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梁天寶六十四年,三月。
與南齊邊境之戰(zhàn),北梁大獲全勝,此時北梁國力之強(qiáng)大,再無鄰國膽敢大肆侵?jǐn)_。
念少將軍祁淵戰(zhàn)功顯赫,特加封為二品武散官金吾大將軍,并特赦北梁百姓免除雜役賦稅五年。
一時舉國歡騰,所到之處一片祥和喜悅。
論北梁境內(nèi)最熱鬧最歡騰之地,當(dāng)屬天子腳下臨安城,將士歸程游街已有三日,臨安城的街道仍是被周遭趕來慶祝的百姓們堵得水泄不通。
各路富商散金求名,名流雅士吟詩搖扇,閨中少女結(jié)伴而行,好一派繁華榮盛好春光。
“好!”放眼望去,人群擁擠處發(fā)出整齊響亮的喝彩!繼而一陣稀里嘩啦錢幣落地聲,眾人紛紛喜笑顏開低頭搶拾,一只纖細(xì)的手及其靈巧的快速拾取,惹得手慢的群眾不滿的擠碰她,推來搡去,直到把她擠出人群外圍方才作罷。
一群刁民!洛寧面上也不惱,只是掏出手帕細(xì)細(xì)擦拭銅板上的灰塵,手掌試探性的將銅板顛了顛,還真不少,喜滋滋的塞進(jìn)荷包,小手一背哼著小曲兒繼續(xù)摸魚。
對她來說,當(dāng)下錢是最重要的。
不遠(yuǎn)處傳來聲勢更大的哄鬧聲,洛寧游魚擺尾般挨蹭到最里面瞧熱鬧,正前面一方略大的矮木臺,四周一圈半人高的木圍欄,洛寧趴在圍欄上,黝黑水亮的眼睛盯著臺上。
臺上大漢半裸著胸膛,頭上纏著一大塊紅色方布,一手捧住酒壺,仰頭朝嘴里灌下,兩旁造勢的大漢面前的大鼓有節(jié)奏的響起。
隆隆鼓聲敲打著觀眾的耳膜,眾人的心被鼓聲調(diào)動起來,這是雜耍的最后幾幕,屬實(shí)精彩異常。
臺中間,那紅包頭大漢轉(zhuǎn)頭對著手里熊熊燃燒的火把鼓起腮幫,鼓聲頓住,霎那間一簇巨大的橙紅色的火焰直沖正前方的圍觀群眾襲來。
“好!”有幾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人害怕的躲避著焰火,倉皇間向后退去,一時踩了身后人的腳,踉蹌著向后仰,又重重跌倒在身后,一跌二還堪堪撐得住,直到人群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嘩啦啦的全部倒下,方才話音還未落下的“好!”就變成了:“哎呦!”“啊呀!”“誰他娘的擠俺呀!”“俺娘來!拉俺一把!”洛寧身后的衣裳被一只手狠狠地向后扯去,洛寧緊抱前方圍欄,手腳并用原地穩(wěn)住,別的不說,洛寧有的是力氣。
還好人數(shù)不算太多,周圍站著的也順手將身旁跌倒的撈了起來,洛寧憤然回頭,險些沒看到人,低頭一看,一席花布衣裙,袖口漏出一節(jié)勁瘦的小胳膊。
是個約摸十一二歲的小孩。
察覺到了洛寧憤怒的目光,她將腦袋瓜從身后嚷鬧成一片的人群里轉(zhuǎn)回來,黑黃的小臉沖著洛寧,一看就是鄉(xiāng)下風(fēng)吹日曬里長大的小孩,眼神明亮又清澈的有些扭捏開口:“對不起呀姐姐,俺剛才一著急抓你衣裳了。
”說罷略帶歉意的替洛寧將抓亂的衣裳撫平了些。
“沒事兒。
”洛寧總不至于和半大孩子置氣,拂了拂衣袖正打算離開,余光正看見一個中年男人腳步歪斜的向人群中間挪去,眾人四散開,這才瞧見地上四仰八叉的躺著另一個醉漢,也許是氣味有些難聞,周圍并沒有人打算扶他起來。
半醉著的那個搖搖晃晃的蹲下去,憤然拍打著同伴的臉,嘴里含含糊糊的叫嚷:“起來!到家了!之維兄!去床上睡去!”說罷指了指圍欄里那一方矮臺。
“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眾人發(fā)出一陣哄笑聲,這白撿的熱鬧就是好看!倒地的那名醉漢渾身抽搐了一下,哇的一聲吐出一堆污穢,溫?zé)岬陌l(fā)酵酸味和酒臭揮發(fā)開來,重重打在圍觀群眾的嗅覺上,眾人被熏得自覺將包圍圈擴(kuò)散到最大,那人仿佛舒服了許多,四肢舒展,喘著粗氣。
