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車禍醒來,記憶停留在與丈夫初識之前。
>那個自稱朋友的林先生每日噓寒問暖,眼神卻盛滿她讀不懂的悲傷。
>直到她翻出滿箱未寄的信件:我寧愿你永遠(yuǎn)忘記我,也不愿你承受再次失去的痛。
>最后一頁的診斷書日期刺眼——他確診絕癥的時間,竟在他們婚禮當(dāng)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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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雪
十二月冰冷的風(fēng),像無數(shù)細(xì)小而鋒利的刀子,刮過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雪花終于落了下來,開始時是稀疏的、試探性的幾點白,怯生生地觸碰著干燥的地面,旋即消融無蹤。
很快,它們便不再猶豫,密集地從鉛灰色的厚重云層里傾瀉而下,無聲而迅疾地覆蓋著目所能及的一切。
沈念薇坐在客廳寬大的落地窗前,身下是厚實柔軟的羊毛毯。
她的膝蓋屈起,下巴擱在上面,目光失焦地穿透冰冷的玻璃,投向外面那個被急速染白的世界。
屋子里暖氣開得很足,暖意融融,隔絕了窗外的嚴(yán)寒。
可她抱著自己的雙臂,指尖無意識地陷進柔軟的毛衣袖子里,身體深處卻頑固地滲透出一種無法驅(qū)散的冷意。
那是一種空洞的冷,仿佛身體里某個至關(guān)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剜走了,只留下一個呼呼漏風(fēng)的巨大缺口。
車禍已經(jīng)過去三個月了。
身體上的淤青和擦傷早已褪去,只留下幾道淺淡的、需要仔細(xì)辨認(rèn)才能發(fā)現(xiàn)的痕跡。
可大腦里的傷,卻像這窗外的雪一樣,頑固地盤踞著,冰冷地覆蓋了她生命中整整三年的時光。
那三年,是空白的。
醫(yī)生的解釋冷靜而專業(yè):腦部撞擊導(dǎo)致的創(chuàng)傷性選擇性失憶。
大腦為了保護自己,抹去了那段時間里最深刻、最強烈的情感記憶。
沈念薇只記得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剛進入那家設(shè)計公司,對未來充滿了模糊而雀躍的憧憬。
然后呢
她努力回想,試圖在茫茫雪霧般空白的記憶里抓住點什么。
但每一次嘗試,都只換來太陽穴針扎似的銳痛,和更深沉的空虛。
接著就是醫(yī)院刺眼的白熾燈,消毒水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味,還有醫(yī)生護士們擔(dān)憂又帶著一絲憐憫的目光。
以及,一個男人。
一個在她睜開迷茫雙眼的瞬間,就守在她床邊,眼睛布滿紅血絲,下巴滿是青黑胡茬的男人。
他看到她醒來,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瞬間涌上狂喜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
他猛地抓住她冰涼的手,力氣大得驚人,聲音嘶啞破碎,一遍遍地重復(fù):薇薇薇薇!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的激動和痛苦如此真實,像滾燙的烙鐵,燙得沈念薇下意識地想抽回手。
她茫然地看著他,看著這個陌生又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熟悉感的英俊面孔。
他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巨大情感,讓她感到無措,甚至…一絲恐慌。
你…是誰她聽到自己虛弱而遲疑的聲音響起,帶著初醒的沙啞。
那三個字,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男人臉上所有鮮活的、激烈的情感,瞬間凝固,碎裂,然后被一種極致的痛苦和難以置信所取代。
狂喜的光芒在他眼中熄滅了,只剩下死灰般的茫然和絕望。
他抓著她手腕的力道,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松開。
空氣仿佛在那一刻凝結(jié),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后來,他告訴她,他叫林溯。
他說,他們是朋友。
很好的朋友。
沈念薇看著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密集的雪花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白色幕布,將窗外的世界徹底遮蔽,只留下模糊晃動的光和影。
