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朋友圈里永遠的情緒垃圾桶,傾聽所有人的苦水卻從不抱怨。
同學會上,那個總在角落看書的女孩突然問我:你把自己藏得這么完美,不累嗎
當眾人又一次起哄讓我說兩句時,我摔了酒杯:你們知道我妻子一年前車禍去世了嗎
全場死寂,我沖出包間摔斷腿,是她送我去醫(yī)院。
車上我哽咽道:其實她離開前我們就無話可說了。
后來她每天來病房送粥,終于有一天,我嘗著粥說:太淡了。
她笑了:下次多放鹽,許明哲。
半年后,我在妻子墓前放下一束白菊,轉身對她說:今天陽光真好,林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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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真是受夠了!部門新來的那個經(jīng)理,簡直是個笑面虎,背后捅刀子比誰都狠……
老陳的聲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粗糲而沙啞,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職場積壓已久的怨毒。他傾身向前,雙手無意識地攥著桌上那張無辜的紙巾,反復揉搓、撕扯,直至它變成一堆可憐兮兮的潮濕紙屑。幾片碎屑粘在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指上,像幾片不合時宜的白色瘡疤。
慢慢說,老陳,喝口水。我的聲音從喉嚨里滑出來,平穩(wěn)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桌面上,輕得沒有一絲重量。我把自己面前那杯幾乎沒動過的溫水推向他。杯沿上有一圈淺淺的水痕,像一道無聲的嘆息。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水順著嘴角溢出一些,沿著下巴滴落,在淺灰色的桌布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許明哲,你說,人怎么能這么陰險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死死盯著我,仿佛要從我這雙平靜無波的眼睛里摳出一個能替他主持公道的判官。
我微微頷首,目光落在他不停折磨紙巾的手上。那雙手,指關節(jié)粗大,指甲縫里嵌著點洗不凈的黑色油污,是長年累月與機器打交道留下的印記。他還在喋喋不休地控訴著,那些詞匯——壓榨、甩鍋、穿小鞋——像沉甸甸的石頭,一塊塊砸進我們之間狹窄的咖啡桌空隙里。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透靜隅咖啡館那扇寬大的落地窗,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明亮而溫暖的光帶。空氣里浮動著研磨咖啡豆的醇厚焦香和甜膩蛋糕的氣息,背景流淌著舒緩的鋼琴曲。這本該是個慵懶而愜意的時刻。老陳的聲音卻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執(zhí)拗地切割著這片寧靜。
……上周那個項目,明明是我熬了三個通宵趕出來的方案,他倒好,輕飄飄一句‘團隊協(xié)作’,功勞全攬自己頭上去了!他的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我的臉上。
我聽著,專注地聽著。身體保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傾聽姿態(tài),微微前傾,目光溫和地落在他因憤懣而扭曲的臉上。偶爾,在那些需要回應的節(jié)點,我會發(fā)出一個簡短的音節(jié):嗯�;蛘叽_實過分。語氣拿捏得精準無比,既表達了認同,又不會煽動他更加失控的情緒。
我的手指下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移動,將那些被他揉搓出來的、散落在杯碟旁的細小紙屑,一點點地歸攏到一起。動作極其細微,像是在收拾一場無人察覺的微型雪崩。
時間在咖啡的冷熱交替和老陳的怨氣傾瀉中悄然流逝。終于,他發(fā)泄到了某個臨界點,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后化為一聲長長的、帶著濃重疲憊的嘆息,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癱在椅子里。
唉……也就跟你聊聊,心里能松快點兒。他抹了把臉,眼神里那團熊熊燃燒的怒火熄滅了,只剩下灰燼般的頹唐,謝了,明哲。你總是……唉,太麻煩你了。
沒事,老陳。我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理解和安撫意味的微笑,如同無數(shù)次練習過的那樣,嘴角上揚的弧度精準得如同尺子量過,說出來就好。別太往心里去,身體要緊。
他用力點點頭,又頹然地搖搖頭,像是想甩掉什么沉重的負擔。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臉上掠過一絲匆忙:喲,光顧著倒苦水了,差點誤了接孩子!下次,下次我請你吃飯!
