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水城邂逅
威尼斯的午后,陽光慵懶地穿過圣馬可廣場古老拱廊的間隙,在斑駁的石板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亞歷桑德羅,或者更確切地說,黎諾——這個刻在他身份證上的中文名字,此刻正漫無目的地穿行在如織的游客中。他剛從一場冗長而乏味的商業(yè)會議中抽身,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文件紙張和咖啡混合的沉悶氣息。他需要一點新鮮的東西,一點能刺破這層商業(yè)外殼的刺激,來證明自己胸腔里那顆心仍在有力地跳動。
腳步像有它自己的意志,將他引向碼頭區(qū)。貢多拉鮮艷的色彩和船夫悠揚的意大利語小調(diào)混雜在一起,攪動著水城特有的喧囂。就在這浮光掠影的喧囂邊緣,他的目光被釘住了。
一個女孩。
她孤零零地站在略顯昏暗的碼頭一角,背對著寬闊渾濁的運河水面。夕陽最后的余暉,吝嗇地在她身上涂抹了一層模糊的、顫抖的金邊。她微微垂著頭,肩膀以一種微不可察的弧度向內(nèi)收攏,像一只被風(fēng)雨打濕了翅膀、努力將自己藏起來的蝴蝶。她抬手,飛快地抹了一下眼角,那動作倉促又帶著一種竭力維持的倔強,卻沒能完全拭去眼角殘留的晶瑩水光。那水光,在昏暗的光線下,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
黎諾的心口,像是被那點微光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腳步不由自主地朝她移去。距離拉近,女孩身上那件柔軟的淺色針織開衫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更清晰地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與周圍華麗喧鬧的威尼斯風(fēng)情格格不入。
你好黎諾開口,用的是英語,聲音下意識地放得很輕,生怕驚飛了這只受驚的蝶,需要幫忙嗎他瞥了一眼她攥在手里的、屏幕已經(jīng)暗下去的手機。
女孩猛地抬起頭。那雙眼睛,即使被淚水模糊過,也像被水洗過的黑曜石,濕漉漉的,清晰地映出黎諾帶著關(guān)切的臉龐,還有他身后喧囂而陌生的威尼斯。她眼睫上還沾著細小的淚珠,隨著她急促的呼吸輕輕顫動。
我…我想去圣盧西亞火車站。她的聲音細細的,帶著一種竭力壓抑卻依舊明顯的顫音,像繃緊的琴弦,風(fēng)一吹就會發(fā)出嗚咽,船…船好像…沒有了她無助地環(huán)顧著四周,目光掃過那些停泊著船只、標著不同航線的浮動碼頭,眼神里充滿了迷茫和焦慮。夜晚的涼意似乎提前滲入了她的骨縫,讓她纖細的手指緊緊絞在一起。
黎諾的心像是被那顫音擰了一下。圣盧西亞火車站那意味著她可能要離開威尼斯了。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瞬間攫住了他,比剛才會議結(jié)束后的空虛感要強烈得多。
別擔(dān)心,他立刻安撫道,聲音比剛才更沉穩(wěn)了些,試圖傳遞一種可靠的力量,水上巴士1號線應(yīng)該還有班次去火車站。碼頭在那邊。他側(cè)身,指向不遠處一個燈光稍亮的浮動平臺,不過,天快黑了,你一個人……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jīng)明了。這座被水環(huán)繞、迷宮般的城市,在暮色四合時,對獨自一人的異國女孩而言,安全感實在稀薄。
女孩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又飛快地收回視線,落在他臉上。那雙盛滿水汽的眼睛里,除了焦慮,終于掠過一絲猶豫和審視。黎諾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溫和無害。幾秒鐘的沉默,長得仿佛能聽到運河水流淌的聲音。終于,她極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那點頭的動作里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信任。
謝謝你。聲音依舊很輕,但那份緊繃的顫抖似乎緩和了一絲。
不客氣。黎諾松了口氣,自然地走在她的側(cè)前方半步,保持著一段禮貌又不會讓她覺得被拋下的距離,引導(dǎo)她穿過熙攘的人群,走向1號線的浮動碼頭。晚風(fēng)帶著水汽和咸腥的氣息拂過,撩起她頰邊一縷細軟的發(fā)絲。一股極淡雅、極清幽的香氣,若有若無地飄散開來,像是雨后初綻的梔子花,又帶著一點清茶的微澀,干凈得如同山澗清泉。這香氣,奇異地沖淡了碼頭區(qū)復(fù)雜的味道,也悄然沁入黎諾的呼吸。
(二)
薯片解憂