屋子里很安靜,只有暖氣片發(fā)出極輕微的、持續(xù)的嗡鳴。
這份安靜讓她心底那絲空洞的冷意,又悄然彌漫開來。
她攏了攏身上的羊絨披肩,目光落在客廳一角。
那里擺著一個小小的玻璃展示柜,里面孤零零地放著一個素雅的白色馬克杯。
杯身上繪著兩只依偎在一起的藍色蝴蝶,線條簡潔,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溫柔眷戀。
這是她出院回家后,在廚房一大堆風(fēng)格各異的杯子里,唯一一個讓她覺得莫名安心、莫名喜歡的。
她下意識地就把它拿出來,洗干凈,放在了這個顯眼的位置。
林溯第一次看到這個杯子被單獨放在展示柜里時,腳步停頓了一下。
他盯著杯子看了好幾秒,眼神復(fù)雜得像打翻的調(diào)色盤,濃重得化不開。
然后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把剛買回來的幾盒牛奶放進冰箱。
咔噠。
公寓門鎖傳來輕微而熟悉的轉(zhuǎn)動聲,打破了室內(nèi)的寂靜。
沈念薇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
門開了,帶著一身室外凜冽的寒氣,林溯走了進來。
他穿著深灰色的長款羊毛大衣,肩頭和發(fā)梢都落滿了未融化的雪花,像撒了一層細(xì)碎的鹽粒。
冷風(fēng)趁機涌入,讓溫暖的室內(nèi)打了個寒噤。
林溯迅速反手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雪。
他一邊低頭解著大衣扣子,一邊習(xí)慣性地抬眼望向落地窗的方向。
當(dāng)看到沈念薇裹著毯子坐在那里時,他緊抿的唇線似乎不易察覺地松弛了一絲。
外面雪很大,他開口,聲音低沉溫和,帶著一絲室外歸來的涼意,卻努力讓語氣顯得輕松,路有點堵。
他脫下大衣,仔細(xì)地掛好,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已經(jīng)在這個空間里重復(fù)了千百遍。
然后他挽起深色毛衣的袖子,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徑直走向開放式廚房。
那里的一切,他似乎都了如指掌。
打開冰箱門,取出新鮮的蔬菜和肉食,熟練地在水槽清洗。
刀落在砧板上的篤篤聲,很快就在安靜的客廳里規(guī)律地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讓人安心的煙火氣。
沈念薇依舊抱著膝蓋坐在窗邊,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廚房里那個忙碌的高大身影。
水汽開始在他面前的玻璃窗上氤氳開一小片朦朧的白霧。
他身上那種揮之不去的疲憊感,像一層看不見的薄紗,籠罩著他挺拔的身姿。
即使在這樣日常的、溫暖的場景里,沈念薇也能清晰地感覺到。
那疲憊并非來自身體的勞累,更像是從靈魂深處滲透出來的沉重。
今天感覺怎么樣林溯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鍋里熱油輕微的滋啦聲,打破了沉默。
他沒有回頭,專注于手上的動作,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沈念薇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越來越厚的積雪。
還好,她輕聲回答,手指無意識地?fù)钢蛎旱倪吘�,就是…頭有時候會有點悶悶的。
砧板上的篤篤聲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悶林溯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帶著關(guān)心的探詢,是疼嗎還是別的感覺要不要明天再去復(fù)查一下
不用,沈念薇立刻搖頭,盡管知道他背對著自己可能看不見,不是疼。就是…像蒙著一層霧,想用力看清楚什么,又總是看不清楚。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自己也說不清的茫然和煩躁。
好像…忘了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很重要。
廚房里的聲音徹底停住了。
只有鍋里燉煮的東西在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水汽越發(fā)濃郁,模糊了林溯的背影。
沉默持續(xù)了幾秒鐘,空氣仿佛凝滯。
沈念薇幾乎能感覺到那沉默的重量。
別急,林溯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比剛才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安撫性的平穩(wěn),醫(yī)生說過,需要時間。強迫自己去想,反而不好。
