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冷的雨水像密集的鼓點,狠狠砸在生銹的鐵皮窗檐上。劣質鋁合金窗框在風里吱呀作響,每一次呻吟都像有鈍刀在刮擦我的神經(jīng)。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混雜著廉價消毒水和隔壁隱約傳來的劣質香煙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胸口。
我蜷縮在單人鐵架床的角落,單薄粗糙的被單裹到下巴,身體卻像篩糠般抖個不停。每一次細微的聲響——走廊里模糊的腳步聲、窗外突然呼嘯而過的車鳴——都像電流般竄過脊椎,炸得我頭皮發(fā)麻。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薄薄的病號服,黏膩冰冷,緊貼著皮膚。
喉嚨干得發(fā)痛,每一次吞咽都帶著血腥味。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借著那點尖銳的刺痛,才能勉強壓下喉嚨深處幾乎要沖出來的嘶吼。
這里是城郊結合部一家連招牌都模糊不清的小診所病房,混亂、骯臟、無人問津。是我精心挑選的、遠離一切風暴中心的安全屋。至少,我天真地以為,它能隔絕那個叫林薇的女人。
那個名字像烙鐵一樣燙在我的意識里。
上一世的記憶碎片,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
奢華卻冰冷的婚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虛偽的夜景。林薇,我那名義上的妻子,穿著絲質的睡袍,美得驚心動魄,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冰錐。她一步步走近,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規(guī)律、催命符般的聲音。她手里拿著的東西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不是兇器,只是一份薄薄的、卻足以將我打入地獄的股權轉讓協(xié)議。
簽了它,沈亦白。她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平靜得可怕,為了明哲。
蘇明哲。她的白月光。那個永遠溫潤如玉、風度翩翩,卻能在暗地里笑著碾碎對手一切希望的男人。她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他鋪路。
我那時竟還存著一絲可笑的幻想,試圖抓住她冰涼的手腕:薇薇,我們…我們才是夫妻!
她的回應是毫不留情地抽回手,力道大得讓我一個趔趄。她俯視著我,眼神里只有徹底的不耐和厭棄,仿佛在看一團亟待清除的垃圾。夫妻你配嗎簽了字,看在你這張臉的份上,我給你一筆錢,滾得越遠越好。
她身后的陰影里,蘇明哲緩緩踱步而出,臉上掛著那副標志性的、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他走到林薇身邊,自然地攬住她的腰,姿態(tài)親昵而占有。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輕蔑。
亦白兄,識時務者為俊杰。他的聲音溫潤,卻像毒蛇的信子舔過我的耳膜,薇薇是為你好。強扭的瓜不甜,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難堪呢
屈辱和絕望像巖漿一樣在胸腔里翻騰、灼燒。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血紅的眼睛死死瞪著他們:休想!林薇,你休想!這些是我爸留給我的!就算死,我也不會便宜你們這對……
后面的話被一聲沉悶的重擊打斷。劇痛瞬間從后腦炸開,眼前一黑,天旋地轉。我甚至沒看清是誰動的手。只記得身體沉重地砸在地板上,冰冷堅硬。模糊的視野里,是蘇明哲那張依舊溫和笑著的臉,他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擦拭著指關節(jié),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了一點灰塵。林薇就站在他旁邊,冷漠地看著,精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
黑暗徹底吞噬意識前,我仿佛聽見她冰冷的聲音,遙遠得像是來自地獄的回響:處理干凈點。
……
呼——呼——
我猛地從血色的回憶中掙脫,大口喘著粗氣,像一條瀕死的魚。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破胸膛。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我用力抹了一把臉,觸手一片冰涼濕滑。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我狠狠地在心里對自己咆哮。
今天是他們原定舉行盛大婚禮的日子。香檳塔,水晶燈,無數(shù)虛偽的祝福和閃光燈。上一世,我就是在那場婚禮上,像個傻子一樣墜入她精心編織的、名為婚姻的陷阱。
但這一世,一切都不同了!
三天前,在距離他們婚禮場地還有兩條街的十字路口,我死死盯著那輛失控般沖來的、滿載貨物的重型卡車。刺眼的車燈撕裂雨幕,尖銳的剎車聲和路人的驚呼混成一片。在最后一刻,我咬緊牙關,猛地將油門踩到了底!不是逃離,而是決絕地、精準地,將我那輛不起眼的二手車,撞向了卡車側面相對安全的部位!
巨大的撞擊力將我狠狠摜在方向盤上,安全氣囊在眼前炸開一片白霧,肋骨斷裂的劇痛瞬間蔓延全身。意識模糊間,我感到溫熱的液體從額頭流下,視線被染紅。劇痛中,一種扭曲的快意卻升騰而起。
成了!
我用一場足夠慘烈、足以讓我在醫(yī)院躺上幾個月、完美避開婚禮現(xiàn)場的車禍,斬斷了與林薇命運相連的那根線!代價是幾根斷掉的肋骨、輕微腦震蕩和一些皮外傷,還有此刻蝸居在這間破敗診所里的狼狽。
但這一切都值得!只要遠離她,遠離蘇明哲,遠離那個注定將我吞噬殆盡的漩渦,這點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診所破舊的掛鐘發(fā)出單調的咔噠聲,在寂靜的雨夜里格外清晰。時間在艱難地爬行。這個時間點,林薇應該穿著那件價值連城的定制婚紗,站在綴滿鮮花的圣壇前,挽著蘇明哲的手臂,在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中交換戒指了吧她臉上會是那種無懈可擊的、屬于勝利者的完美微笑嗎
也好。這樣最好。
我疲憊地閉上眼,試圖驅散腦中那清晰得可怕的畫面。身體的疼痛和精神的極度緊繃,像兩股絞緊的繩索,幾乎要將我撕裂。意識在疼痛的深淵邊緣搖搖欲墜。
就在這時——
篤、篤、篤。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
不緊不慢,三下。規(guī)律得近乎詭異,穿透淅瀝的雨聲和窗框的呻吟,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
像三記冰冷的喪鐘。
我渾身的血液在瞬間凍結!心臟驟然停跳,隨即又瘋狂地、失控地撞擊著胸腔,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斷裂的肋骨,帶來鉆心的劇痛。
誰!
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fā),順著太陽穴滑落。我像受驚的野獸,猛地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僵硬地扭過頭,死死盯住那扇單薄、油漆剝落的木門。門外走廊的光線昏暗,從門縫底下透進來窄窄的一條慘白。
這個時間,這個鬼地方,只有那個每天板著臉、扔下藥片就走的值班護士!她從不敲門!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這破敗病房里的陰冷潮濕更刺骨。一個荒謬絕倫、卻帶著致命驚悚感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驟然纏緊了我的心臟。
不可能!絕不可能!