好,路上小心。我微笑著目送他略顯臃腫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門口的風鈴叮當聲中。
咖啡館里短暫的寂靜瞬間被輕柔的音樂填滿。我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抿了一口�?酀涞囊后w滑過喉嚨,帶著一種熟悉的、令人麻木的滋味。我放下杯子,起身,走向洗手間。
狹小的空間里,白瓷磚反射著慘白的光。我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在寂靜中格外響亮。冰涼的水流沖刷過手腕,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我抬起頭,看向鏡子里那張臉。
三十多歲,五官端正,眼神平和,甚至嘴角還殘留著剛才送別老陳時那抹溫和的弧度。一張標準的、被生活打磨得光滑圓潤、讓人挑不出錯處的臉。像一張精心繪制、完美無瑕的面具。
我對著鏡子,嘗試著調動臉上的肌肉。嘴角上揚,再上揚一點,眼角彎出柔和的弧度……練習著那個被需要的、名為許明哲的表情。鏡中人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著指令,表情溫和得無懈可擊�?社R面深處那雙眼睛,卻像兩口干涸的古井,空洞,映不出任何光,只有一片沉沉的疲憊。
就在這凝固的瞬間,鏡子里,我的側后方,無聲無息地浮現(xiàn)出另一個身影。那身影倚靠在洗手間門口,安靜得像一幅被遺忘在墻角的舊畫。她穿著款式簡單的米白色棉麻長裙,身形纖細,手里隨意地握著一本卷了邊的舊書。是林薇。大學時那個總坐在教室后排角落,仿佛永遠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生。多年不見,她身上那種疏離的、旁觀者般的氣息似乎更沉靜了。
她沒有看我練習微笑,目光只是平靜地掠過鏡面,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嘩嘩的水聲,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扎破了這狹小空間里凝固的空氣:
許明哲,她頓了一下,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仿佛在確認什么,把自己藏得這么完美,不累嗎
水流聲戛然而止。我下意識地關掉了水龍頭。鏡子里,那個正在練習微笑的表情瞬間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嘴角那抹精心維持的弧度凝固成一個生硬的、怪異的符號。我猛地轉身,帶起一小片水花濺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她依舊倚在門框上,姿態(tài)未變,眼神卻像探照燈,直直地打在我臉上。那目光里沒有嘲諷,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純粹的、帶著探究意味的好奇。這比任何刻薄的言語都更具殺傷力。那句輕飄飄的問句,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毫無預兆地劃開了我層層包裹的偽裝,露出了里面從未示人的、血淋淋的內核。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擂鼓般的悶響。血液似乎一瞬間涌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退潮般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浸透了水的棉花,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張了張嘴,卻只吸進一口帶著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氣。
晚上同學會,林薇像是沒看到我的失態(tài),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投向洗手間那扇小小的、裝著磨砂玻璃的窗,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記得來。六年了,大家……都挺想你的。
她說完,沒等我回答,也沒再看我一眼,轉身,米白色的裙角輕輕一晃,便消失在門外。留下我一個人,站在慘白的燈光和嘩嘩的水聲里,對著鏡中那個笑容僵硬、眼神空洞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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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隅咖啡館的玻璃門在我身后合上,隔絕了咖啡的醇香和鋼琴的余韻。傍晚的城市空氣帶著一種粘稠的疲憊感,沉沉地壓在肩頭。林薇那句不累嗎像一枚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腦子里,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回響。我下意識地抬手,用指尖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出租車窗外的霓虹燈流瀉成模糊的光帶,映在車窗上,也映在我毫無表情的臉上。那些閃爍的光點,紅的、綠的、藍的,明明滅滅,像無數(shù)只窺伺的眼睛。林薇平靜的目光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鋒利。藏得這么完美……累嗎
累。
這個字像一塊沉重的巨石,毫無預兆地砸進心湖最深處,激起沉悶的轟鳴。無數(shù)個碎片般的畫面在眼前飛掠:深夜加班回家面對冰冷的玄關燈;手機里塞滿的傾訴信息提示音;聚會時永遠坐在角落負責傾聽和點頭的角色;還有……那間徹底失去了女主人的、空曠得能聽見自己心跳回聲的房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扮演著那個情緒穩(wěn)定、永遠可靠、從不添麻煩的許明哲。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精準運行,只為讓他人的世界得以正常運轉。
可我的世界呢那個被我自己親手掩埋、早已荒蕪一片的內里,又算什么
出租車在金玉滿堂酒樓那金碧輝煌的門口停下。巨大的水晶吊燈將門廳照得亮如白晝,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里面鼎沸的人聲和食物的香氣混合著空調冷風撲面而來,瞬間將我包裹。
哎喲!許明哲!你可算來了!遲到了��!自罰三杯!