他轉(zhuǎn)過身,手里端著一杯剛泡好的熱飲。
裊裊熱氣升騰,模糊了他的眉眼。
他走到沈念薇身邊,微微傾身,將杯子輕輕放在她面前的矮幾上。
沈念薇低頭。
杯中液體是溫暖的淺褐色,散發(fā)著熟悉的、濃郁的咖啡香氣,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
是她喜歡的口味——加一點奶,不要糖,但會放一點點蜂蜜。
她是什么時候告訴過他這些的她不記得了。
她抬起眼。
林溯還維持著微微俯身的姿勢,距離很近。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未來得及完全藏匿的情緒。
那里面翻涌著濃烈得化不開的悲傷,像深不見底的寒潭,幾乎要將人吸進去。
還有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貪婪的眷戀,黏著在她臉上,帶著灼熱的溫度。
這眼神,絕不屬于一個朋友。
沈念薇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目光燙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避開。
林溯似乎立刻察覺到了她的退縮。
他眼底那些洶涌的情緒,像退潮般瞬間收斂、冰封,重新被溫和與克制覆蓋。
快得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瞥只是沈念薇的幻覺。
他直起身,拉開了一個禮貌而安全的距離,唇邊甚至勾起一個極淡的、安撫性的弧度。
先喝點熱的,暖和一下。他的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平穩(wěn),仿佛剛才剎那的失態(tài)從未發(fā)生,飯很快就好。
他轉(zhuǎn)身,重新走回那片氤氳著食物香氣的溫暖水汽里。
篤篤的切菜聲再次響起,規(guī)律依舊。
沈念薇低下頭,雙手捧起那個溫暖的杯子。
杯壁的熱度透過掌心傳來,很舒服。
她小口地啜飲著,熟悉的香醇味道在舌尖彌漫開。
可心里那個巨大的空洞,似乎并沒有因為這溫暖而填滿半分。
反而因為剛才捕捉到的那一眼深不見底的悲傷,變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不安。
她究竟忘了什么
而這個自稱是她朋友的林溯,他眼中那沉重如山的悲傷,又到底從何而來
窗外的雪,無聲地覆蓋著整個世界。
第二章
碎光
日子如同窗外緩慢融化的積雪,在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下,悄無聲息地向前流淌。
林溯的存在,像一件被精心熨燙過、妥帖無比的外套,嚴(yán)絲合縫地嵌入沈念薇失憶后這片混亂陌生的生活里。
他精準(zhǔn)地掌握著她的所有習(xí)慣,甚至那些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微小偏好。
清晨七點半,客廳一角的藍牙音箱會準(zhǔn)時流淌出舒緩的鋼琴曲,音量恰到好處,足以喚醒沉睡的意識,又不至于顯得突兀。
那是沈念薇大學(xué)時代就喜歡的曲子,她隱約記得,卻想不起自己何時告訴過他。
梳洗完畢走到餐廳,桌上永遠(yuǎn)擺著溫?zé)岬脑绮汀?br />
水晶蒸餃晶瑩剔透,配一小碟淋了香醋和辣椒油的蘸料——是她偏愛的酸辣口。
或者是一碗熬得濃稠軟糯的白粥,旁邊必定配著一小碟切得極細(xì)的醬瓜丁。
有時是西式的煎蛋、烤得焦香的面包片和新鮮水果沙拉。
無論中式西式,總有一杯溫?zé)岬�、加了奶和一點點蜂蜜的咖啡,穩(wěn)穩(wěn)地放在她慣坐的位置右手邊。
林溯似乎永遠(yuǎn)比她起得更早。
當(dāng)沈念薇坐到桌邊時,他多半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穿著熨帖的襯衫或柔軟的羊絨衫,坐在餐桌另一端,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他很少動筷,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吃,偶爾在她需要紙巾或者醬料稍遠(yuǎn)時,不動聲色地推近一點。
他的目光溫和,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審度,像是在確認(rèn)她是否合胃口,身體是否無恙。
那眼神,專注得讓沈念薇偶爾會覺得有些無所適從。
你不用每天特意準(zhǔn)備這些的,太麻煩了。沈念薇不止一次這樣說,用勺子攪動著碗里的粥,我自己可以隨便弄點,或者叫個外賣也行。
林溯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意很淺,浮在表面,并未真正抵達眼底。