碼頭上,電子顯示屏顯示下一班開往火車站的船還有大約十分鐘。等待的幾分鐘,在沉默中顯得有些漫長。女孩抱著自己的手臂,目光落在幽暗的運河水面上,又似乎什么也沒看進去。那點不安的氣息,又開始在她周身彌漫。
黎諾的手在風(fēng)衣口袋里無意間碰到一個硬硬的紙角。是下午在街角小店隨手買的一包原味薯片。他幾乎沒有猶豫,掏了出來,遞向她:喏,原味的。等船的時候,要不要……墊墊他晃了晃包裝袋,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女孩的目光被那袋薯片吸引,終于從幽暗的水面移開。她看向黎諾,又看看薯片袋,臉上掠過一絲明顯的驚訝,隨即那驚訝化開,變成一種不可思議的、帶著點孩子氣的困惑。她似乎在確認他是否真的在邀請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分享一包薯片。最終,一絲極淺、帶著點不好意思的笑意,終于艱難地在她微抿的唇角綻開。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過袋子,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黎諾的手背,微涼的觸感。
謝謝。她小聲說,低頭撕開包裝袋。清脆的咔嚓聲在略顯安靜的碼頭一隅響起,突兀又帶著點奇妙的治愈感。她小口小口地吃著,專注地看著袋子,纖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那點縈繞不去的驚惶,似乎被這簡單的食物和微不足道的咔嚓聲一點點撫平了。
黎諾靠在旁邊的欄桿上,側(cè)頭看著她專注吃薯片的樣子,心頭莫名地柔軟下來�?磥硎砥侵斡祰H通用語言他笑著打趣,語氣輕松。
女孩聞言抬起頭,嘴里還含著一小片薯片,臉頰微微鼓起,眼睛彎了彎,那笑意終于清晰地抵達了眼底,驅(qū)散了最后的水霧。嗯,她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咽下薯片,聲音清晰了些,大概是吧。尤其是在……迷路的時候。
威尼斯的確像個大迷宮,黎諾順著她的話說,目光溫和,我第一次來也迷路了好久,差點坐到海上去。
真的嗎她睜大眼睛,流露出幾分好奇,之前的緊張徹底消散了。
嗯,繞著總督府走了三圈才發(fā)現(xiàn)入口在另一邊。黎諾煞有介事地點頭。
女孩終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舒展,像一朵在暗夜里悄然綻放的白玉蘭,清麗而生動。那笑容點亮了她的臉龐,也毫無防備地撞進了黎諾的眼底。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胸腔里某根弦被輕輕撥動的聲音,余音悠長。
十分鐘在輕松的交談中溜得飛快。水上巴士低沉的汽笛聲宣告著它的到來。黎諾搶先一步,在自動售票機上幫她買了船票。小小的藍色票根遞到她手中。
謝謝,她接過票,真誠地看著他,真的非常感謝你,黎諾。她準確地念出了他自我介紹時說的中文名。
舉手之勞。一路順風(fēng),林晚。他也叫出了她告訴他的名字。這個名字,像她身上的香氣一樣,帶著一種寧靜的東方韻味。
船緩緩靠岸,艙門打開。林晚隨著人流走向入口,在即將踏入船艙的那一刻,她回過頭。碼頭的燈光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像落入了細碎的星辰。她對著黎諾的方向,再次輕輕揮了揮手,嘴角含著尚未褪盡的、淺淺的笑意。
黎諾也用力揮了揮手,直到她的身影被船艙的陰影吞沒,直到船再次鳴笛,推開渾濁的水浪,載著那抹清幽的梔子花香,駛向燈火闌珊的遠方。
船尾的燈光在水面上拖曳出長長的、破碎的光影,最終也消失在運河的轉(zhuǎn)角。
碼頭重新被喧囂填滿,但黎諾卻覺得,剛才還人聲鼎沸的地方,此刻空曠得可怕。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像漲潮的海水,無聲無息地漫上來,瞬間淹沒了心臟。他站在原地,晚風(fēng)吹過,帶來運河深處的水腥氣,卻再也聞不到那縷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
他下意識地捻了捻剛才遞薯片時被她指尖擦過的手背,那里仿佛還殘留著一點微涼的觸感�?诖锸砥b袋的沙沙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塊,呼呼地灌著威尼斯的晚風(fēng)。
(三)
心動邀約
回到位于圣馬可廣場附近的老式公寓,黎諾甩掉皮鞋,把自己扔進沙發(fā)里。窗外,威尼斯的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大運河蜿蜒的輪廓,夢幻得不真實。然而這夢幻的夜景,此刻卻無法在他心里激起半分漣漪。腦海里反復(fù)閃回的,只有林晚眼角的水光,吃薯片時微微鼓起的臉頰,還有回眸時眼底細碎的燈光和那抹淺笑。
