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連日暴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p>
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瓦上，匯成水流沿著屋檐嘩嘩落下，天地間一片水汽蒙蒙。</p>
好在這莊子修建得頗為巧妙，各處院落之間有回廊相連，倒是免去了淋雨之苦。</p>
崔寶珠在屋里悶了兩日，自覺精神好了許多，便想著去書房尋幾本書看看。</p>
這書房是當年母親特意為父親修建的，里頭藏書不少。</p>
她沿著曲折的回廊慢慢走著，剛轉過一個彎，就看見書房門口立著兩個人影，正是楊顯忠和李玄之。</p>
兩人似乎也剛到，正看著緊閉的書房門。</p>
“楊公子，李公子。”崔寶珠走上前，微微頷首。</p>
楊顯忠連忙轉過身，臉上帶著幾分不好意思的笑：“崔姑娘。這雨下個沒完，我與表兄閑來無事，便四處走走，并非有意窺探，只是走到此處……”</p>
“楊公子言重了�！贝迣氈榇驍嗨�，語氣溫和，“這里是書房，沒什么要緊的。左右閑著也是閑著，若二位不嫌棄，進去看看也無妨�！�</p>
崔寶珠笑了笑，上前推開了書房厚重的木門：“請進吧�！�</p>
三人一同走進書房。</p>
里頭果然寬敞，幾排高大的紫檀木書架一直頂到屋頂，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各色書籍，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舊紙張的味道。</p>
光線透過高窗照進來，雖是雨天，卻也并不顯得昏暗。</p>
崔寶珠走到一排書架前，隨意瀏覽著書脊上的名字。</p>
眼角的余光不經意間瞥見了身旁的李玄之。</p>
他今日依舊穿著那身月白色的長袍，只是……崔寶珠注意到，他那身料子看起來極為不錯的白袍，袖口處不知何時蹭上了一塊淡淡的污漬，而衣襟的邊緣，細看之下，竟有些許起了毛邊。</p>
崔寶珠心中了然。</p>
想來這位李公子家境并不十分寬裕。</p>
崔大姑娘哪里知道，李玄之這身看似普通的白袍，實則是江南云錦坊用金蠶絲織就，僅供御用，她平日里見的好東西再多，也沒見過御用的衣料。</p>
平日里都是穿一次便丟棄的，只是連日大雨，隨行帶來的幾件衣物都遭了殃，這件已是反復穿了第三天。</p>
越是這般精貴脆弱的料子，反而越不經磨，沾了水汽又未能及時打理，自然就起了毛邊，失了原有的光澤。</p>
在她眼中象征著“落魄”的細節(jié)，恰恰是旁人難以想象的奢靡。</p>
她正暗自思忖，目光隨意地掃過書房內墻，卻猛地定住了。</p>
書房正中的墻壁上，懸掛著一幅仕女圖，畫中女子眉目溫婉，神態(tài)安詳，正是她早逝的母親。</p>
畫卷上方對應的屋頂處，正有水滴接連不斷地落下，“滴答、滴答”，正正砸在畫卷上，將母親溫婉的笑容浸染開一圈難看的水漬。</p>
崔寶珠只覺得心口一痛，她快步走上前，仰頭看著那被雨水玷污的畫卷，眼圈瞬間就紅了。</p>
李玄之原本正隨意打量著書架上的藏書，察覺到她的異樣，轉過頭來，便看見她站在畫前，臉上滿是哀傷。</p>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了那幅被水浸濕的畫卷，以及畫中女子的容貌。</p>
他看著崔寶珠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心頭竟莫名地掠過一絲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像是被什么輕輕刺了一下。</p>
他走上前兩步，聲音依舊清冷，卻似乎比平日里柔和了些許：“屋頂漏雨了。”</p>
頓了頓，他看向那幅畫，又看向崔寶珠，緩緩道：“這是姑娘珍重之物？若崔姑娘信得過，不如讓在下試試，將此畫重繪一幅，也算報答姑娘這幾日的收留之恩。”</p>
崔寶珠猛地回過神，有些驚訝地看向他。</p>
她吸了吸鼻子，強忍住淚意，低聲道：“多謝李公子好意……只是……”</p>
“無妨，試試罷了�！�</p>
“那……便有勞李公子了�！�</p>
她隨即轉身，揚聲喚來守在廊下的文娘：“文娘，快去叫莊頭找人來，把這書房頂上漏雨的地方趕緊修好！”</p>
文娘應聲去了。</p>
書房里有一張寬大的楠木書案，足夠鋪開畫卷。</p>
楊顯忠殷勤地將畫卷小心翼翼地取下，平鋪在書案上。</p>
李玄之則走到書案前，檢查了一下筆墨紙硯。</p>
崔寶珠定了定神，走到硯臺邊，拿起墨錠，開始慢慢地在硯池里加水研磨。</p>
“沙沙”的磨墨聲在安靜的書房里響起。</p>
崔寶珠垂著眼，看著墨汁一點點變得濃稠烏黑，心思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身旁正挽起袖口、準備落筆的李玄之身上。</p>
他微微俯身，神情專注，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側臉的輪廓在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下顯得格外清晰俊朗。</p>
她看得有些癡了，心想，這世上怎么會有男子生得這般好看？比那趙文靖不知要好看多少倍。</p>
她看得入神，連自己什么時候不小心用沾了墨的手指蹭到了臉頰都渾然不覺，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p>
李玄之并未立刻動筆，而是靜靜地看了原畫許久，似乎在將畫中人的音容笑貌盡數記在心中。</p>
然后，他才執(zhí)起畫筆，蘸飽了墨，開始在新的宣紙上落筆。</p>
他的動作行云流水，筆鋒或頓或揚，或濃或淡，不過片刻功夫，一個溫婉女子的輪廓便躍然紙上。</p>
時間一點點過去，雨聲依舊。</p>
終于，李玄之放下了筆，一幅與原畫神韻極為相似、甚至更添了幾分靈動氣息的仕女圖便完成了。</p>
他端詳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印章，蘸了印泥，在畫卷的角落印下兩個古樸的篆字：玄之。</p>
崔寶珠湊上前，仔細看著那幅新畫，眼中滿是驚嘆和感激：“李公子……這……這畫得比原來的還要好！”</p>
“真是佩服你們這些文人墨客，才思敏捷，畫技精湛。我就不行了，一看書就犯困，學寫字畫畫更是頭疼，一拿起筆就想打瞌睡�！�</p>
她的語氣里帶著幾分自嘲，卻也真誠。</p>
李玄之放下筆，抬起頭，正對上崔寶珠那雙亮晶晶的眼睛。</p>
方才她自嘲說不擅筆墨，此刻眼里卻沒有絲毫陰霾，反而因為看到新畫而帶著純粹的歡喜。</p>
他想起昨日楊顯忠私下回稟的那些話，她那位出身商賈的母親，堪比當代陳世美的父親。她病中被家人送到這城外莊子靜養(yǎng)，名為靜養(yǎng)，實則與驅趕無異，想來她在繼母手下討生活過得并不好。</p>
京中更是盛傳這位崔大姑娘胸無點墨，是個連打油詩都作不通順的草包美人。</p>
可看著眼前這個臉上還沾著墨痕、眼神清亮、語氣帶著幾分天真自嘲的女子，李玄之卻覺得，她此刻的神情，竟是無憂無慮。</p>
那雙眼睛，就像……就像貓兒的眼睛，清澈純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