嘔!咳咳咳!又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嘔吐,這次卻因?yàn)檠雒嫣芍�,嘔吐物盡數(shù)吸到了氣管里!酒精浸紅的腦袋此刻憋成一顆青紫駭人的豬頭!危險!洛寧見他臉被憋的青紫,猶豫著是不是要過去,身后有兩人低聲嘀咕:“快走快走!多管閑事!自己喝成這鬼樣!跟咱沒關(guān)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他就是被嗆到了,好弄。
”“好弄個屁!前些日子西市那事兒你忘了?”“嚯!想起來了!被賴了足足三十兩白銀!”一人推搡著另一人向前,嘴里教訓(xùn)道:“你人好錢多,你救他去吧!我看你是有錢沒地兒花了!”另一人緊忙拉著那人疾步遠(yuǎn)去。
洛寧挑眉,嘖,說的真有道理,這年頭確實(shí)是好人難當(dāng)。
自己這仨瓜倆棗的可經(jīng)不起折騰,洛寧扭身走人,旁邊那小孩兒卻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咬著牙蹲在醉漢一側(cè)鉚足了勁將他朝一邊翻去。
她想把醉漢的身子側(cè)過來。
洛寧轉(zhuǎn)向街口的腳步一頓,聽著那孩子單純誠摯的呼救聲垂下眼皮,捏了捏手指,無聲的嘆了口氣。
“你起開,你弄不動他,我來。
”洛寧蹲下身,辛辣惡臭味熏得她簡直睜不開眼。
她挪到醉漢身后,兩手推著他的肩膀,試圖將手伸到醉漢身下將他抱起,要是他還能勉強(qiáng)站立的話,洛寧可以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將他氣管里的嘔吐物弄出來。
她有的是力氣,但她從不教人知道她有多少力氣,保持神秘是洛寧穿越來之后的保命法則之一。
可是眼下再大的力氣也扶不起一個爛醉如泥的人,眼見醉漢臉憋得眼珠直愣愣的凸出來,向厲鬼一般駭人可怖,洛寧腦內(nèi)瘋狂搜索急救措施。
有了!洛寧再次將醉漢放平,忍不住酒臭的摧殘側(cè)著腦袋干嘔起來。
“嘔!誰有長帕借我一塊!”周圍寥寥圍觀者無人應(yīng)聲,只有方才沖上來那孩子站在洛寧旁邊焦急的在自己身上摸索,拿出一方小手帕遞過來:“姐姐,俺只有這種帕子行不行?”“不行,嘔!算了,速戰(zhàn)速決,嘔!你離遠(yuǎn)點(diǎn),不,你快些跑去街口衙門,讓他們來救人。
”洛寧不再說話,轉(zhuǎn)身跨坐在醉漢身體兩側(cè),雙手交叉重疊,掌根放在那人肚子上,快速向上推壓起來。
“咳咳咳!咳咳咳!”那人一股腦的將氣管里的嘔吐物咳了出來,臉上的青紫漸漸褪去,喘著粗氣嗯嗯啊啊的痛苦呻吟。
額間豆大的汗珠匯聚在一起順著洛寧臉上的起伏滑落到她嬌小的下巴上,洇濕了的發(fā)絲粘連在她臉上。
烘臭。
黏膩。
洛寧只想回去洗個澡。
“姑娘好厲害!好厲害啊這位姑娘!”眾人紛紛夸贊起洛寧,方才見死不救也是他們,洛寧面不改色的巡視了一圈,敏銳的感知到環(huán)境里令人詭異的不安,是哪里不對勁呢?那個喊著讓醉漢去戲臺上睡覺的中年男人不見了!還沒等著洛寧感慨什么是標(biāo)準(zhǔn)的狐朋狗友,人群里彈出個熟悉的小腦袋,而后人群自覺的四散開來為后面的人騰出一條寬闊的道路。
有多寬?這街建造的有多寬,他們讓出來的就有多寬。
青灰衫,紅黑褂,一條紅色腰帶緊勒腰間。
原來是官爺們到場了。
為首的闊步向前,不耐煩的踢了醉漢一腳,轉(zhuǎn)頭面上笑得溫和:“小孩兒,沒事了,這人就是喝醉了。
”果然,大家遇到善良的小孩子總會將語氣不自覺放軟。
“喂!你!滾起來回家睡去!”胖官爺后面冒出個年輕些的瘦高個,許是惱怒這醉漢擾亂了他的下班時辰,又走上前補(bǔ)了一腳。
眾人見氣氛輕松,便有人叫喊道:“官爺哎,這貨差點(diǎn)把自己喝死啦!”“自個兒吐出來的東西全倒氣管里了,要不是這位姑娘啊,他早完蛋啦!”“是啊是啊~這要是家里人知道了,怎么著不也得去謝謝她呀~”為首的胖官爺極為老練,樂呵呵的和群眾打成一片,扭頭看向眾人目光所及之處的洛寧,笑得和善,說道:“姑娘人美心善,趕明兒給你報個臨安好百姓,還有獎金領(lǐng)嘞。