他拿起手機,屏幕解鎖又暗下去。指尖懸停在通訊錄上那個剛存進去的、陌生的中國號碼上方。想發(fā)條信息,哪怕只是問一句安全到了嗎可理智又拉扯著他:太唐突了。萍水相逢,一場短暫的善意幫助,僅此而已。貿(mào)然的聯(lián)系,會不會讓她覺得困擾會不會打破那份碼頭邊短暫建立起來的、如同琉璃般易碎的美好印象
Alex,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優(yōu)柔寡斷了他低聲自嘲,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身體陷在柔軟的沙發(fā)里,心卻像漂浮在無邊的海上,找不到著陸點。那縷梔子花香,頑固地縈繞在意識深處。
時間在糾結(jié)和反復(fù)查看手機中緩慢爬行。夜色漸深,窗外的喧囂也沉淀下來。黎諾最終還是沒有發(fā)出任何信息,只是將那串號碼從通訊錄里點開,又關(guān)上,再點開,仿佛這樣就能離她近一點。不知過了多久,疲憊和紛亂的思緒才將他拖入淺眠。
陽光帶著威尼斯特有的暖意,穿透沒有拉嚴的窗簾縫隙,跳躍在黎諾緊閉的眼瞼上。他皺了皺眉,意識從一片混沌的淺夢中掙扎著浮起。夢里似乎還有薯片咔嚓的脆響和清幽的花香。
幾乎是本能地,在意識尚未完全清醒之前,他的手已經(jīng)摸索著抓住了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按亮,刺眼的光線讓他瞇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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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端,一條新信息的圖標安靜地懸在那里。發(fā)信人——Lin
Wan。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攥緊,又猛地松開,血液瞬間沖上頭頂。黎諾猛地從床上坐起,動作大得床墊都發(fā)出一聲悶響。他點開信息,手指因為莫名的激動而有些微顫。
【黎諾,早安。謝謝你昨晚的幫助。今天下午如果有空,可以一起去看看學(xué)院橋嗎聽說那里的日落很美。:)
——林晚】
一個簡單的邀請,帶著試探性的禮貌和一個小小的笑臉符號。黎諾盯著那條信息,反復(fù)看了三遍,確認不是自己宿醉未醒的幻覺(雖然他滴酒未沾)。一股巨大的、純粹的喜悅像溫泉水一樣從心底咕嘟咕嘟地冒出來,瞬間驅(qū)散了昨夜所有的糾結(jié)和失落。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
Yes!
他忍不住低吼一聲,興奮地一拳砸在柔軟的羽絨被上,整個人幾乎要從床上彈起來。陽光似乎也因為這個好消息而更加燦爛了。
(四)
日落學(xué)院橋
接下來的一整天,時間仿佛被拉長了。黎諾處理工作的效率前所未有地高,但心思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下午的約定。剛過中午,他就沖進了臥室,打開衣帽間。那套只在極重要場合才穿的定制藏青色西裝,被小心地掛在那里。他把它取下來,仔細地撫平每一道可能存在的細微褶皺。雪白的襯衫熨燙得一絲不茍,袖口的藍寶石袖扣在燈光下折射出低調(diào)而矜貴的光芒。鏡子前,他一絲不茍地整理著領(lǐng)帶,調(diào)整著袖口的位置,連每一根頭發(fā)絲都力求完美。鏡中的男人,眉宇間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緊張和期待。
當黎諾穿著那身挺括的西裝,提前十分鐘出現(xiàn)在學(xué)院橋附近約定的地點時,遠遠就看到了那個身影。
林晚站在橋頭的石欄邊,背對著他,望著大運河上來往的船只。她換了一件淡藍色的棉麻連衣裙,裙擺被河風(fēng)吹得輕輕拂動,像一朵安靜的云。午后的陽光慷慨地灑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
黎諾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才穩(wěn)步走過去。
林晚。他喚道。
她聞聲回頭。陽光毫無遮擋地落在她臉上,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彎彎,笑容干凈純粹,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捧雪水。黎諾!你來啦。她的目光落在他異常正式的西裝上,微微愣了一下,隨即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帶著點善意的揶揄,哇,今天……好隆重。
黎諾頓時覺得耳根有些發(fā)燙,掩飾性地輕咳一聲:咳,剛…剛好結(jié)束一個會議。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些。