門把手,無聲地轉動了。
老舊金屬發(fā)出極其輕微、卻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噠聲。
我全身的汗毛在那一瞬間集體倒豎!血液凝固,連呼吸都停滯了。身體僵硬得像一塊被凍透的石頭,只有眼珠還能轉動,死死黏在那條緩緩擴大的門縫上。
一只白皙、骨節(jié)分明、涂著冷調裸色指甲油的手,扶住了門框邊緣。
緊接著,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咔嗒。門鎖落下的輕響,在死寂的病房里清晰得如同驚雷。
空氣仿佛被徹底抽空,只剩下窗外雨水的喧囂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我?guī)缀跄苈牭窖涸谔栄ɡ锉剂鞯霓Z鳴。
她站在門口昏暗的光線里,沒有開燈。
身上不再是想象中圣潔的婚紗,而是一件剪裁利落、價格不菲的黑色羊絨大衣,衣擺被雨水打濕了一小片,顏色更深。雨水順著她微卷的發(fā)梢滴落,在肩頭洇開深色的水跡。高跟鞋的鞋跟沾著泥濘,踩在診所骯臟的水磨石地面上,卻奇異地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她的臉,大半隱在門廊投下的陰影里,只有鼻尖往下被遠處走廊燈勾勒出一點模糊的輪廓。但那道目光,卻像實質的冰錐,穿透昏暗,精準地、牢牢地釘在我臉上。
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唇角勾起的那一絲弧度——冰冷、玩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感。那笑容里沒有絲毫重逢的喜悅,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像是在打量一件失而復得、卻已布滿裂痕的瓷器。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長成一個世紀。我躺在簡陋的病床上,渾身冰冷,動彈不得,像被釘在砧板上的魚,只能被動地承受著她目光的凌遲。
終于,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
一個帶著奇異回響的、輕柔得如同情人低語,卻又冷得能凍結靈魂的聲音,在狹小、霉味彌漫的病房里響起:
又見面了,沈亦白。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隨即被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徹底淹沒。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連一絲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只能徒勞地睜大眼睛,瞳孔因為極度的驚駭而劇烈收縮。
她怎么會在這里!她怎么可能找到這里!今天是她和蘇明哲的婚禮!她應該站在鎂光燈下接受全城的祝福!
除非……
一個恐怖至極、足以顛覆我重生以來所有認知和計劃的念頭,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帶著毀滅性的力量,轟然撞進我的腦海!瞬間擊潰了我所有的僥幸!
你……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干澀劇痛的喉嚨里擠出一點嘶啞的氣音,破碎不堪,你……怎么……
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恐懼死死堵住。
林薇往前輕巧地踱了一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卻如同重錘敲擊。她徹底走進了窗外那點微弱天光能照到的范圍。
那張臉清晰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是驚心動魄的美,但此刻,那美艷中淬著一種令人膽寒的東西。她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或冷漠或算計的眼眸深處,此刻翻涌著一種我完全陌生的、濃稠得化不開的情緒——那不是憤怒,不是怨恨,甚至不是厭棄。那是一種……歷經(jīng)漫長歲月的疲憊,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瘋狂的執(zhí)著,還有一絲……詭異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興奮
她的視線緩緩掃過我打著石膏的手臂,纏著繃帶的額頭,最后落在我因驚恐而劇烈起伏的胸膛上。那目光,帶著一種冰冷的評估意味,像是在檢查一件剛剛收回的、略有損傷的私人物品。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的眼睛上。
那個冰冷的、帶著掌控一切意味的笑容,再次在她唇邊綻放。比剛才更深,更清晰,也更……恐怖。
看來這次,她的聲音依舊是那種輕柔的調子,卻像裹著冰渣,每一個音節(jié)都刮擦著我的神經(jīng),你學聰明了一點知道用一場車禍來躲開我了
轟——�。�!
這句話像一顆炸彈在我腦中炸開!震得我魂飛魄散!
躲開她車禍她知道了!她竟然知道這場車禍是我故意的!她洞悉了我重生以來所有的掙扎和謀劃!
這已經(jīng)不是巧合能解釋的了!這絕對不是巧合!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頭頂。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斷裂的肋骨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但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冷汗如瀑般涌出,浸透了單薄的病號服,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我的牙齒咯咯作響,死死盯著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個披著人皮的怪物。
你……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擠出來的,你……也是……重生者
問出這句話,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巨大的絕望攫住了我。如果她也是重生回來的,那我的逃離,我的掙扎,我賭上性命制造的車禍……在她眼里,是不是就像一個跳梁小丑拙劣的表演一個注定失敗的、可悲的笑話
林薇微微偏了偏頭,動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優(yōu)雅,卻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感。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那笑意里沒有一絲溫度,反而充滿了某種……憐憫或者說是,對獵物垂死掙扎的欣賞
重生者她輕聲重復著這個詞,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奇異的玩味。她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近病床。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中如同喪鐘。
病房里彌漫的霉味和消毒水氣息,被她身上帶來的、若有若無的冷冽香氣強勢地覆蓋。那香氣很特別,清冷,疏離,帶著一種雪后松針的寒意。
她停在了我的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陰影完全籠罩下來,帶著沉重的壓迫感。冰冷的視線,像手術刀一樣,一寸寸刮過我的臉,最后停留在我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喉結上。
然后,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纖細,涂著冷色調的指甲油,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卻讓我感到了致命的威脅。我下意識地想往后縮,但身體被疼痛和恐懼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冰涼、柔軟的指尖,帶著雨水殘余的濕氣,輕輕地、緩緩地落在了我的頸側。
不是撫摸,不是愛撫。更像是一種確認,一種標記。指尖沿著頸動脈的走向,緩慢地、帶著某種刻意的褻瀆感,向下滑動。所過之處,激起一片細密的、冰冷的戰(zhàn)栗。
我的呼吸徹底停滯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只手觸碰的地方,又在瞬間凍結。心臟狂跳得像是要沖破喉嚨,每一次搏動都清晰地傳導到那冰涼的指尖下。
她的動作停住了。指尖精準地壓在了我頸側一處光滑的皮膚上。
那里,什么都沒有。
但在上一世,蘇明哲的手下,曾在那里留下過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那是死亡降臨前的最后一道印記。
她的指尖,就穩(wěn)穩(wěn)地壓在那個不存在的位置上。
我的瞳孔驟然縮緊!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逆流!她記得!她竟然記得那個位置!那個只有上一世臨死前才留下的傷口位置!
她微微俯下身,湊近我的耳邊。冰冷的發(fā)絲拂過我的臉頰,帶來一陣戰(zhàn)栗。她呼出的氣息帶著同樣的冷冽香氣,卻讓我如墜冰窟。
那個輕柔的、帶著奇異魔力的聲音,如同惡魔的低語,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鑿進我的耳膜,砸進我的靈魂深處:
不。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之力。
沈亦白,我比你……
她的指尖在我頸側那個死亡印記的位置,微微用力按了一下。
……多活了一世。
多活了一世。
這四個字,如同四道來自九幽地獄的驚雷,在我早已不堪重負的腦海中轟然炸響!炸得我魂飛魄散,炸得我眼前一片空白!