”洛寧笑了笑,瘦高個幾步?jīng)_過來掏出懷里的紙筆就開記:“姑娘芳名?哪里人士?芳齡幾許?有無婚配啊?”惹得胖官爺走過來照著他的屁股踹了一腳。
“嗤~”洛寧沒憋住笑出聲,指著一旁那個孩子認(rèn)真說道:“官爺,有什么獎賞就給這孩子吧,她功勞最大。
”那孩子慢吞吞的搖搖頭,拘謹(jǐn)中帶著些膽怯。
胖官爺將手搭在那孩子頭頂,十分贊賞的揉了揉:“好孩子,等下再跟伯伯一起回趟衙門,伯伯給你登記。
”那孩子猶豫了一下,仍舊堅定的搖頭。
胖官爺又轉(zhuǎn)頭看向洛寧:“姑娘姓名。
”“洛寧。
”胖官爺細(xì)細(xì)詢問著洛寧各種細(xì)節(jié),身后幾位官差避開一地污穢將醉漢圍成一圈,伸長了脖子等領(lǐng)導(dǎo)發(fā)話,胖官爺煩躁的比劃了幾下:“先拖回衙門,等明兒酒醒之后再處置。
”眾捕快捂著鼻子干噦著搬弄灘成一坨的醉漢,瘦高個不時一臉敬佩的打量洛寧,要是換成他遇著這種醉豬,他可不見得會出手相助。
“��!�。 北娙讼虬l(fā)出凄厲慘叫源頭看去,率先看到醉漢起了變化的小捕快倉皇松開手,一臉驚恐。
怎么會這樣?!那醉漢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詭異聲響,渾身扭曲成一個痛苦的弧度,再次抽搐起來,洛寧心里一驚,沖著胖官爺說道:“恐怕是又把胃里的東西嗆到氣管里了!”“又?方才怎么救的?”胖官爺連問。
“快!”洛寧踏著一地污穢沖過去,蹲下身查看:“我再試試!”洛寧將醉漢側(cè)臥的身體掰過來,半跪在他身旁,一只膝蓋死死固定住他,伸手去掰咯咯作響的牙關(guān),試探著用手查看他的嘴里的異物。
什么都沒有?嘔吐物呢?什么都沒有怎么會這樣?嘶~洛寧心思一閃的功夫,沒防備那醉漢狠狠地咬住了她的手,洛寧用力抽出,應(yīng)該是撕咬到了血管,鮮紅的汁液在洛寧手背涌出,手掌霎時間已經(jīng)血淋淋的模樣。
手掌火辣辣的燒灼著,麻木帶著悸動感直鉆心房,她難耐的低著頭,握住手疼痛難忍,渾身顫抖。
她很怕疼。
而身旁醉漢突然更為猛烈的抽搐了幾下,眼角、鼻下、唇邊慢慢滲出幾絲細(xì)細(xì)的深紅!醉漢抽搐了幾下變一動不動了,圍觀者都朝后退去,連新任職的小捕快們都有些害怕的朝后躲。
只有那位老成的胖官爺見慣不怪的樣子,蹲下身熟練的伸手摸向醉漢的脖頸,垂下眼皮思索半刻,一揮手,淡淡開口:“沒救了,抬走抬走,囑咐停尸房今晚多加些冰。
”洛寧抱著鈍痛失血的手掌踉蹌起身,感覺胃里一陣翻涌奔騰,渾身好似被抽去了所有力氣,軟綿綿的站住了身體,茫然的看著四周。
她根本不知道那醉漢中了劇毒,而毒已經(jīng)通過撕開的傷口迅速擴(kuò)展到她身體的所有地方,她只覺得疼痛讓她生理性惡心頭暈,她有點(diǎn)分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是誰、在哪里、在干嘛。
心里想著撐住,實(shí)際晃晃蕩蕩站了還沒說句話的功夫,洛寧膝彎一軟,暈了過去。
瘦高個捕頭李奎連忙上前接住她,不教她摔倒在地。
胖官爺囑咐瘦高個:“李奎,你和他倆抬著這位洛姑娘先回衙門找老許,讓老許給瞧瞧。
”周圍好事者興奮的議論不斷,聽說和親眼見別人喝酒喝死可是兩回事!對過二樓茶室的窗戶后面,一雙銳利的眼睛收回視線。
對面坐著的是現(xiàn)任臨安知府李崖,他嘴角溢出一絲笑意:“好好的都指揮使你不做,偏偏瞧上我這堪比養(yǎng)老院的臨安府衙,就圖這雞零狗碎的小熱鬧?”李崖對面那個看向窗外的人,正是當(dāng)今臨安城最最熱門的金吾大將軍祁淵。
祁淵常年掛著一張冷臉,但不妨礙他好看,他劍眉星目,棱角分明,光線的明滅為他的側(cè)臉畫出一條流暢堅毅的弧度,薄唇嚴(yán)肅的抿起,年少的戰(zhàn)場生涯將他磨礪的沉靜如水。
祁淵盯著幾人離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冷然開口:“暫代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