林晚抿唇笑了笑,沒有戳穿他小小的窘迫,只是眼神里的笑意更亮了。兩人并肩走上古老的學(xué)院橋。橋身是木制的,踩上去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仿佛承載著數(shù)百年的故事。橋上早已聚集了不少等待日落的游客,但黎諾的注意力卻只被身邊的女孩牽引。
他們靠在橋欄上,看著太陽一點點西沉,將天空染成一片輝煌的金橘色。光芒潑灑在古老建筑斑駁的墻面、教堂的圓頂和蕩漾的水波上,整個威尼斯仿佛被點燃了,壯麗得令人屏息。
真美。林晚輕聲喟嘆,聲音里充滿了純粹的感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那片燃燒的天空,瞳孔里映著璀璨的金紅。
黎諾側(cè)頭看她。落日熔金的光芒溫柔地描摹著她的側(cè)臉,鼻梁挺秀,睫毛纖長,專注的神情讓她整個人仿佛也融入了這片古老的輝煌之中。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和滿足感充盈在黎諾的胸腔里。這一刻的并肩而立,遠勝過他精心準備的西裝和袖扣。他輕輕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她映著霞光的側(cè)顏上,久久沒有移開。
日落之后,威尼斯華燈初上,換上了另一種神秘的面紗。時間仿佛被施了魔法,流逝得飛快。接下來的幾天,黎諾和林晚的足跡踏遍了水城的角落。
他們像探險的孩子,在迷宮般的小巷里穿梭,尋找那些地圖上找不到的隱秘碼頭。林晚對每一個古老的石階、每一扇褪色的木門都充滿了好奇,黎諾則耐心地講述著那些被時光掩埋的傳說。有一次,他們在一個幾乎廢棄的小碼頭,發(fā)現(xiàn)了一艘半沉的老貢多拉,船身爬滿了青苔和藤壺,像一個被遺忘的古老夢囈。林晚蹲在濕漉漉的石階上,伸手輕輕觸摸那腐朽的船幫,眼神專注得如同考古學(xué)家。黎諾站在她身后,看著她纖細的背影融入水巷的幽暗背景里,那一刻的靜謐,仿佛能聽見時光流淌的聲音。
他們?nèi)タ戳穗p年展。巨大的展館里,先鋒的藝術(shù)品沖擊著感官。在一個光線幽暗的影像裝置展廳里,只有幾束變幻的光柱切割著空間。林晚被一幅充滿東方水墨意蘊的動態(tài)影像吸引,駐足凝視。空間狹窄,參觀者摩肩接踵。黎諾站在她身后,小心地隔開擁擠的人流。影像的光影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流轉(zhuǎn),忽明忽暗。一縷柔順的發(fā)絲,大概是看展時不經(jīng)意間滑落的,就那樣垂在她白皙的頸側(cè),隨著她微微偏頭觀看的動作,輕輕地、似有若無地蹭到了黎諾的下巴。
那觸感,細微得像羽毛拂過,帶著她發(fā)間清幽的梔子花香,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竄過黎諾的神經(jīng)末梢。他身體微微一僵,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周圍鼎沸的人聲、光怪陸離的影像、藝術(shù)家的囈語……一切喧囂仿佛瞬間被抽離,世界只剩下那縷發(fā)絲帶來的、令人心悸的微癢和她近在咫尺的溫?zé)釟庀�。他幾乎能感覺到她后頸皮膚散發(fā)出的暖意。一股強烈的沖動攫住了他——想伸出手,輕輕拂開那縷調(diào)皮的發(fā)絲,或者,將指尖停留在那細膩的肌膚上……但他沒有動,只是喉結(jié)無聲地滾動了一下,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截雪白的脖頸和那縷烏黑的發(fā)絲上,任由那細密的癢意在心尖蔓延。
黎諾也像一個急于分享珍寶的孩子,帶林晚去他最喜歡的、藏在巷子深處的小餐館。老板是個胖胖的意大利老頭,看到黎諾帶著女孩來,笑得眼睛瞇成縫,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熱情招呼。黎諾熟稔地點了經(jīng)典的墨魚汁面、酥脆的炸海鮮拼盤和清爽的威尼斯特色斯普里茲(Spritz)開胃酒。
嘗嘗這個,黎諾將一小盤墨黑油亮的墨魚汁面推到林晚面前,眼神帶著期待,威尼斯的招牌。
林晚看著那盤烏漆嘛黑的面條,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帶著點猶豫和好奇。她用叉子小心地卷起幾根,送入口中。濃郁的海洋鮮味和獨特的墨魚汁風(fēng)味在舌尖炸開,她眼睛倏地睜大了,隨即滿足地瞇起來,嘴角沾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黑色醬汁。嗯!好吃!她用力點頭,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的孩子。