哲哥!想死我們了!這么多年沒見,一點沒變!還是那么精神!
快過來坐!就等你了!咱們班的大暖男!
剛踏進包間門檻,聲浪便如潮水般洶涌而來。一張張熟悉又帶著歲月痕跡的臉孔在巨大的圓桌旁晃動,笑容熱情洋溢。肩膀被重重地拍打,手臂被親昵地拉扯,身體被簇擁著推向主位旁邊的空座。空氣中彌漫著酒氣、菜香和過度興奮的荷爾蒙氣息。我臉上迅速掛起那副被所有人熟識的、溫和妥帖的笑容,嘴里熟練地應和著:路上有點堵……好久不見……哪里哪里……
目光下意識地在喧囂的人頭攢動間搜尋。掠過那些熱情洋溢的臉龐,終于在包間最深處那個不起眼的角落,捕捉到了那抹安靜的米白色。林薇獨自坐在那里,背對著喧鬧的中心,微微側著頭,似乎正專注地看著窗外城市璀璨的燈火。她面前的酒杯是滿的,筷子也擺放得整整齊齊,仿佛喧囂的漩渦在她身邊自動繞開,形成了一小片靜謐的孤島。她沒有看我,只是安靜地存在著,像一幅與周圍格格不入的靜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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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來!明哲來了,氣氛組就位!先走一個!班長劉強端著滿滿一杯白酒站起來,滿面紅光,聲音洪亮,為了咱們六年的情誼!干了!
杯盞碰撞聲清脆地響起,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點燃一道灼熱的火線。胃里瞬間翻騰了一下,我強忍著不適,臉上笑容未變。剛放下杯子,另一杯酒又遞到了面前。
哲哥,聽說你現(xiàn)在混得不錯啊!自己開咖啡館當老板了厲害!這杯敬你事業(yè)有成!是當年的體育委員張磊,嗓門依舊粗獷。
是啊是啊,哲哥可是咱們班出了名的靠譜人!來,我也敬你一杯!學習委員王琳也湊了過來,笑容甜美。
推杯換盞,酒意漸漸上涌。耳邊的聲音開始變得模糊而嘈雜,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那些哲哥、暖男、靠譜的稱呼,此刻聽起來卻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在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上。我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笑容,機械地回應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那個角落。林薇不知何時轉過了身,她的視線越過喧鬧的人群,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依舊平靜,像一泓深不見底的潭水,清晰地映照出我臉上那層快要掛不住的、搖搖欲墜的笑容面具。
酒過三巡,包間里的氣氛更加熱烈。有人提議玩起了真心話大冒險,尖叫聲和哄笑聲此起彼伏。我坐在那里,像一個被固定在風暴中心的擺設,臉上肌肉因為持續(xù)的微笑而隱隱發(fā)酸。胃里翻江倒海,白酒的灼燒感和那些紛至沓來的哲哥暖男稱謂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就在這時,劉強再次站起來,端著他那標志性的巨大啤酒杯,用筷子當當當?shù)厍弥兀噲D壓過滿屋的喧鬧:安靜!安靜一下!各位老同學!他的臉已經(jīng)紅得像煮熟的蝦,舌頭也有些打結,但興致高昂,咱們……咱們今天這場聚會,氣氛這么好,是不是缺了點什么
他醉醺醺的目光掃視全場,最后精準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綁架的熱情:缺了咱們許大哲哥的……金句啊!他夸張地揮舞著手臂,每次聚會,哲哥幾句話,總能說到人心坎里去!撫慰人心!對不對
對��!一片整齊而熱烈的附和聲響起,帶著酒后的亢奮和某種心照不宣的期待。
哲哥!來!說兩句!劉強把酒杯重重頓在我面前的桌上,酒液潑濺出來,弄濕了潔白的桌布,給咱們這六年后的重逢,升華一下!給大家……打打氣!