不麻煩。他的回答總是這樣簡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理所當(dāng)然的態(tài)度,外賣不健康。你現(xiàn)在需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
他的語氣平靜,卻像一道無形的墻,輕易地?fù)趸亓怂械耐凭堋?br />
他替她預(yù)約復(fù)診,詳細(xì)地向醫(yī)生轉(zhuǎn)述她偶爾抱怨的頭暈或莫名的疲憊感。
他處理所有需要跑腿的瑣事——繳納水電物業(yè)費,更換損壞的燈泡,甚至定期請家政上門打掃。
沈念薇曾試圖自己去做這些,卻發(fā)現(xiàn)林溯早已將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她像個闖入別人精心打理花園的訪客,反而顯得笨拙而多余。
他成了她與那個被遺忘的三年之間,唯一、也是最堅固的橋梁。
然而,這座橋梁本身,卻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迷霧。
沈念薇的目光,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公寓的角角落落。
客廳米白色布藝沙發(fā)的扶手上,有一小塊顏色稍深的印記,形狀不規(guī)則。
她問過林溯那是什么。
他擦拭杯子的手頓了一下,視線掠過那塊印記,眼神有一瞬間的飄忽,像是被拉回了某個遙遠(yuǎn)的場景。
哦,那個啊,他很快恢復(fù)如常,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有一次你喝熱可可,不小心灑了點。沒事,擦不掉了,但也不影響用。
主臥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空置的、造型別致的胡桃木相框。
里面沒有照片,只有一層透明的玻璃。
沈念薇拿起它,迎著光仔細(xì)看了看,邊框內(nèi)側(cè)似乎有一道極其細(xì)微、幾乎看不見的壓痕,像是曾經(jīng)長久地嵌放過一張厚實的照片。
這里…原來放過照片嗎她問。
林溯正在整理她剛收進來的衣服,聞言動作微微一滯,沒有立刻回頭。
幾秒后,他才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那個空相框上,眼神復(fù)雜地閃了閃。
嗯,他低低應(yīng)了一聲,走過去,很自然地從她手里接過相框,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那道細(xì)微的壓痕,放過的。后來…覺得舊了,就收起來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著,順手將相框倒扣著放進了床頭柜的抽屜里,動作流暢,卻帶著一種刻意抹去的意味。
沈念薇看著他做完這一切,心頭那點疑惑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一圈圈擴大。
舊了收起來了
她看著林溯轉(zhuǎn)身繼續(xù)整理衣服的側(cè)影,挺拔,沉穩(wěn),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寥。
他對這個家,熟悉得像是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
每一個開關(guān)的位置,每一件物品的歸屬,甚至她某個不經(jīng)意的蹙眉代表什么,他都了然于心。
這份過度的、深入骨髓的熟悉,與他口中那個界限分明的朋友身份,形成了一種尖銳的、令人窒息的矛盾。
這種矛盾感,在某個傍晚達到了頂峰。
林溯在廚房準(zhǔn)備晚餐,沈念薇則在客廳里整理一個剛送到的快遞紙箱。
里面是她網(wǎng)購的一些畫具——嶄新的素描本、一盒炭筆、幾管顏料。
車禍后,醫(yī)生建議她嘗試一些熟悉的手工或藝術(shù)活動,或許能刺激記憶的恢復(fù)。
她抱著畫具走到書房門口。
這間書房,她出院后很少進來。
里面陳設(shè)簡單,一張寬大的實木書桌,靠墻是頂天立地的書柜,另一側(cè)靠窗放著一張舒適的躺椅。
書桌收拾得異常整潔,幾乎纖塵不染。
林溯的東西很少,只有幾本金融類的書籍和一臺筆記本電腦。
沈念薇想找個地方放自己的畫具。
她的目光掃過書桌一側(cè)的抽屜。
最上面那個抽屜,把手是黃銅的,擦得锃亮。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輕輕拉開了它。
抽屜里同樣很空,只放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袋口用棉線纏繞封著。
文件袋上面,用遒勁有力的黑色鋼筆字寫著三個字——
林太太。
沈念薇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縮!