黎諾看著她嘴角那點黑色,忍不住低笑出聲,自然地抽了張紙巾遞過去,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林晚反應(yīng)過來,臉微微一紅,趕緊接過紙巾擦拭。那一抹羞赧的紅暈,比窗外的晚霞更動人。
他還帶她去了自己位于運河邊的公司。現(xiàn)代化的辦公空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忙的水道。林晚好奇地看著員工們忙碌,看著黎諾用流利的意語和英語切換著處理事務(wù)。工作中的他,沉穩(wěn)、果斷,帶著一種與在威尼斯街頭漫步時截然不同的魅力。
他甚至在一個周末的午后,邀請林晚去了他位于圣保羅區(qū)的家。那是一套頂層復(fù)式公寓,帶一個寬敞的露臺,可以俯瞰大片的紅色屋頂和遠處的教堂尖頂。陽光充沛的客廳里,擺放著幾件他從世界各地淘來的藝術(shù)品,其中一幅不大的中國水墨畫尤為顯眼——煙雨朦朧的江南水巷,小橋流水。
這幅畫,林晚走近,仔細地看著,指尖輕輕拂過畫框,讓我想起我的家鄉(xiāng),蘇州。她的眼神溫柔而遙遠。
是嗎黎諾有些驚喜,我在佛羅倫薩的一個小拍賣行偶然看到的,覺得它……很特別。他看著她專注的側(cè)影,心中某個角落被觸動,蘇州,也像威尼斯一樣,有很多水巷和橋
嗯,林晚轉(zhuǎn)過身,眼中帶著懷念的笑意,是另一種味道。更安靜,更……婉約。她用了這個中文詞,黎諾在心里默默重復(fù)了一遍。
露臺上,黎諾煮了咖啡。陽光暖融融的,微風(fēng)拂過。林晚捧著咖啡杯,眺望著這座水城鱗次櫛比的屋頂,神情寧靜而放松。黎諾靠在欄桿上,看著陽光在她發(fā)間跳躍,看著她放松的側(cè)臉,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的渴望在心中翻涌——希望時間停駐,希望這溫暖的午后永不結(jié)束,希望眼前這個人,能成為他日常風(fēng)景里恒久的點綴。光是想象著以后的生活里有她的身影,心底就涌起一陣陣熨帖的幸福暖流。
然而,幸福的感覺越是濃烈,一絲不安的預(yù)感也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纏繞。林晚偶爾會望著某個方向出神,目光越過威尼斯的屋頂,投向看不見的遠方;她接電話時,聲音會下意識地壓低,走到陽臺角落,神情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黎諾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細微的變化,心也隨著她每一次的沉默和走神,一點點地往下沉。
那個預(yù)感,在一個同樣有著瑰麗晚霞的黃昏,猝不及防地變成了冰冷的現(xiàn)實。
他們坐在圣馬可廣場邊緣一家露天咖啡館的藤椅上,面前是剛剛端上來的、黎諾特意點的提拉米蘇(Tiramisu)。帶我走吧(Portami
via),這道著名的甜點名字此刻聽起來,竟帶著一絲宿命般的諷刺。運河上的貢多拉在金色的水波中搖曳,船夫的歌聲悠揚飄蕩。
林晚用小勺輕輕挖起一小塊浸透了咖啡酒的手指餅干和馬斯卡彭奶酪,卻沒有立刻送入口中。她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遠處樂隊的演奏聲隱隱傳來。
黎諾,她終于抬起頭,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背景音,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我……得走了。
(五)
告別時刻
盡管早有預(yù)感,但當這句話真的從她口中清晰地說出來時,黎諾還是覺得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呼吸驟然停滯,周圍的喧囂仿佛瞬間被抽空,世界陷入一片刺耳的寂靜。他握著咖啡杯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
走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他自己都陌生的干澀和緊繃,去哪里回中國他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目光緊緊鎖住她。
嗯。林晚輕輕點頭,避開了他過于直接的注視,目光重新落回那杯幾乎沒動的提拉米蘇上,用小勺無意識地攪動著,家里……有些事,需要我回去處理。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感。她沒有具體說是什么事,黎諾也沒有追問。但他看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無奈和決絕。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看著她低垂的眉眼,看著她攪動甜點時微微發(fā)顫的指尖,那句盤桓在心底多日的話,終于再也無法壓抑,沖口而出:留下吧!