什么意思!
比我多活了一世!
她……她重生了兩次!而我,只是重生了一次!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認知堤壩!上一世的慘死,這一世的逃離計劃,所有的恐懼、算計、自以為是的掌控……在這一刻,在她這句輕飄飄的話語面前,徹底粉碎,變得無比可笑和渺��!
我像個溺水的人,徒勞地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氣音。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斷裂的肋骨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但我已經(jīng)完全感覺不到了。極度的震驚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凍結了我所有的感官和思維。
她比我多活了一世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她經(jīng)歷過我所不知道的第二世在那個第二世里,發(fā)生了什么!
林薇似乎很滿意我此刻徹底崩潰失神的反應。她唇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出一種近乎妖異的魅惑。她沒有收回按在我頸側的手,反而微微歪著頭,用一種近乎悲憫、卻又殘酷無比的眼神,俯視著我。
第二世……她的聲音很輕,像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卻字字如刀,凌遲著我的神經(jīng),我回來了。帶著…愧疚或者是不甘心誰知道呢。
她的指尖在我頸側輕輕畫著圈,那冰涼的觸感讓我寒毛倒豎。
我試著挽回你。她頓了頓,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陷入了某種不堪回首的記憶,我推掉了和明哲的婚約,我放下了身段,我甚至…嘗試著對你好。
她的語氣陡然變得尖銳而冰冷,帶著濃烈的、幾乎化為實質的嘲諷和恨意!
可是你呢,沈亦白她的聲音拔高了些許,指甲幾乎要嵌入我的皮膚,你像見了鬼一樣!躲得比上一世更遠!更徹底!像只驚弓之鳥,把自己藏進最骯臟、最陰暗的角落!
我翻遍了整個城市!像條喪家之犬一樣追著你的蹤跡!可你……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翻涌起一種瘋狂的痛苦和憤怒,你寧愿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活著,也不肯讓我靠近一步!你的恐懼,你的抗拒,像刀子一樣捅在我身上!比蘇明哲的任何算計都更讓我痛!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再開口時,聲音重新變得冰冷死寂,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感。
然后……你消失了。
徹底地消失了。
等我找到你的時候……她的聲音哽住了,眼中那濃稠的痛苦幾乎要溢出來。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只剩下一種死水般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冰冷。
……是在城西那家廢棄屠宰場的停尸間。
廢棄屠宰場…停尸間…
這幾個字眼像帶著倒鉤的鐵蒺藜,狠狠扎進我的大腦!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血腥和福爾馬林的冰冷氣味,仿佛穿透了時空,瞬間充斥了我的鼻腔!
我的胃部劇烈地痙攣起來,一股酸水猛地涌上喉嚨。
你躺在冰冷的鐵柜里。林薇的聲音低得如同夢囈,卻帶著刻骨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獄深處擠出來的,臉色灰敗,身體僵硬得像個破布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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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指尖,從我頸側滑下,帶著刺骨的冰冷,緩緩地、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愛憐,撫過我打著石膏的手臂位置,然后落在我纏著繃帶的額頭。
這里,她的指尖輕輕點了點我的額角繃帶,有一個很深的、不規(guī)則的傷口,像是被鈍器反復砸擊過。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像是在描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器物。
這里,指尖滑到我的肋骨位置,即使隔著石膏和繃帶,那冰冷的觸感也讓我毛骨悚然,斷了好幾根。有一根…刺穿了肺葉。
她的手指繼續(xù)向下,滑過我的腹部。
這里,被剖開了。手法很粗糙,內臟…被翻攪過。她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讓我仿佛看到了那地獄般的景象,胃里翻江倒海。
最后,她的指尖停留在我完好無損的頸側,那個不存在的傷口位置。她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陰鷙,翻涌著滔天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
而這里……她的指甲猛地掐進了我的皮膚!尖銳的刺痛讓我瞬間回神!
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口!幾乎把你的脖子割斷了一半!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凄厲的瘋狂,是蘇明哲!是他手下那個叫‘屠夫’的瘋子!他錄了像!他一邊笑,一邊用那把沾滿豬油的剔骨刀,慢慢地、慢慢地…割開你的喉嚨!就因為他覺得…你的眼神像頭待宰的豬!他覺得有趣!
嗬——!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巨大的恐懼和生理性的惡心瞬間攫住了我!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那把油膩的、閃著寒光的剔骨刀,還有蘇明哲那張在錄像畫面后、帶著病態(tài)興奮的、溫潤如玉的臉!
嘔——!我再也忍不住,身體猛地弓起,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斷裂的肋骨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眼前陣陣發(fā)黑。
林薇松開了掐著我脖子的手,任由我痛苦地蜷縮、喘息。她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仿佛剛才那瞬間的瘋狂只是我的幻覺。
我在停尸間里,握著你的手。她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死寂的平靜,卻比任何嘶吼都更讓人絕望,你的手…冷得像冰窖里的鐵塊。我握了很久,想把它捂熱,可是…捂不熱了。
她停頓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聲都顯得格外喧囂。
那一刻,她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濃黑,我就在想。
她重新抬起眼,看向我。那眼神,空洞,幽深,仿佛兩個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唇角卻緩緩勾起一個極其淺淡、卻足以讓人血液凍結的弧度。
如果…還有第三次機會。
如果…時間真的能再一次倒流。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夢囈般的溫柔,卻字字淬毒:
我該怎么做
她微微歪著頭,像是在認真思考一個有趣的問題,冰冷的目光卻像釘子一樣釘在我慘白的臉上。
現(xiàn)在,是第三世了。
沈亦白……
她俯下身,那張美得驚心動魄、此刻卻如同地獄羅剎的臉,幾乎要貼上我的。冰冷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帶著死亡的寒氣。
你猜……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情人間的耳語,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寒的、毛骨悚然的溫柔。
……這一次,我會怎么做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窗外的雨聲似乎都變得遙遠模糊,只剩下我粗重、破碎的喘息聲,和她近在咫尺的、冰冷而規(guī)律的呼吸。
多活一世。第二世的挽回與躲避。停尸間里冰冷的尸體。蘇明哲殘忍的錄像。還有此刻,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混合著瘋狂、執(zhí)念與毀滅欲的漩渦……
巨大的信息量和無法形容的恐懼,像兩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我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黑暗幾乎要將我吞噬。大腦一片混沌,所有的邏輯、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被這接踵而來的恐怖真相碾得粉碎。
我……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塞滿了滾燙的砂礫,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風箱,我……不知道……
除了本能的恐懼和茫然,我什么也說不出來。
林薇看著我狼狽不堪、完全被擊垮的樣子,唇邊那抹冰冷而詭異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她沒有再逼近,反而緩緩直起了身體,拉開了那令人窒息的距離。
她抬起手,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微濕的袖口。那動作優(yōu)雅、從容,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閑適,與這破敗診所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更與她剛才流露出的瘋狂判若兩人。
不知道她輕輕重復了一遍,尾音帶著一絲玩味,沒關系。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審視著,評估著,像是在看一件剛剛經(jīng)歷了一番粗暴運輸、需要重新確認價值的貨物。那眼神里沒有了剛才的瘋狂和恨意,只剩下一種深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
這一次,我找到了你。她的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在你把自己徹底弄丟之前。
她頓了頓,視線掃過我打著石膏的手臂和額頭滲出血跡的繃帶,眼神微微暗了暗,掠過一絲極快、難以捕捉的復雜情緒,隨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蓋。
所以,她重新看向我的眼睛,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收拾一下。
嗯我完全跟不上她跳躍的思維,只能發(fā)出一個茫然、破碎的單音。
林薇微微揚了揚下巴,姿態(tài)高傲而疏離,如同在發(fā)號施令的女王。她冰冷的目光掃過這間充斥著霉味、藥味和絕望氣息的破敗病房,每一個角落都寫滿了鄙夷。
這種地方,她的聲音清晰地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配不上你。
跟我回家。
回家
這兩個字像兩顆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我的耳膜!