呼吸瞬間停滯。
林…太太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
一股強烈的、毫無來由的恐慌和窒息感,瞬間攫住了她。
她是誰
這個稱呼指的是誰
為什么會在林溯書桌的抽屜里
無數(shù)的疑問像沸騰的氣泡,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炸開。
薇薇
林溯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帶著一絲疑惑。
沈念薇像被驚雷劈中,渾身劇烈地一顫!
她觸電般地松開手,抽屜哐的一聲自動滑了回去,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背緊緊抵住冰冷的書桌邊緣,臉色在瞬間褪得慘白,毫無血色。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里面盛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慌,直直地望向門口的林溯。
林溯顯然被她劇烈的反應(yīng)和慘白的臉色嚇到了。
他手里還拿著一個湯勺,快步走了過來,眉頭緊緊鎖起,眼神里充滿了擔(dān)憂和探詢。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的聲音繃緊了,視線迅速掃過她,又看向她身后緊閉的抽屜。
沒…沒什么!沈念薇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她幾乎是脫口而出,倉促得近乎狼狽。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畫具,硬質(zhì)的素描本邊緣硌得她手臂生疼,但這疼痛反而讓她找回了一絲現(xiàn)實感。
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敢再看林溯那雙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更不敢看那個剛剛關(guān)上的抽屜。
我…我就是進來看看,想找個地方放畫具。她語速飛快,聲音卻虛飄得厲害,看到…看到一只蟲子,嚇了一跳。已經(jīng)…已經(jīng)飛走了。
這個拙劣的借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
林溯的目光在她驚惶未定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又緩緩移向她身后那個黃銅把手的抽屜。
他的眼神沉靜如水,深不見底。
沈念薇無法分辨那里面是否掠過一絲了然或痛楚,只覺得那目光沉甸甸的,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他沒有追問。
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接過了她懷里抱著的、顯得有些沉重的畫具箱。
他的手指無意間擦過她的手臂,帶著一絲廚房帶來的溫?zé)�,卻讓沈念薇像被燙到一樣,細(xì)微地瑟縮了一下。
林溯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
放這邊吧。他開口,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平穩(wěn),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fā)生。
他抱著畫具箱,走向窗邊那張?zhí)梢闻缘目盏�,那里足夠�(qū)挸ā?br />
他彎下腰,將箱子穩(wěn)穩(wěn)地放下,動作從容。
這里光線好,也安靜。他直起身,沒有再看沈念薇,目光投向窗外漸漸暗沉的天色,你畫畫的時候,不會被打擾。
沈念薇僵硬地站在原地,后背緊貼著書桌冰涼的木質(zhì)邊緣,涼意透過薄薄的衣衫滲入肌膚。
她看著林溯平靜的側(cè)臉,看著他若無其事地安排好一切,然后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飯快好了。他在門口停下,語氣平淡地提醒了一句,然后離開了書房。
腳步聲在走廊里遠(yuǎn)去。
書房里只剩下沈念薇一個人。
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她胸腔里那顆瘋狂擂動的心臟,在一下下地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而巨大的回響。
林太太三個字,像淬了毒的楔子,狠狠地釘進了她的腦海。
一股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她,讓她想要再次拉開那個抽屜,撕開那個牛皮紙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手指顫抖著伸向那個黃銅把手。
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