林晚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驚愕。
黎諾的語速有些快,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急切:威尼斯……或者意大利其他地方,都可以!工作的事情,我可以幫你解決。我有朋友的公司,或者……或者我的公司也可以安排合適的職位!他緊緊盯著她,目光灼熱,幾乎要將心底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感情都傾注在這句話里——留下吧,為了我。為了我們或許可能擁有的未來。我可以為你負責(zé),為你在這座水城撐起一片天空。
那句潛臺詞——那句飽含了我很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為我們的未來負責(zé)的千言萬語——雖然沒有直接說出口,卻在空氣中激蕩,清晰得如同擂鼓。
林晚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急切和期盼,看著他因為緊張而繃緊的下頜線。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所有的言語都化為一個緩慢而堅定的動作——她搖了搖頭。
那個搖頭的動作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黎諾的心上。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弦斷裂的聲音。
對不起,黎諾,她的聲音很低,帶著濃濃的歉意和一種黎諾無法理解的沉重,我必須回去。她的目光越過他,望向運河上歸航的船只,眼神變得悠遠而復(fù)雜,仿佛那里有她無法推卸的重擔(dān)。
黎諾眼底的光,隨著她的搖頭和那句必須回去,一點點地黯淡下去。心口那處被挖空的地方,此刻灌滿了冰冷苦澀的河水。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jié)滾動,嘗到了自己喉間涌上的苦澀。他強迫自己松開緊握咖啡杯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起的白色慢慢褪去。他扯了扯嘴角,試圖擠出一個理解的笑容,但那笑容還未成形就僵在了臉上,顯得無比艱澀。
我……明白了。他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尊重你的決定。尊重。多么體面又多么無力的一個詞。它掩蓋了心湖底下翻涌的驚濤駭浪。
沉默再次籠罩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桌上的提拉米蘇,那甜蜜的奶油和咖啡香氣,此刻只讓人覺得膩煩。遠處的歌聲,也變成了無意義的噪音。
(六)
發(fā)卡永別
黎諾的目光,卻無法控制地落在她的鬢邊。不知是因為情緒波動,還是被傍晚的河風(fēng)撩撥,一縷細軟的發(fā)絲,又一次不聽話地從她耳后滑落,垂在她白皙的頰邊,隨著她細微的呼吸輕輕顫動。這縷調(diào)皮的發(fā)絲,從初見那晚被風(fēng)吹亂開始,就無數(shù)次地這樣滑落,無數(shù)次惹得她面頰微紅,無數(shù)次讓黎諾心頭微癢,升起想要伸手替她拂開的沖動。他曾經(jīng)天真地以為,總有機會的。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的錯過,都被他用來日方長四個字輕巧地帶過。
如今,這縷發(fā)絲又一次垂落。在宣告離別的時刻,在暮色四合的威尼斯的背景里。黎諾看著它,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悲傷、遺憾和不甘的洪流猛地沖垮了他所有的克制。
幾乎是同時,他的手伸進了西裝內(nèi)袋。那里有一個小小的、天鵝絨質(zhì)地的方盒子,已經(jīng)放了幾天。他原本是想在某個更輕松、更美好的時刻送給她的,或許還能帶著一點期許未來的意味。
此刻,它成了告別的信物。
他拿出盒子,打開。一枚小巧精致的發(fā)卡靜靜地躺在深藍色的絨布上。造型并不繁復(fù),主體是純凈的鉑金,流暢的線條勾勒出宛如水波又似蝶翼的抽象形態(tài),在中間鑲嵌著一顆不大的、切割完美的海藍寶石,如同凝固的一滴威尼斯的碧藍海水。
林晚的目光落在那枚發(fā)卡上,眼中瞬間涌起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驚訝、震動、了然,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她微微張了張嘴,卻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