說兩句!哲哥說兩句!
就是!就等你了哲哥!
暖男上線!大家掌聲歡迎!
哄笑聲、口哨聲、拍桌子的聲音再次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裹挾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種令人作嘔的、習以為常的期待,劈頭蓋臉地向我砸來。無數(shù)雙眼睛,帶著笑意、帶著依賴、帶著看一場溫情表演的興致,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瞬間將我勒緊,勒得快要喘不過氣。
我臉上的笑容徹底僵死了。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沖上頭頂,太陽穴的血管突突狂跳,幾乎要爆裂開來。胃里那股翻騰的惡心感再也無法抑制,猛地頂?shù)搅撕韲悼�。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變形。劉強那張油光滿面、帶著夸張笑容的臉,周圍那些起哄的、熟悉的面孔,角落里林薇那道沉靜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所有的畫面、聲音、氣味,都扭曲成一片令人眩暈的漩渦。
你們……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微弱得幾乎被淹沒在喧鬧里。
沒人聽見。哄笑聲浪更高了。
哲哥!別害羞啊!
就是!快說啊!等你的心靈雞湯呢!
來!大家再給哲哥鼓鼓掌!劉強帶頭用力拍起手來。
那掌聲,那笑聲,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我的耳膜,扎進每一寸緊繃的神經(jīng)。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的玻璃杯,杯壁冰涼,卻似乎被掌心滾燙的溫度灼燒著。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顫抖。
夠了——�。�!
一聲嘶啞的、完全不像我自己的咆哮猛地撕裂了所有的喧囂。
手臂仿佛擁有了自己的意志,帶著積壓了太久太久的、足以摧毀一切的蠻力,猛地向下一摜!
哐啷——!�。�
刺耳欲裂的玻璃爆碎聲炸響在整個包間!
無數(shù)晶瑩銳利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散飛濺,狠狠砸在光潔的瓷磚地面、昂貴的實木桌腿、甚至周圍人的褲腳和鞋面上。琥珀色的酒液混合著猩紅的西瓜汁,像一灘丑陋的、驟然綻放的傷口,在狼藉的碎玻璃碴上迅速蔓延開來,浸染了潔白的地毯。
世界瞬間失聲。
所有喧囂、哄笑、掌聲,戛然而止。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一張張前一秒還洋溢著亢奮笑容的臉,此刻凝固成一片片驚愕、茫然、難以置信的空白。整個空間只剩下玻璃碎片細微的滾動聲,和液體滴落的、令人窒息的嘀嗒聲�?諝饽坛闪顺林氐你U塊,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我站在那里,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像一臺瀕臨散架的風箱。喉嚨里火燒火燎,每一個字都像帶著滾燙的鐵砂和血腥味,不受控制地噴涌而出,砸向那片死寂:
心靈雞湯撫慰人心哈!
我發(fā)出一聲短促、嘶啞、充滿無盡嘲諷和悲涼的冷笑,目光掃過那一張張呆滯的臉,最后停留在劉強那張煞白的胖臉上,你們……你們知道我每天回家對著什么說話嗎對著四面空墻!對著一個早就沒了人的房子!對著空氣!對著……對著我老婆一年前就空了的衣櫥!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
你們知道我妻子一年前車禍去世了嗎!�。≈绬�!
