘦的手指迅速合上賬冊，“大悲寺的禪師來瞧過，說祖墳東側的柏樹遭了雷擊，恐要挪動七座棺槨重新下葬�！�</p>

    那也用不了這么多啊……</p>

    沈月昭心底冷哼一聲，這老仆真當她是什么都不懂的閨閣姑娘，竟然拿這樣的理由來搪塞。</p>

    上輩子這位陳嬤嬤跟在老太太身邊，明面上沒做過什么傷害她的事情。可暗地里各種阻撓她查賬，害得她只能用自己的嫁妝補虧空。</p>

    現在想來這嬤嬤肯定中飽私囊了。</p>

    “嫂嫂可知，這桐油浸過的青葛布，防潮倒是極好�！敝袂嗌�襕衫掠過箱籠，男子尾音浸著三分慵懶。</p>

    他斜倚著半開的樟木箱，指尖挑起一截浸透桐油的葛布，“若是裹著新米順運河而下，能保三月不霉�！�</p>

    “二叔說笑了�！彼�退后半��。</p>

    新婦入門，府上男丁都有意避著，偏偏這陸明淵好似全不在意。陸家大房二房雖然分府別居，可是僅一墻之隔。他不好好地在二房待著，白日間卻跑到大房來閑逛。</p>

    昨日他勘破“義商”的事卻沒有揭穿，又在喜堂上出言替她解圍，沈月昭本來想好好向他道謝的。</p>

    只是這吊兒郎當的模樣……</p>

    她不由又打量一眼，他眉眼生得與陸明允五分相似，只是陸明允端方自持，而這位少年郎唇角卻總噙著抹譏誚的笑，瑞鳳眼尾迤邐如工筆勾描，在清俊里釀出三分秾麗。</p>

    確實當得起“風流倜儻”四個字。</p>

    “嫂嫂這般盯著，可是要將我臉上盯出個漕運圖來？”他戲謔到，饒是沈月昭一向冷靜自持，聽到他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這種話，耳根倏地紅了。</p>

    登徒子！這跟當眾調情有什么分別？！</p>

    “二爺不愧是船舶修造的行家，”她退開半步，語調里帶了三分譏誚，“開口閉口都是漕運，當真巧思通神�！�</p>

    正是昨日他在喜堂所言。</p>

    “嫂嫂謬贊了。我不過掛個名罷了。營造之事我無須插手，只需做個富貴閑人便好�！�</p>

    陸明淵瑞鳳眼微微瞇起，卻并不惱怒，眼角笑意更深。</p>

    “二叔�！痹�朗不知怎的來了這庫房門口，奶聲喚著就往陸明淵懷里撲，陸明淵笑著摸出塊松子糖逗他，抱著他往前院去了。</p>

    “夫人見諒，小少爺非要來這兒。”乳母垂首告罪，卻拿眼角余光覷著沈月昭的神色。</p>

    “不妨，你去伺候吧�！鄙蛟抡巡粍勇暽�，心知又是老夫人的伎倆。</p>

    “對了，陳嬤嬤。”看著乳母追著元朗走遠，沈月昭突然出聲問，“陸二爺不用上朝么，怎么這么閑？”</p>

    這話她早就想問了，上輩子她死之前，聽說陸明淵已經做到了市舶司分司提舉，常駐明州。</p>

    大寧與姜國劃江而治，定都越州。若說江南水道漕運關乎民生命脈，那么兩江貿易更是關乎兩國的微妙關系。</p>

    雖然敵對，但兩邊民間常有貿易往來。當朝天子奉行堵不如疏，便常由天子心腹兼管市舶司，掌管海外貿易征稅。</p>

    這是個富得流油的肥差，還可接觸敵國情報網。官家表面派陸明淵外任明州，其實早已為他回朝越州鋪路。</p>

    沈月昭的母親是沒落官宦之女，幼時她曾被寄養(yǎng)在外祖家中一段時間，因此從小對朝堂之事，也算耳濡目染。</p>

    “二爺這是在丁憂期間呢，三年還未期滿�！标悑邒吒蕉�過來，神神秘秘，“咱們上一位夫人，和二房的老夫人，前后腳走的�！�</p>

    丁憂期間不得為官，三年期滿再聽朝廷調遣。這無疑對陸明淵的仕途有極大的影響。</p>

    沈月昭背后竄起一陣寒意，她想起陸明淵的母親。那個溫良沉默的陸二老夫人。</p>

    陸二老爺走得早，她嫁進來就沒見過，只見過他留下的一房妾室，就是陸二老夫人。</p>

    因為陸二老爺正妻早逝，只有這一房妾室，且她兒子陸明淵又有出息，因此人人都尊稱她一聲陸二老夫人。</p>

    前世見她最后一面時，她身子骨還很硬朗。怎么前腳自己剛死，她就病逝了？</p>

    沈月昭直覺這不是個巧合。</p>

    晚飯后，沈月昭倚在美人榻上繡著給元朗的布老虎。金線才勾到虎須，燭火忽然一晃，陸明允的影子已籠住繡繃。</p>

    “庫房濕氣重，夫人不必再勞神�！彼�嗓音溫��，語氣卻帶著壓迫感，“明日將庫房鑰匙交還母親吧�！�</p>

    沈月昭仰頭望他，刻意顫聲道：“郎君說的是，只是母親今晨還夸兒媳理賬勤勉......”</p>

    陸明允擒住她手腕的力道驀地加重，沈月昭嗅到他袖口飄來的焦苦氣，好像是生絲焚燒的味道。</p>

    “月容。”他忽然喚三妹的閨名，“聽話�！�</p>

    燭火映得沈月昭白皙的皮膚似暖玉一般，泛著蜜色。</p>

    陸明允的神情忽然變得溫柔，眉眼間的冷峻化開了些。擒著她的手松開，撫上她頸間。</p>

    “郎君，”沈月昭突然繃緊了身子，“您忘了嗎，妾還在給姐姐守孝�！�</p>

    陸明允的動作忽地頓住，眼底霧氣倏然散去。</p>

    沈月昭看到他掃興的表情，松了口氣。</p>

    “那你好好休息，”陸明允轉身離去，袍角掃翻繡筐，金線纏著銀針滾了滿地，“記得，明日將庫房鑰匙交還母親�！�</p>

    “且該預備著三朝回門了�！�</p>

    說完他推門離去，門扉開合間漏進的春寒讓沈月昭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p>

    “姑娘做什么又趕姑爺走�！痹瓶椧荒樢苫�。</p>

    “沒什么，他不配在我這兒睡罷了�！�</p>

    沈月昭覺得自己月容妹妹的清白之軀，切不可被這頭豬拱了。</p>

    她又回憶起剛才陸明允看她的神情，像是透過她在看別的什么。不由疑惑起來。</p>

    她雖然和月容同母，但她們倆長得并不相像。月容像母親，風流裊娜，而月昭像父親，更多了點兒沉穩(wěn)端莊。</p>

    可惜男人不喜歡。</p>

    至少渣男陸明允不喜歡她。這是她上輩子非常確定的事。</p>

    所以他絕不是在透過月容的臉看她沈月昭。</p>

    她又想起那幅并不是自己繡的肚兜，腦子里忽然亂得很。</p>

    他到底在看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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