那個所謂的家——那個金碧輝煌、冰冷徹骨、最終成為我埋骨之地的巨大囚籠!
上一世死前的冰冷觸感和巨大痛苦瞬間回涌!蘇明哲那張溫潤帶笑的臉,林薇冷漠無情的眼神……停尸間鐵柜的寒氣仿佛再次包裹了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直沖喉嚨!
不!幾乎是出于一種瀕死動物般的本能,我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身體下意識地、不顧一切地想要往后縮,想要逃離她,逃離這個提議,逃離那即將再次降臨的噩夢!斷裂的肋骨被這劇烈的動作牽扯,劇痛如同無數(shù)把燒紅的匕首在胸腔里瘋狂攪動!
呃啊——!我痛得眼前發(fā)黑,身體猛地弓起,冷汗瞬間濕透了全身,劇烈的咳嗽夾雜著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沖出口腔。每一下咳嗽都像在撕裂我的肺腑。
林薇就站在那里,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在病床上痛苦地蜷縮、抽搐。她沒有任何要上前攙扶的意思,也沒有絲毫的不忍。她的眼神,像是在觀察一只掉入陷阱、在做徒勞掙扎的獵物,冰冷,專注,帶著一絲……研究的意味。
直到我的咳嗽漸漸平息,只剩下粗重、痛苦的喘息,她才再次開口。
別做無謂的掙扎,沈亦白。她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死水般的平靜,卻帶著鋼鐵般的強硬,你知道的,反抗沒有意義。
她微微歪了歪頭,動作帶著一種奇特的、非人的僵硬感。
第二世,你拼了命地躲,結果呢
停尸間。
這三個字,她吐得異常清晰,像三塊沉重的冰坨砸在我的心上。
這一次,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鎖鏈,纏繞住我因劇痛和恐懼而顫抖的脖頸,那眼神深處,瘋狂與執(zhí)念的巖漿在冰冷的外殼下涌動,閃爍著令人心膽俱裂的光芒,你覺得,我還會給你機會……再從我眼前消失一次嗎
不會了。
答案像冰冷的鐵水,澆鑄在我的骨髓里。
她不會了。多活了一世的她,比惡魔更了解獵物的恐懼,比命運本身更執(zhí)著于既定的軌跡。我的逃離,我的車禍,我像陰溝老鼠般藏匿在這破敗診所的所有努力,在她眼中,恐怕只是一場可悲又可笑的、延緩了結局的鬧劇。
診所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不是那個兇巴巴的護士。兩個穿著深色西裝、身形如同鐵塔般沉默的男人走了進來,動作迅捷無聲,像訓練有素的影子。他們身上帶著室外雨水的冰冷氣息和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目光精準地落在我身上,不帶任何情緒。
沈先生,請。其中一個男人開口,聲音平板,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下意識地往后縮,背脊抵上冰冷的鐵架床欄,退無可退。另一個男人已經(jīng)俯身,動作看似溫和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輕易地避開了我打著石膏的手臂和傷處,像處理一件易碎但必須移動的物品,將我整個人從病床上提了起來。
劇痛再次席卷全身,我悶哼一聲,眼前發(fā)黑,幾乎暈厥。身體懸空,失重的感覺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恐懼,讓我像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掙扎了一下。
輕點。林薇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依舊是那種毫無溫度的腔調,但兩個男人立刻放慢了動作,更加小心翼翼,卻絲毫沒有放松鉗制。
我就這樣,像個沒有生命的包袱,被半扶半抱地架出了那間充滿霉味和廉價藥水氣息的病房。走廊里慘白的燈光刺得眼睛生疼,值班臺后,那個護士驚愕地張大了嘴,卻在對上林薇冰冷視線的一剎那,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迅速低下頭,瑟縮著躲進了柜臺后面。
診所門外,冰冷的雨點夾雜著寒風撲面而來。一輛線條冷硬、如同黑色巨獸般的賓利慕尚靜靜地停在泥濘的路邊,雨水沖刷著它锃亮的車身,與周圍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散發(fā)著無聲的威壓。車門無聲地滑開,露出里面奢華如同小型宮殿的內飾,溫暖的皮革氣息混合著淡淡的冷冽香氣——林薇身上的味道。
我被不容分說地塞進了寬大柔軟的后座。身體陷進去,斷裂的肋骨被顛簸牽扯,又是一陣劇烈的抽痛。我蜷縮著,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不停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林薇隨后坐了進來,就在我旁邊。車門關閉,瞬間隔絕了外面的風雨聲和破敗世界。車廂內異常安靜,只剩下我粗重、壓抑的喘息和暖氣系統(tǒng)低沉的嗡鳴。昂貴的皮革包裹著我,柔軟得像陷阱,溫暖得像焚尸爐。
車子平穩(wěn)地啟動,駛離這片骯臟混亂的城郊結合部。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昏暗的路燈、低矮的棚戶、在風雨中搖曳的破舊招牌……所有我試圖藏匿其中的角落,都被迅速拋離。車窗外,霓虹燈的光芒越來越密集、璀璨,勾勒出城市冰冷而繁華的輪廓。我們正被這黑色的巨獸,不可逆轉地拖向那個我費盡心機逃離的核心——那個名為家的深淵。
車廂內彌漫著死寂。林薇沒有看我,她微微側著頭,目光投向窗外飛逝的流光溢彩,側臉在明明滅滅的光影中顯得異常冷硬。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疏離的香氣,此刻卻像無形的繩索,纏繞著我的呼吸。
為什么
嘶啞的聲音終于從我干裂的唇間擠出,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無法理解的絕望。這個問題在我混亂的腦海中橫沖直撞,像困獸的咆哮。你明明……恨我還是……第二世……
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覺得愧疚
林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回答,依舊看著窗外。雨點打在車窗上,拉出長長的、扭曲的水痕,映著外面五光十色的燈火,如同怪誕的抽象畫。
車廂里只剩下沉默和引擎低沉的轟鳴。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她那冰冷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空洞感:
恨愧疚她似乎在咀嚼這兩個詞,語氣里充滿了荒誕的疲憊。第二世,我找遍了所有你可能會去的地方。骯臟的地下室,彌漫著汗臭和劣質酒精味的網(wǎng)吧后巷,橋洞下流浪漢聚集的窩棚……每一次找到一點線索,每一次推開一扇可能藏著你的門,我都以為……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顫抖。
……會看到你活著。哪怕你像看瘟疫一樣看著我,哪怕你對我嘶吼讓我滾。
可是沒有。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甲在昂貴的真皮座椅上留下幾道細微的劃痕。找到的永遠是空蕩的、帶著你氣息的、冰冷的角落。
直到……停尸間。她的聲音驟然變得死寂,像一塊被凍透的石頭砸在地上。那個味道……消毒水和……腐爛的氣息……還有……你的味道。
我的胃部猛地抽搐,仿佛又聞到了那混合著福爾馬林和死亡的氣息。停尸間冰冷的鐵柜……她握著我的手……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林薇的聲音很輕,像在夢囈,看著你灰白的臉,看著你身上那些……痕跡。我在想……
她終于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翻涌著濃稠如墨的痛苦、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專注。這復雜的漩渦中心,卻燃著一簇冰冷而頑強的火焰。
如果時間真的可以重來,如果還有第三次機會,她微微傾身,冰冷的視線如同手術刀般解剖著我的恐懼,我該怎么做
把你藏起來她自問自答,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像藏一件稀世的珍寶還是……像關一只不聽話的鳥雀
把你綁在身邊寸步不離她的目光掃過我打著石膏的手臂和額頭,然后看著你在恐懼里枯萎像第二世那樣,最終……還是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尖銳和凄厲:不!沈亦白!那種結局……那種結局我受夠了!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眼中翻涌著駭人的風暴。但很快,那風暴又被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強行壓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車廂里所有的空氣都吸入肺中,再緩緩吐出。