就在指尖即將用力的剎那,林溯剛才那個沉靜如深海的眼神,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那眼神里,有一種無聲的、沉重的祈求。
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縛住了她的手。
沈念薇的手指僵在了把手上,微微顫抖著。
最終,她沒有拉開。
只是無力地垂下手,指尖冰涼。
窗外,最后一點天光被濃重的暮色吞噬。
書房里徹底暗了下來。
沈念薇站在原地,被濃稠的黑暗包裹著,只覺得一股深切的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忘了什么
林溯又在隱藏什么
那個林太太……究竟是誰
第三章
暗礁
林太太三個字,像一顆投入心湖的頑石,在沈念薇看似平靜的生活表面下,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漣漪。
她開始更加細(xì)致地觀察林溯,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探究。
他依然無微不至。
清晨的熱咖啡,溫度總是剛剛好。
他總能提前一步說出她可能需要的東西,在她自己意識到之前。
他記得她所有飲食上的小癖好——不吃香菜,討厭過于油膩,喜歡微酸的水果。
他對這個家的熟悉程度,遠(yuǎn)超一個朋友應(yīng)有的界限。
他會在深夜,當(dāng)她因為莫名的頭痛或心悸醒來時,客廳的燈總是亮著微弱的暖光。
林溯或靠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或安靜地翻著一本書。
聽到她房門的響動,他會立刻看過來,眼神清醒,沒有絲毫睡意,只有深切的擔(dān)憂。
又睡不著他會問,聲音帶著夜色的微啞。
沈念薇只能含糊地點頭,然后他會起身,為她熱一杯溫牛奶,看著她喝下,再送她回房。
他的照顧周全得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溫柔,卻也讓她隱隱感到一種無處可逃的窒息。
這種窒息感,在發(fā)現(xiàn)林溯的秘密時,達到了頂峰。
那是一個天氣陰沉的午后。
沈念薇午睡醒來,頭有些昏沉。
她想去客廳倒杯水喝。
經(jīng)過林溯暫住的客房時,虛掩的門縫里傳來極其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
那咳嗽聲沉悶,費力,仿佛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撕裂,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粘滯感。
沈念薇的腳步頓住了。
林溯這幾天似乎一直有些疲憊,臉色也比平時蒼白些,但她只當(dāng)是天氣變化或照顧她太辛苦。
此刻這咳嗽聲,卻透著不同尋常的痛苦。
她猶豫了一下,輕輕推開了一點房門。
林溯背對著門口,坐在床沿。
他彎著腰,一手死死抵著胸口,一手緊握成拳抵在唇邊,肩膀隨著劇烈的咳嗽而痛苦地聳動著。
他咳得撕心裂肺,整個身體都在震顫。
沈念薇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她正要出聲詢問,目光卻猛地定住了。
林溯腳邊的垃圾桶里,赫然扔著幾張揉成一團的白色紙巾。
其中一張半展開的紙巾邊緣,刺目地洇著一小片……暗紅色!
是血!
沈念薇倒抽一口涼氣,手指瞬間冰涼!
林溯似乎終于咳得緩過一口氣,他極其疲憊地、幾乎是癱軟般地向后靠去,頭抵在床頭的軟包上,大口喘息著,臉色是駭人的灰敗。
就在他仰頭的瞬間,沈念薇看到了他隨意丟在床頭柜上的東西。
那是一個深棕色的藥瓶,上面印著她看不懂的英文和復(fù)雜的化學(xué)分子式名稱。
瓶子旁邊,攤開著一個深藍色的硬殼文件夾。
最上面一張紙上,抬頭是本市一家著名三甲醫(yī)院的名稱。
下面印著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數(shù)據(jù)。
而表格最頂端,患者姓名一欄,清晰地打印著兩個字:林溯。
診斷結(jié)論欄,幾個加粗的黑色印刷體漢字,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沈念薇的眼底——
**惡性腫瘤IV期。**
沈念薇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而晃動。
惡性腫瘤IV期
她不懂醫(yī)學(xué),但IV期這幾個字意味著什么,那垃圾桶里刺目的暗紅意味著什么,她再無知也明白!
巨大的震驚和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雙腿發(fā)軟,幾乎站立不住,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冰涼的門框。
這輕微的聲響驚動了林溯。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
當(dāng)看到門口臉色慘白如紙、搖搖欲墜的沈念薇時,他眼中瞬間閃過極度的驚愕和……一絲被撞破隱秘的慌亂。
薇薇!他迅速直起身,聲音因為剛才劇烈的咳嗽而嘶啞不堪,但更多的是急切和掩飾。
他幾乎是立刻,用身體擋住了床頭柜上的藥瓶和文件夾!