送你的。黎諾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強撐的平靜。他拿起那枚微涼的發(fā)卡,站起身,繞到她身側(cè)。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林晚的身體在他靠近時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卻沒有避開。她微微偏過頭,將鬢邊那縷散落的發(fā)絲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像是一種無聲的默許和告別。
黎諾屏住呼吸。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到了那縷柔軟的發(fā)絲。她的發(fā)絲異常柔順,帶著溫?zé)岬捏w溫,那觸感清晰地傳遞到他的指尖,像電流,瞬間擊穿了他所有的防御。這遲來的、真實的觸碰,帶來的不是滿足,而是尖銳的、宣告終結(jié)的痛楚。他終于碰到了,在她即將永遠離開的時候。
他清晰地意識到:這就是永別。眼前這個女孩,連同她發(fā)間的梔子花香、她吃薯片時鼓起的臉頰、她在學(xué)院橋日落下的側(cè)影……所有關(guān)于她的鮮活記憶,都將從此刻起,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抽離,如同退潮時被帶走的海沙。
巨大的悲傷如同冰冷的海水將他滅頂。他拿著發(fā)卡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著。他努力穩(wěn)住,將她的發(fā)絲輕輕攏起,別在那縷不聽話的發(fā)絲根部,用發(fā)卡小心地固定住。鉑金的冰涼觸感和海藍寶石的微光,貼在她溫?zé)岬聂W角。
(七)
指尖余溫
發(fā)卡別好的那一刻,時間仿佛停滯了。黎諾的目光無法從她近在咫尺的側(cè)臉移開,從她微顫的睫毛,到她緊抿的唇線。那股洶涌的情感沖破了最后的堤壩。幾乎是失控般地,他修長的手指,在收回的瞬間,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預(yù)料到的眷戀和絕望,極其短暫地、輕柔地拂過了她鬢角固定好的發(fā)絲,指尖的皮膚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發(fā)根處的溫?zé)岷腿彳�,以及那枚發(fā)卡冰涼的邊緣。
那觸碰,短暫得像蜻蜓點水,卻重逾千鈞。
林晚的身體在他指尖拂過的剎那,猛地一顫。她倏地轉(zhuǎn)過頭,那雙總是含著水汽的黑眸直直地撞進黎諾的眼里。那里面翻涌著驚愕、震動、洶涌的悲傷,還有太多太多黎諾無法解讀的復(fù)雜情緒,濃烈得幾乎要將人淹沒。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一個字也沒有吐露。
下一秒,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石板地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她沒有再看黎諾一眼,沒有說再見,甚至沒有去觸碰那枚剛剛別好的、在暮色中閃著微光的發(fā)卡。她轉(zhuǎn)身,像一只受驚后決然飛走的蝴蝶,腳步有些踉蹌卻異常迅速地,匯入了圣馬可廣場上如潮的人流之中。
藍色的裙擺一閃,便消失在了五光十色的光影和攢動的人頭之后。
黎諾的手還僵在半空中,指尖殘留著那縷發(fā)絲的溫度和她肌膚的微熱。他怔怔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望著那片被無數(shù)陌生面孔填滿的空間。廣場的燈火輝煌,樂隊的演奏歡快,情侶們依偎著走過。他站在喧囂的中心,卻感覺置身于一片荒蕪寂靜的冰原。心口那個巨大的空洞,此刻正呼嘯著穿過冰冷的穿堂風(fēng)。
她走了。帶著他未能說出口的愛戀,帶著他指尖殘留的觸感,帶著那枚凝固了威尼斯海水的發(fā)卡。
從此,音塵各悄然。
(八)
舊時光重逢
五年時光,足以讓威尼斯的河水沖刷掉許多痕跡,卻沖不淡記憶深處某個角落的影像。
黎諾再次踏進那家位于圣馬可廣場邊緣、他帶林晚去過幾次的古老咖啡館時,腳步微微頓了一下。熟悉的咖啡香和甜點氣息撲面而來,恍惚間似乎還能看到那個穿著淡藍色裙子、專注吃著提拉米蘇的身影。他甩甩頭,驅(qū)散那瞬間的恍惚,今天是來談一筆重要的藝術(shù)品收購。
生意談得很順利。送走客戶后,黎諾沒有立刻離開。他獨自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看著窗外廣場上永不疲倦的鴿群和如織的游客。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深色的木桌上投下溫暖的光斑。他慢慢攪動著杯中早已冷掉的咖啡,眼神有些空茫。五年了,他刻意讓自己忙碌,足跡踏遍歐洲,事業(yè)蒸蒸日上,生活精致得無可挑剔。只是威尼斯,他回得少了。每次回來,空氣里似乎都漂浮著若有似無的梔子花香,提醒著他那個短暫如煙火般的夏天。