所以,第三世。她重新看向我,眼神恢復了那種死水般的平靜,卻比剛才更讓人感到恐懼。那是一種將所有瘋狂都壓縮到極致后的、非人的冷靜。
我換了一種方式。她的聲音平緩下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鋼鐵般的決絕。蘇明哲……不會再出現(xiàn)了。
蘇明哲……不會再出現(xiàn)了
這句話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炸開!上一世主導虐殺我的元兇,第二世錄像帶里那個帶著病態(tài)微笑的瘋子……不會再出現(xiàn)了
什么意思她做了什么
巨大的震驚和寒意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抬頭看向她,試圖從她冰冷的臉上找到一絲答案的線索。
林薇沒有解釋。她的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穿透了車窗外繁華的夜景,看到了某個更遙遠、更黑暗的地方。那空洞里,殘留著一絲尚未散盡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殺意。
車廂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車輪碾壓過濕滑路面的聲音,單調地重復著,像一首通往未知地獄的安魂曲。
車子駛入一片幽靜的頂級住宅區(qū),高大的樹木在雨夜中如同沉默的巨人。最終,在一扇巨大、冰冷的雕花鐵門前停下。門無聲地向內滑開,露出里面被精心修剪的園林和一棟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巨大別墅。它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張開著無形的口,等待著吞噬。
這就是我上一世的葬身之地,也是我這一世費盡心機逃離的終點。
賓利緩緩駛入,停在燈火通明的門廊下。雨已經(jīng)小了些,變成了細密的雨絲。
車門被拉開,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濕潤的草木氣息涌入。那兩個沉默的保鏢再次出現(xiàn)。
到家了。林薇的聲音在身邊響起,聽不出任何情緒。她率先下了車。
我僵硬地被扶出車廂。腳踩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那觸感瞬間喚醒了深埋的記憶——奢華的地板,冰冷的觸感,重擊,倒地……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雙腿一軟,我?guī)缀跽玖⒉蛔。颗赃叡gS有力的手臂支撐著才沒有癱倒。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我單薄的衣衫。喉嚨發(fā)緊,連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我死死地低著頭,不敢去看那扇熟悉的、沉重的、仿佛通往地獄的橡木大門。
林薇站在幾步開外,廊下明亮的光線勾勒出她纖細卻挺直的背影。她沒有回頭看我狼狽的樣子,只是靜靜地站著,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感受著什么。
別怕。她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死寂。那聲音很輕,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幾乎可以被誤解為溫柔的語調,但在這樣冰冷的雨夜里,在這樣一座象征著我所有噩夢的建筑物前,這絲溫柔顯得如此詭異,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這一次,她緩緩轉過身,看向我。她的臉在明亮的廊燈下,美得驚心動魄,卻也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那雙眼睛,深不見底,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濃稠情緒——有歷經(jīng)三世的疲憊,有深沉的、幾乎化為實質的執(zhí)念,有殘留的瘋狂,還有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
她的目光,穿透我的恐懼,牢牢地鎖住我因驚駭而失焦的眼睛。
不一樣了。她一字一頓地說,聲音清晰地穿透雨絲,敲打在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上。
進去吧。
她說完,不再看我,轉身,率先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門。
吱呀——
門軸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雨夜里被無限放大,如同開啟地獄之門的嘆息。
明亮、溫暖得近乎刺眼的光線從洞開的門內傾瀉而出,瞬間驅散了門廊下的昏暗。里面是熟悉的奢華景象——昂貴的水晶吊燈折射著璀璨的光芒,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著穹頂?shù)谋诋�,巨大的波斯地毯鋪陳出無聲的富貴。
這溫暖的光芒,此刻卻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狠狠刺進我的眼睛。
保鏢半扶半架著我,將我?guī)蚰浅ㄩ_的、光芒萬丈的入口。
一步,一步。
我僵硬地、如同被操控的提線木偶,邁過了那高高的、冰冷的門檻。
溫暖干燥的空氣瞬間包裹了我,帶著別墅特有的、混合著昂貴香氛和皮革的氣息。這氣息,曾是我上一世最后嗅到的味道。
身體內部每一個細胞都在瘋狂尖叫著逃離,靈魂在恐懼的深淵里劇烈掙扎,卻被無形的巨手死死按住,拖向那光芒深處。
身后,沉重的大門,緩緩地、無聲地合攏。
咔噠。
那一聲輕響,如同落鎖。
隔絕了外面冰冷的雨夜,也徹底斷絕了所有逃離的可能。
我站在玄關璀璨的水晶燈下,如同置身于一個巨大的、溫暖的金絲鳥籠中心。身體僵硬冰冷,恐懼像藤蔓纏繞著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窒息的痛楚。斷骨的銳痛在溫暖的環(huán)境里反而更加清晰,提醒著我肉體的脆弱和處境的絕望。
林薇已經(jīng)脫掉了那件被雨水打濕的黑色羊絨大衣,隨手遞給旁邊無聲出現(xiàn)的、穿著整潔制服的中年女管家。她里面穿著一件剪裁極佳的米白色絲質襯衫,勾勒出纖細卻帶著力量的腰線。她轉過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從頭到腳,如同X光般掃描著。
那眼神,不再是診所里那種混合著瘋狂與評估的冰冷,而是沉淀下來,變成一種深不見底的、帶著沉重疲憊的專注。仿佛在確認一件失而復得、卻已布滿裂痕的稀世珍寶,終于被安然無恙地放回了它該在的基座上。
陳姨,她的聲音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帶沈先生去樓上客房。讓周醫(yī)生過來一趟。
是,小姐。那位被喚作陳姨的管家微微躬身,態(tài)度恭敬得近乎刻板。她轉向我,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沈先生,請跟我來。
她的眼神掃過我打著石膏的手臂和額頭的繃帶,沒有絲毫驚訝,仿佛早已司空見慣。
我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破敗玩偶,被保鏢和陳姨一左一右地護送著,踏上那寬闊的、鋪著厚厚羊毛地毯的旋轉樓梯。每一步都踩在云端般虛浮,又像踏在燒紅的烙鐵上煎熬。奢華的環(huán)境,柔軟的觸感,空氣中彌漫的昂貴香氛,無一不在刺激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與記憶中死前的冰冷和血腥形成撕裂般的對比。
二樓的走廊同樣燈火通明,墻壁上掛著價值不菲的抽象畫,踩在腳下的地毯厚實得吸走了所有腳步聲。陳姨在一扇深色的胡桃木門前停下,輕輕推開。
沈先生,請好好休息。周醫(yī)生很快就到。她側身讓開。
我被帶入房間。
這是一個比診所病房大了數(shù)倍的套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別墅后精心打理的花園,在雨夜的燈光下影影綽綽。房間的布置簡潔而奢華,色調是沉靜的灰與白,巨大的床鋪看起來柔軟得如同云朵�?諝饫飶浡摹⒘钊税采竦霓挂虏菹�。
但這一切的舒適,都無法驅散我心中的冰冷和恐懼。這里像一個更精致、更溫柔的牢籠。我僵立在房間中央,無所適從,仿佛多動一下,就會觸發(fā)什么致命的機關。
保鏢無聲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死寂。
只有窗外細密的雨聲,沙沙作響。
我慢慢挪到窗邊,手指觸碰到冰冷的玻璃。雨水蜿蜒流下,扭曲了外面花園的燈光。這里是三樓。窗戶鎖著。