死寂。
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
連呼吸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從驚愕轉為極度的震驚和不知所措。劉強端著酒杯的手劇烈地顫抖著,酒液潑灑出來,順著他的手背往下淌。幾個女同學驚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滾圓。角落里,林薇靜靜地站著,臉上沒有震驚,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了然。
巨大的眩暈感和窒息感像黑色的潮水瞬間將我吞沒。胸腔里那顆心臟狂跳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肋骨。眼前陣陣發(fā)黑,那些凝固的、寫滿驚愕的臉孔開始扭曲、旋轉。
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我猛地推開椅子,椅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在一片凝固的目光中,像一個徹底失控、只想逃離地獄的瘋子,踉蹌著、不顧一切地沖向包間門口。
厚重的雕花木門被我粗暴地拉開,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走廊里明亮刺眼的燈光和外面隱約傳來的喧鬧聲瞬間涌了進來。我?guī)缀跏菗淞顺鋈�,腳步虛浮,天旋地轉。身后似乎傳來幾聲模糊的驚呼:明哲!攔住他!他喝多了……
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視線模糊,腳下像是踩著棉花。沖出包間沒幾步,腳下不知絆到了什么——也許是大理石地面拼接的縫隙,也許是鋪著紅毯的臺階邊緣,也許只是自己那雙完全不聽使喚的腿。身體瞬間失去了所有平衡,猛地向前撲倒!
世界在眼前急速翻轉、放大。
耳邊似乎響起一聲沉悶的撞擊,緊接著是骨頭斷裂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脆響,清晰得如同在寂靜的深夜里折斷一根枯枝。
劇痛!
一股鉆心刺骨、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如同洶涌的巖漿,從右小腿處轟然爆發(fā),瞬間席卷全身!所有的聲音、光線、意識,都被這排山倒海的劇痛無情地碾碎、吞噬。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轟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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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像沉在冰冷渾濁的水底,每一次掙扎著想要上浮,都被刺骨的劇痛和沉重的麻木狠狠拖拽回去。有尖銳的警報聲在耳邊忽遠忽近地鳴響,還有混亂的、帶著驚恐的呼喊,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腿!看著點腿!
小心!別碰到!
……快!擔架!
身體被小心翼翼地搬動,每一次輕微的挪移都牽扯到右小腿那個痛楚的核心,引發(fā)一陣陣令人窒息的抽搐。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勉強掀開一道縫隙。視野是搖晃的、模糊的色塊:慘白的天花板燈光,晃動的人影,醫(yī)院走廊冰冷的金屬扶手反射著刺眼的光……
許明哲許明哲聽得見嗎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穿透了那層麻木的屏障。
是林薇。
我費力地轉動眼珠,視線艱難地聚焦。她就在擔架旁邊,微微彎著腰,那張總是過于平靜的臉上,此刻清晰地刻著擔憂和一種全神貫注的緊張。她的米白色長裙下擺沾上了幾點醒目的暗紅色污漬,像雪地里綻開的幾朵血梅。是剛才濺上去的酒漬還是……我的血混亂的思維無法分辨。
我……沒事……
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劇痛像毒蛇一樣啃噬著神經(jīng),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新的折磨。
別說話!
她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緊緊鎖住我的臉,又迅速掃過我扭曲變形、被簡易固定住的右腿,眉頭緊鎖。
擔架被迅速地推著向前,滑輪在光潔的地面上發(fā)出急促的滾動聲。醫(yī)院的消毒水氣味濃烈得嗆人,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血腥味,冰冷地鉆進鼻腔。頭頂刺眼的白熾燈光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不斷刺穿著我昏沉的意識。
穿過嘈雜的急診大廳,被推進一個相對安靜的診療室。醫(yī)生和護士圍了上來,動作麻利而專業(yè)。冰冷的剪刀剪開褲腿,暴露出血肉模糊、角度詭異的小腿。劇痛瞬間清晰了十倍,像無數(shù)把燒紅的鋼刀在骨頭上刮擦!我猛地咬緊牙關,額頭上瞬間沁出大顆大顆的冷汗,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脛腓骨粉碎性骨折,錯位明顯。需要立刻復位固定,準備手術室!醫(yī)生冷靜的聲音像宣讀判決書。
家屬呢護士一邊準備器械一邊問。