鬼使神差地,他起身,沿著當年陪林晚走過無數(shù)次的小巷漫無目的地踱步。腳步像有自己的意志,將他引向一條他并不常去的、更狹窄也更安靜的小巷。巷子深處,一家不起眼的古董店吸引了他的目光。櫥窗擦得很干凈,里面陳列著一些老舊的銀器、泛黃的書籍和幾件東方風(fēng)格的瓷器。一塊用意大利語寫著舊時光的小木牌掛在門邊。
黎諾推開了那扇沉重的、帶著銅鈴的木門。鈴鐺發(fā)出一聲清脆悠長的叮咚。
店內(nèi)光線有些幽暗,混合著舊書、木頭和淡淡的塵埃氣息。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店主戴著眼鏡,正伏在柜臺上擦拭一件銀器。
黎諾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那些蒙塵的舊物。玻璃柜里,一些零碎的小首飾隨意地擺放著。他的目光掠過幾枚黯淡的胸針、斷裂的項鏈……忽然,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他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呼吸瞬間停止。
在玻璃柜角落的陰影里,一枚小小的發(fā)卡靜靜地躺在一塊深藍色的絨布上。
鉑金流暢的線條,抽象的水波蝶翼造型,中間鑲嵌著一顆……切割完美的海藍寶石!那抹藍色,如同五年前那個黃昏凝固的威尼斯海水!
黎諾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踉蹌一步撲到玻璃柜前,雙手撐在冰冷的玻璃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盯著那枚發(fā)卡,瞳孔劇烈地收縮著。
先生老店主被他的動靜驚動,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
那個……那個發(fā)卡!黎諾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他指著玻璃柜的角落,請……請拿給我看看!快!
老店主被他急切的樣子嚇了一跳,但還是依言,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小心地打開玻璃柜,取出了那枚發(fā)卡,放在柜面的黑絲絨托盤上。
黎諾一把抓過發(fā)卡。冰冷的鉑金觸感瞬間喚醒指尖的記憶。是它!絕對沒錯!那獨一無二的造型,那顆海藍寶石的色澤和切割角度……他顫抖的手指摩挲著發(fā)卡的邊緣,感受著那熟悉的線條。
為什么它為什么會在這里林晚……她當年不是戴著它離開的嗎
無數(shù)個疑問和巨大的震驚沖擊著他。他翻來覆去地查看,如同抓住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就在他近乎絕望地以為這只是一次殘酷的巧合時,他的指尖在發(fā)卡內(nèi)側(cè)靠近別針的地方,觸碰到了一絲極其極其細微的凹凸感。
他猛地將發(fā)卡舉到眼前,湊近從窗外斜射進來的、最明亮的一縷陽光。
在刺眼的光線下,在鉑金光滑的內(nèi)壁上,他清晰地看到了兩個極其微小、需要凝神屏息才能辨認的中文字。那字跡纖細、娟秀,帶著一種刻骨般的力道,深深地嵌入了金屬之中:
春山。
春山如黛草如煙……
當年在學(xué)院橋看日落時,林晚曾輕聲念過的一句中國古詩,毫無預(yù)兆地、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轟然撞入黎諾的腦海!
他整個人如遭雷擊,僵立在原地。陽光透過古董店布滿灰塵的彩色玻璃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他死死攥著那枚冰冷的發(fā)卡,指骨因為過度用力而凸起,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海藍寶石堅硬的棱角深深硌進他的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劇痛。
春山……他喃喃地念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原來,她刻下的不是告別,是永恒的風(fēng)景。那縷曾在他指尖纏繞過的發(fā)絲,那抹清幽的梔子花香,連同威尼斯水波里碎裂的霞光,在這一刻,被這兩個小小的漢字,永遠地鐫刻進了時光的金屬深處。
冰冷的鉑金緊貼著滾燙的掌心,黎諾緩緩閉上眼。威尼斯午后慵懶的空氣里,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他仿佛又看見學(xué)院橋的落日熔金里,她映著霞光的側(cè)臉;又聽見碼頭邊薯片袋清脆的咔嚓聲,和她低回的笑語;指尖殘留的記憶里,那縷發(fā)絲的溫?zé)岷蛣e上發(fā)卡時她身體的微顫,排山倒海般涌來。
(九)
春山如黛
春山……他再次低語,聲音破碎在寂靜的古董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