逃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就被林薇那雙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掐滅。停尸間的畫面,蘇明哲那把油膩的剔骨刀……還有她輕飄飄的那句蘇明哲不會再出現(xiàn)了……巨大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逃能逃到哪里去像第二世那樣,在骯臟的角落里像老鼠一樣活著,最終被拖進屠宰場
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起來,斷骨處的劇痛也一陣陣襲來。我支撐不住,踉蹌著退后幾步,重重地跌坐在床邊柔軟的地毯上,背靠著冰冷的床沿,蜷縮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我沒有回應。
門被推開。進來的不是醫(yī)生,是林薇。
她已經(jīng)換了一身柔軟的淺灰色羊絨家居服,長發(fā)松散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卸去了白日里那種極具攻擊性的冷艷,竟顯出幾分罕見的柔和。但她眼中的疲憊和那種深沉的專注感,卻更加清晰了。
她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杯水和幾片藥。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視線與我齊平。
周醫(yī)生臨時有個急診,晚點到。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先把止痛藥吃了。
她把托盤放在旁邊的矮幾上,拿起水杯和藥片遞向我。
我沒有動,只是死死地盯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無法理解的恐懼。
林薇的手停在半空。她看著我的眼睛,沉默了幾秒。那眼神極其復雜,像是在看一個易碎的、卻又帶著尖刺的琉璃盞。
怕我下毒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荒誕的苦澀。她沒有收回手,反而把藥片放進自己嘴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咽了下去。
然后,她又拿出新的藥片,重新遞給我,水杯也遞了過來。
只是止痛藥。她的語氣平靜無波,你疼得在發(fā)抖。
我看著她的動作,看著她平靜無波的臉,看著她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某種……我無法定義的堅持。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她到底想干什么把我關在這里,給我吃藥像對待一只需要安撫的、受驚的寵物
僵持了幾秒。身體的劇痛和精神的極度疲憊如同潮水般不斷沖擊著我的防線。最終,對緩解疼痛的生理需求壓倒了一切。我顫抖著伸出手,接過藥片和水杯,胡亂地把藥塞進嘴里,灌了一大口水咽了下去。
水是溫的,劃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舒緩。
林薇看著我吃完藥,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她沒有起身,依舊保持著蹲著的姿勢,就在我面前,很近。近得我能看清她眼底淡淡的青影,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清冽的松針氣息混雜著淡淡的薰衣草香。
她抬起手,似乎想碰碰我額頭滲出血跡的繃帶。我的身體猛地繃緊,下意識地往后縮了一下。
她的手頓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然后緩緩收了回去。
沈亦白,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像是壓抑了太多東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上一世的婚房,冰冷的地板,蘇明哲……停尸間……她每說一個詞,我的身體就控制不住地顫抖一下。
那些都是真的。她的目光坦然地迎著我驚恐的眼神,沒有絲毫閃避,是我造的孽。我認。
她的語氣平靜得可怕,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往事。
第二世……我想彌補。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我以為……只要我放下身段,只要我推開蘇明哲,只要我找到你……就能改變結局。
她自嘲地低笑了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空洞凄涼。
可我忘了……傷害一旦造成,信任一旦崩塌,比最堅固的堡壘更難重建。你的恐懼……像一堵我永遠也撞不破的墻。我越靠近,你逃得越遠……直到……她停頓了很久,再抬眼時,眼中只剩下一種死寂的冰冷,……直到我再也找不到你活著的蹤跡。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肺里所有的濁氣都呼出。
所以,第三世。她重新看向我,眼神變得異常銳利,如同在黑暗里淬火的刀鋒,我換了一條路走。
蘇明哲不會再威脅到你。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冰冷的血腥氣,他欠你的,欠我的,這一世,我親手讓他……連本帶利地還了。
最后幾個字,她說得很輕,卻像帶著倒刺的鐵鉤,狠狠刮過我的耳膜。我仿佛又聞到了廢棄屠宰場里那股濃重的血腥和鐵銹味,只不過這一次,主角換了人。
至于你……她的目光落在我纏著繃帶的額角,那里還隱隱作痛,這一世,我不會再強迫你簽任何東西,不會再把你推給任何人,更不會再讓任何人動你一根手指。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不容置疑的決絕:
但我也不會再讓你逃了。
沈亦白,她叫我的名字,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你恨我也好,怕我也罷。這一世,你只能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活著。
她最后兩個字,輕得像嘆息,卻又重如千鈞,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說完這些,她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眼中那銳利的光芒黯淡下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憊。她沒有再說什么,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地毯上的我,眼神復雜難辨,最終都化為一片沉寂的幽深。
她轉身,走向門口,腳步無聲。
在她即將拉開門的那一刻,一個嘶啞的、連我自己都幾乎認不出的聲音,從我的喉嚨里擠了出來:
為什么……不干脆……殺了我
問出這句話,仿佛用盡了我殘存的最后一絲力氣。與其在這無盡的恐懼和猜忌中被囚禁、被折磨,不如……給我一個痛快像上一世那樣或者像第二世那樣
林薇握住門把的手,猛地收緊。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她停在門口,背對著我。纖細的背影在明亮的燈光下,竟顯得有幾分單薄和……蕭索
沉默在房間里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她才緩緩松開手,轉過身。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水。只有那雙眼睛,死死地鎖住我,里面翻涌著一種我從未在她眼中見過的、濃烈到幾乎要灼傷人的痛苦和絕望。那痛苦如此深重,如此赤裸,甚至壓過了她身上慣有的冰冷和掌控欲。
殺了你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奇異的顫抖,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即將噴薄而出的東西。
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更難看,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破碎感。
沈亦白,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凄厲的質問,每一個字都像淬血的冰凌,狠狠扎進我的耳膜,穿透我的靈魂:
你以為……停尸間里握著你的手,感覺它一點點變冷……變硬……最后再也捂不熱的感覺……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眼中那濃烈的痛苦終于沖破了冰冷的堤壩,化為一片猩紅的瘋狂和絕望。她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生吞活剝,又像是透過我,看到了停尸間里那具冰冷的尸體。
——比死好受嗎!