在……在路上了吧……
旁邊有個同學模樣的聲音遲疑地回答,帶著慌亂。
我在這兒。林薇的聲音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我是他朋友。需要簽什么,我來。
朋友這個詞在混亂的腦海中劃過一道微光。我艱難地側過頭,視線穿過醫(yī)生護士忙碌的身影縫隙。她站在幾步之外,背對著我,正低頭和護士說著什么。她的背影挺得筆直,在慘白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透著一股難以撼動的沉靜力量。那米白色的裙子上,暗紅的污點刺眼依舊。
疼痛的浪潮一波強過一波,意識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緣沉浮。冰冷的器械觸碰皮膚,消毒藥水刺鼻的氣味,醫(yī)生簡短有力的指令……一切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唯一清晰的錨點,是那個站在不遠處、背對著我、替我簽下一張張單子的米白色身影。她沉默著,像一尊守護在風暴邊緣的雕像。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小時。在藥物和劇痛的撕扯下,時間感徹底混亂。我被轉移到推車上,準備送往手術室。走廊的燈光在頭頂快速掠過,形成一條條模糊的光帶。
推車在電梯口短暫地停下等待。四周暫時安靜下來,只剩下推車輪子輕微的摩擦聲和我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劇痛暫時被鎮(zhèn)痛藥物壓下去一些,留下一種深沉的、令人絕望的鈍痛和疲憊。身體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個沉重的、破碎的殼。
就在這片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里,一直沉默地跟在推車旁的林薇,忽然俯下身。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如同羽毛輕輕拂過繃緊的弦:
剛才……你說……你妻子……
她頓住了,似乎在斟酌著最不具殺傷力的措辭,……離開前……你們……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那未盡的尾音,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插進了我緊鎖的心門最深處。那道被酒精和劇痛暫時麻痹的、名為葉楠的傷口,瞬間被狠狠撕開!
一直死死壓抑在心底、連自己都不敢觸碰的洪流,終于找到了一個決堤的出口。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帶動著傷腿,又是一陣鉆心的疼痛,但這疼痛,此刻竟奇異地被那洶涌而來的、更深的悲慟所覆蓋。
她……
我哽咽著,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淚水和血沫,破碎不堪,她走之前……我們……我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巨大的、無邊的疲憊和悲哀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滅頂。那些被完美面具掩蓋的、日日夜夜啃噬著內心的真相,此刻終于暴露在冰冷的空氣里:
房子……早就空了……早在她出事之前……就空了……
這句話耗盡了我最后一絲力氣。意識徹底沉入一片無邊的、冰冷的黑暗之海。在徹底失去知覺前,最后殘存的感知,是林薇的手,輕輕地、帶著一種無聲的撫慰,覆蓋在我因顫抖而緊握成拳的手背上。那指尖傳來的溫度,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碎的暖意。
---
意識是被一種持續(xù)的、鈍刀子割肉般的疼痛喚醒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右腿深處那個沉重而灼熱的痛源。消毒水的氣味霸道地占據(jù)著每一寸空氣,冰冷而單調。
眼皮沉重地掀開一條縫。視野從模糊逐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天花板,慘白,空曠。視線下移,是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還有自己那條被厚厚的石膏和支架牢牢固定、高高懸吊起來的右腿。像一截笨拙的、不屬于這個身體的白色樹干。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低鳴。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道狹窄的光帶,灰塵在光柱里無聲地漂浮。
門被輕輕地推開,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一個米白色的身影走了進來。是林薇。她手里提著一個保溫桶,腳步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醒了她的聲音也放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她走到床邊,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確認我的狀態(tài),感覺怎么樣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打磨過,只發(fā)出一個模糊的氣音。
醫(yī)生說手術很順利,但需要絕對靜養(yǎng),不能動。她像是看穿了我的疑問,自顧自地說道,一邊擰開保溫桶的蓋子。一股溫熱的、帶著淡淡米香的白粥氣息飄散出來,驅散了一點消毒水的冰冷。餓不餓喝點粥我熬的,很清淡。
她用小碗盛出一些,用勺子輕輕攪動著,白色的熱氣裊裊升起。動作很細致。
麻煩你了……我費力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
沒什么麻煩的。她頭也沒抬,語氣平淡,舀起一勺粥,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遞到我嘴邊,慢點,小心燙。
溫熱的米粥滑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撫慰。胃里空蕩蕩的,但這股暖流似乎暫時壓下了那無處不在的鈍痛。粥很稀,幾乎沒什么味道,只有純粹的大米本身的氣息。我默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著。她喂得很慢,很有耐心,目光專注地看著勺子和我吞咽的動作,神情平靜得仿佛在做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病房里只剩下勺子偶爾碰到碗壁的輕響,和我吞咽時細微的喉音。沉默在空氣中彌漫,卻并不顯得尷尬。窗外的光線漸漸偏移,從明亮變得柔和,最后染上淡淡的金色。
一碗粥見了底。
謝謝。我低聲說,疲憊感再次襲來。
嗯。她簡單地應了一聲,收拾好碗勺,蓋好保溫桶,好好休息。我晚點再來。
她沒再多說什么,轉身離開了病房,米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像一陣安靜的風。
接下來的日子,仿佛被設定好的程序。疼痛依舊頑固地盤踞在右腿,時輕時重,像一只蟄伏的野獸。每天的探視時間,林薇總會準時出現(xiàn),帶著那個一模一樣的保溫桶。她的話依舊很少,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安靜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有時翻看那本卷了邊的舊書,有時只是望著窗外發(fā)呆。偶爾會問一句還疼得厲害嗎,或者需要叫護士嗎。
她帶來的粥,永遠是溫熱的,也永遠是一樣的味道:寡淡,純粹的白米粥。一天,兩天,三天……味蕾在日復一日的清淡中變得麻木,甚至開始本能地抗拒這種毫無變化的、象征性的滋養(yǎng)。
第四天下午,夕陽的金輝透過百葉窗,給冰冷的病房鍍上一層虛幻的暖色。林薇像往常一樣,盛好一碗粥,吹了吹,遞到我唇邊。
我看著那勺微微晃動的、晶瑩卻寡淡的米粥,胃里一陣莫名的翻涌。幾天來積壓的、對疼痛的忍耐,對單調的厭煩,對自身處境的無力感,以及對這碗粥所象征的、小心翼翼維持的某種脆弱平衡的抗拒……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沖破了長久以來習慣性的沉默和接受。
我微微偏開頭,避開了那遞到嘴邊的勺子。聲音干澀,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近乎任性的直接:
太淡了。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安靜的病房里。
林薇的動作頓住了。拿著勺子的手停在半空。她抬起眼,目光從勺子移到我臉上。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一絲訝異一絲了然隨即,那緊繃的、仿佛一直戴著無形面具的嘴角,竟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了一個清晰的弧度。
那不是一個客套的微笑,也不是帶著憐憫的安撫。那是一個真實的、甚至帶著點如釋重負的、真正意義上的笑容。如同初春冰封的河面裂開第一道縫隙,露出了底下流動的活水。
她收回勺子,看了看碗里寡淡的白粥,又抬眼看向我,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溫度:
知道了。她輕輕地說,唇邊的笑意加深,下次,多放點鹽,許明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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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明哲。
林薇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墓園特有的那份沉靜。我握著輪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沒有回頭。
眼前是葉楠的墓碑。黑色的花崗巖,冰涼,光滑,上面嵌著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容明媚,眼神清澈,仿佛時光永遠凝固在了她最美好的年華。墓碑前,一束新鮮的白菊安靜地躺著,花瓣上還沾著清晨的露珠,在初冬稀薄的陽光下,白得有些刺眼。
距離那個摔碎酒杯、也摔碎了自己所有偽裝的夜晚,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
右腿的石膏早已拆除,但深嵌在骨頭里的鋼釘和漫長的復健,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走路時依舊能感覺到一種深沉的、帶著金屬質地的鈍痛,步伐也遠不如從前利落,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小心翼翼的滯澀。身體里似乎也永遠留下了些什么——不是傷痛本身,而是那道被徹底撕開的、再也無法縫合如初的口子。