最后一聲質問,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在奢華寂靜的房間里轟然炸響,震得水晶吊燈似乎都在微微搖晃。
話音落下的瞬間,所有的瘋狂和痛苦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更深的空洞和疲憊。她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瞬,隨即又挺直。她沒有再看我一眼,猛地拉開房門,快步走了出去。
砰!
房門在她身后被重重甩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在空曠的房間里久久回蕩。
那巨大的關門聲,如同一個休止符,又像一個開啟未知篇章的宣告。
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蜷縮在柔軟得令人窒息的地毯上,背靠著冰冷的床沿。
窗外,雨聲淅瀝,永無止境。
林薇那最后一聲凄厲的質問,如同淬毒的冰錐,還死死釘在我的腦海里,反復回響——比死好受嗎!
停尸間冰冷的鐵柜……她握著我的手……那再也捂不熱的、屬于死人的冰冷……她眼中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絕望……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如同冰與火的浪潮,反復沖刷著我早已搖搖欲墜的意識。她囚禁我,不是出于恨,也不是出于所謂的愛,而是因為……她無法再承受一次在停尸間里找到我冰冷尸體的結局
這算什么
這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邏輯,比直接的死亡威脅更讓我感到寒冷刺骨。我像個被卷入巨大漩渦中心的木偶,掙扎無用,呼喊無聲,只能被動地承受著命運(或者說林薇)那令人無法理解的安排。
門再次被輕輕敲響。
這一次,進來的是提著藥箱的周醫(yī)生,一個面容和藹、眼神卻異常銳利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跟著那位沉默的管家陳姨。
沈先生,打擾了,小姐讓我來給您檢查一下傷口。周醫(yī)生的聲音溫和而專業(yè),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我沒有反抗的力氣,也沒有反抗的意義。像個失去靈魂的軀殼,任由他們擺布。周醫(yī)生動作熟練地拆開我額頭的繃帶,檢查著傷口,又仔細地詢問了我肋骨斷裂的情況,按壓檢查。他的手法很輕柔,但疼痛依舊不可避免。
額頭傷口有些感染跡象,需要重新清理上藥,按時服用抗生素。肋骨恢復需要靜養(yǎng),盡量避免劇烈活動和情緒激動。周醫(yī)生一邊處理,一邊平靜地交代著,仿佛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需要照顧的病人,而不是一個被囚禁在這座豪華牢籠里的驚弓之鳥。
陳姨安靜地站在一旁,適時地遞上需要的藥品和器械。她的目光偶爾落在我身上,依舊沒有任何情緒,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處理完畢,周醫(yī)生留下藥片,叮囑了服用事項,便提著藥箱離開了。陳姨也無聲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房間里再次只剩下我一個人。額頭上換了新的藥和繃帶,帶來一絲清涼的刺痛。止痛藥開始發(fā)揮作用,肋骨處的劇痛稍稍緩解,但精神的弦卻繃得更緊。
我依舊蜷縮在地毯上,背靠著床沿。落地窗外,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點瘋狂地敲打著玻璃,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里的景觀燈在雨幕中暈開模糊的光團,像一只只窺探的眼睛。
時間在死寂和雨聲中緩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止痛藥的副作用,或許是精神和身體的雙重透支,意識開始模糊,沉重的疲憊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涌上來,試圖將我拖入深淵。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沒的邊緣,房門被無聲地推開了。
沒有敲門。
一道纖細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逆著走廊的光,只留下一個漆黑的剪影。
是林薇。
她沒有進來,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
我的心臟驟然一緊,殘留的睡意瞬間被驅散,身體再次僵硬起來。她又想干什么
她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目光似乎穿透房間的昏暗,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像冰冷的蛛網(wǎng)籠罩下來。
過了幾秒,也許更久。她終于動了。
她抬起手,將手中的東西輕輕放在了門口的地毯上。
那是一個……保溫桶
金屬的外殼在走廊燈光的映照下,反射著微弱的光澤。
然后,她沒有任何停留,沒有任何解釋,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她轉過身,身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門口的光線里,如同她來時一樣突兀。
走廊的光線被重新合攏的門切斷,房間里再次陷入昏暗,只有窗外雨水的反光在墻壁上投下晃動的、扭曲的影子。
我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著門口地毯上那個突兀出現(xiàn)的保溫桶。它像一個沉默的謎題,一個帶著溫度的陷阱。
胃部不合時宜地傳來一陣輕微的痙攣。我才意識到,從車禍到現(xiàn)在,除了那幾片藥,我?guī)缀鯖]吃什么東西。
饑餓感混雜著巨大的恐懼和疑慮,在胃里翻攪。
她……送吃的
下毒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折磨
我盯著那個保溫桶,像盯著一枚隨時會爆炸的炸彈。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饑餓感越來越清晰。最終,生理的本能壓倒了極度的恐懼和懷疑。我掙扎著,扶著床沿,艱難地站起身,忍著肋骨的鈍痛,一步一步,挪向門口。
保溫桶靜靜地立在那里。我蹲下身,手指顫抖著,遲疑地觸碰到冰冷的金屬外殼。擰開蓋子。
一股溫熱、帶著食物香氣的白霧瞬間升騰起來,氤氳了我的視線。
里面是……熬得濃稠軟糯的、散發(fā)著淡淡米香的白粥。
很簡單。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
只有白粥。
溫熱的,干凈的,散發(fā)著樸素香氣的白粥。
我看著那升騰的熱氣,看著那細膩的米粒,在門口昏暗的光線下,一動不動。
窗外,暴雨如注,敲打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發(fā)出永無止境的喧囂。
雨聲。
房間里死寂無聲,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敲打著巨大的玻璃幕墻,像無數(shù)細碎的腳步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喧囂。
我蹲在門口,指尖還殘留著保溫桶金屬外殼的冰冷觸感。蓋子敞開著,溫熱的米粥香氣混合著淡淡的米油味道,在冰冷的空氣中固執(zhí)地彌漫開來,鉆進我的鼻腔,勾動著早已空空如也的胃袋。
白粥。
熱氣氤氳,模糊了我的視線。
多么簡單,多么……平常的東西。在我過去的認知里,這甚至算不上食物,只是生病時最寡淡無味的選擇。可在此時此刻,在這座象征著上一世死亡和這一世囚禁的奢華牢籠里,這碗溫熱的、干凈的白粥,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難以言喻的巨大漣漪。
沒有毒還是……更慢性的、更折磨人的毒
林薇那張冰冷、疲憊、又透著瘋狂的臉在我眼前交替閃現(xiàn)。停尸間里握著我的冰冷的手……她眼中那濃烈的痛苦和絕望……那句凄厲的質問:比死好受嗎……
胃部的痙攣越來越強烈,發(fā)出清晰的咕嚕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身體的虛弱和疼痛也在提醒我,我需要能量來支撐這具傷痕累累的軀殼。
我盯著那碗白粥,仿佛在凝視一個深淵。
最終,饑餓和一種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感占據(jù)了上風。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保溫桶內壁,溫熱的。我拿出里面配套的、同樣干凈的瓷勺,舀起一勺粥。
米粒熬得恰到好處,晶瑩剔透,軟糯粘稠。我遲疑了一下,閉上眼睛,將勺子送進嘴里。
溫熱,軟滑,帶著純粹的大米清香,順著干澀灼痛的喉嚨滑下。如同久旱逢甘霖,那點溫熱瞬間熨帖了冰冷的胃壁,帶來一種幾乎令人落淚的舒適感。
沒有異味。沒有不適。
只是一碗……溫熱的、干凈的白粥。
我機械地一勺一勺吃著。溫熱的食物下肚,驅散了一些體內的寒意,也讓僵硬的四肢似乎找回了一點知覺。但心頭的冰冷和沉重,卻絲毫未減。
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還是……一種更令人不安的、宣告所有權的方式
我沉默地吃完了整碗粥。身體感覺暖和了一些,疼痛似乎也因食物的補充而略有緩解,但精神上的疲憊和巨大的茫然卻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撐著門框,艱難地站起身。沒有再看那個空了的保溫桶一眼,像躲避什么瘟疫一樣,拖著沉重的腳步,挪回床邊。巨大的床鋪柔軟得令人心慌。我猶豫了一下,終究抵不過身體的極度疲憊,小心翼翼地側身躺了上去,避開傷處。
柔軟的被褥包裹著身體,溫暖,舒適,卻無法帶來一絲一毫的安全感。我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繁復華麗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的細碎光斑。那些光點在我眼中晃動、旋轉,漸漸模糊成一片。
意識在藥物的作用、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巨大沖擊下,終于沉入了混沌的黑暗。
***
意識是被一種細微的、持續(xù)的窸窣聲喚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我費力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過了幾秒才聚焦。
天亮了。
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清晨灰白的光線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給奢華的房間鍍上了一層冰冷的柔光。
那細微的聲響來自窗邊。
林薇背對著我,站在窗前。她穿著昨天那身柔軟的淺灰色羊絨家居服,身形顯得格外纖細單薄。她微微低著頭,手里拿著一個小巧的銀色噴壺,正專注地、細致地給窗臺上一盆綠植的葉片噴著水霧。
水珠凝結在翠綠的葉片上,在晨光中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她的動作很輕柔,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側臉在微光中顯得異常寧靜,甚至……柔和
這畫面,與昨夜那個眼神瘋狂、語氣凄厲、渾身散發(fā)著冰冷掌控欲的女人,判若兩人。巨大的反差讓我一時有些恍惚,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她。
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她的動作頓了一下。她沒有回頭,只是將噴壺輕輕放在窗臺上,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
醒了她的聲音響起,很平靜,聽不出情緒,帶著剛睡醒的微啞。
我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的背影。
她緩緩轉過身。晨光勾勒著她的輪廓,臉上的表情很淡,只有眼底殘留著無法掩飾的疲憊,像暈開的墨跡。她看向我,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確認我的狀態(tài)。
周醫(yī)生早上來看過,你睡得沉,就沒叫醒你。她走到床邊不遠處的單人沙發(fā)旁坐下,姿態(tài)隨意,卻依舊帶著一種無形的距離感。他說傷口情況穩(wěn)定,繼續(xù)靜養(yǎng),按時吃藥就好。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放在床頭柜上的藥片和水杯。
藥和水,陳姨剛換過。
她的語氣平淡得像在匯報工作,沒有任何多余的關切,也沒有命令的意味。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房間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提醒著雨后的清晨。
我依舊沉默地躺著,像一個拒絕與外界溝通的蚌殼。巨大的信息量和扭曲的處境讓我完全失去了方向,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而多余。
林薇也沒有再說話。她就那樣安靜地坐在沙發(fā)里,微微側著頭,目光投向窗外。晨光落在她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她似乎在看著花園里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草木,又似乎只是透過那些,看著某個更遙遠、更虛無的地方。
陽光漸漸明亮起來,驅散了房間里最后一絲灰暗的冷意。光束穿過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諝庵袕浡旰竽嗤恋那逍職庀⒑湍桥杈G植散發(fā)的淡淡草木香。
時間在沉默中緩慢流淌。沒有劍拔弩張,沒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的平靜。
這平靜,比昨夜的狂風暴雨更讓人感到壓抑和不安。像暴風雨來臨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又像深潭表面那層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水面。
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不知道這表面的平靜下醞釀著什么。不知道蘇明哲不會再出現(xiàn)這句話背后,究竟意味著怎樣血腥的真相。更不知道,在這第三世,在這座巨大的、溫暖的金絲牢籠里,等待著我的,究竟是緩慢的凌遲,還是另一種……更令人絕望的囚禁
我只能被動地躺著,像砧板上的魚,感受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感受著陽光漸漸爬上我的被角,帶來虛假的溫暖。
林薇終于動了。她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依舊平靜,深邃得像古井,看不出任何波瀾。
她站起身,沒有再看我,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拿起放在小茶幾上的一個平板電腦,轉身,步履無聲地離開了房間。
門被輕輕帶上。
房間里,再次只剩下我一個人。
陽光燦爛,鳥鳴清脆。
而我,躺在柔軟溫暖的囚籠中心,感受著徹骨的寒意,從靈魂深處,一絲絲滲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