林薇推著輪椅,停在我身側。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羊毛大衣,襯得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靜溫和。她沒看我,目光也落在那束白菊上,帶著一種無聲的敬意。
墓園里很安靜。高大的松柏沉默地佇立著,針葉在微風中發(fā)出沙沙的低語。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鳥鳴,更添寂寥�?諝馇謇�,帶著泥土和草木特有的氣息。陽光穿過稀疏的云層,灑下幾縷淡金色的光,落在冰冷的墓碑上,落在潔白的菊花瓣上,也落在我放在膝頭、因用力而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的手上。
時間在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緩慢。那些刻意遺忘的、被完美面具深埋的過往碎片,在這片寂靜中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
葉楠。我的妻子。
我們曾經(jīng)也熱烈過,像所有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年輕人。大學校園的林蔭道,圖書館里偷偷傳遞的紙條,畢業(yè)時擠在出租屋里吃著泡面暢想未來……那些畫面鮮明得如同昨日。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是工作后越來越頻繁的加班是她對我永遠只做情緒垃圾桶的不滿還是日復一日的瑣碎消磨,讓兩人之間那條名為溝通的河床漸漸干涸
爭吵變得小心翼翼,然后連爭吵也省了。家里只剩下電視機空洞的聲響,或者各自對著手機屏幕的沉默。一個屋檐下,卻像隔著無形的玻璃墻。我越發(fā)沉浸在那個完美傾聽者的角色里,把所有的疲憊、失落、對婚姻的無力感,更深地埋進那個無人能觸及的角落。而她眼中的光,就在這種冰冷的相敬如冰中,一點點黯淡下去。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用最殘酷的方式,畫上了句號。
我甚至沒來得及……說一句對不起。沒來得及告訴她,我其實很累。沒來得及問一句,她是不是也很累
白菊在風中輕輕搖曳了一下,幾片細小的花瓣飄落下來。膝蓋上的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奇異地壓下了心頭那股翻涌的酸澀。
林薇一直安靜地站在我身邊,像一道無聲的影子。她沒有催促,沒有安慰,只是沉默地存在著,如同這墓園里的一棵樹,給予著一種無需言語的支撐。這半年,她就是這樣。每天雷打不動地來病房送粥,后來是陪我復健。粥的味道終于有了變化,有時是加了點鹽,有時是放了些切碎的青菜,有時甚至是幾顆微甜的枸杞。她的話依舊不多,但偶爾會聊起她看的書,她觀察到的窗外一只笨拙學飛的小鳥,或者只是分享一段她喜歡的、帶著點孤寂意味的詩句。
她從不刻意觸碰我的傷口,只是安靜地陪伴。像一束微光,不強,卻固執(zhí)地照亮著我那片坍塌后狼藉的廢墟,讓我看清那些被掩埋的、真實的碎片。在她的目光里,我不再需要費力地維持那個哲哥的完美面具�?梢砸驗樘弁炊櫭迹梢砸驗閺徒〉拇煺鄱聊�,甚至可以……抱怨一句粥太淡。
她讓我第一次明白,真實地活著,哪怕帶著傷疤和殘缺,原來也可以被接納,甚至……是輕松的。
一陣稍強的風掠過,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發(fā)出簌簌的聲響。松濤聲似乎也大了一些。膝頭緊握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松開了。掌心里留下了幾個深深的月牙形印痕。
我深吸了一口氣。墓園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凜冽的、近乎疼痛的清醒感。目光最后掠過墓碑上葉楠永恒的笑容,掠過那束在風中輕輕搖曳的白菊。心底那片沉重的、名為過去的冰層,似乎終于在這半年的陽光和微風的消融下,裂開了一道縫隙。
我轉動輪椅,金屬的輪軸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抬起頭,目光迎上一直安靜守候在側的林薇。
冬日的陽光不算熾烈,帶著一種透明的質感,恰好落在她的側臉上,給她略顯蒼白的皮膚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她微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神情是慣常的沉靜,卻又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柔和一些。
林薇。我的聲音響起,比想象中要平穩(wěn)得多,甚至帶著一絲久違的、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輕松。
她聞聲抬起眼,看向我。那雙總是像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淡金色的陽光,也映著我的身影。
我看著她,迎著光,也迎著那片沉靜的、等待的目光,很自然地,如同談論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
今天陽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