動作快得有些狼狽。
你怎么起來了不舒服嗎他強撐著站起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試圖向她走來。
但他剛一起身,身形就明顯晃了一下,不得不立刻用手撐住旁邊的衣柜,才勉強穩(wěn)住。
額頭上瞬間滲出了細(xì)密的冷汗。
沈念薇看著他強撐的樣子,看著他慘白的臉,看著他試圖遮擋的手,再聯(lián)想到垃圾桶里那抹刺目的暗紅……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尖銳的疼痛猛地沖上她的喉嚨!
她張了張嘴,想問他,想尖叫,想質(zhì)問他到底怎么了!
可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發(fā)熱,視線變得一片模糊。
她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林溯那雙充滿復(fù)雜情緒的眼睛。
她怕自己會失控。
怕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現(xiàn)的痛苦、隱瞞,或者……祈求。
她什么也沒說。
只是僵硬地、一步一步地后退,仿佛逃離什么洪水猛獸。
然后猛地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沖回了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沈念薇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她大口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帶來一陣陣悶痛。
惡性腫瘤…IV期…咳血…
林溯…他快死了
這個認(rèn)知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她心上來回切割,帶來一種遲滯而深切的劇痛。
為什么
他看起來那么年輕,那么沉穩(wěn),那么……強大。
他每天有條不紊地照顧著她,處理著一切,像一座沉默可靠的山。
可這座山,內(nèi)里卻早已被致命的疾病蛀空,搖搖欲墜
他為什么不說
他每天帶著這樣的病痛,在她面前若無其事地扮演著朋友,他到底在堅持什么又在隱瞞什么
沈念薇順著門板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雙手緊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
淚水終于洶涌而出,無聲地浸濕了她的睡褲。
不是因為愛,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
是因為巨大的沖擊,是因為一種無法理解的沉重,是因為看到一個人在自己面前無聲地走向毀滅,而自己卻懵然無知,甚至可能還是他的負(fù)擔(dān)。
是因為那林太太三個字帶來的迷霧,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殘酷真相,變得更加濃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門外一片死寂。
林溯沒有來敲門,沒有解釋。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沈念薇哭得累了,只剩下麻木的抽噎。
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房間里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目光最終落在了靠墻擺放的一個舊式五斗櫥上。
那是她父母留下的老家具,跟著她從大學(xué)宿舍到后來租住的公寓,一直沒舍得丟。
車禍后搬來這里,它也被安置在了她的房間角落。
最上面一層抽屜,她記得,好像一直沒怎么打開過
或許是因為林溯的秘密帶來的巨大沖擊,或許是因為心底那個空洞急需什么東西來填補,一股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她。
她撐著發(fā)麻的腿站起來,走到五斗櫥前。
手指有些顫抖地拉開了最上面那個塵封已久的抽屜。
第四章
箱庭
抽屜被拉開時發(fā)出滯澀的摩擦聲,揚起一小片細(xì)微的灰塵,在午后斜射進來的光線里飛舞。
沈念薇被嗆得輕輕咳了一聲,瞇起眼。
抽屜很深,里面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東西雜亂無章。
有幾本蒙塵的大學(xué)時代專業(yè)教材,邊角已經(jīng)磨損卷起。
一些零零碎碎的飾品盒,里面大多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幾本封面泛黃的舊雜志。
還有幾卷用橡皮筋捆扎起來的素描練習(xí)稿。
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屬于她失憶前那個沈念薇的舊物。
沈念薇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失望像冰冷的溪水,漫過腳踝。
她隨手撥弄著里面的雜物,指尖劃過冰涼的金屬盒蓋、粗糙的紙頁。
就在她準(zhǔn)備放棄,想要關(guān)上抽屜時,指尖突然觸碰到了抽屜最深處一個堅硬的棱角。
那東西被壓在一摞舊雜志的最下面。
她頓了頓,撥開那幾本雜志,手指探進去。
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角,像是……木頭的
她用力往外一拽。
一個不算大的舊木箱被她拖了出來。
箱子是深棕色的,表面沒有任何花紋,只有歲月留下的細(xì)微劃痕和光澤。
很沉。
箱蓋邊緣嵌著一枚小小的黃銅鎖扣,但并沒有上鎖。
沈念薇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
她把這個沉甸甸的木箱抱到床上,拂去表面的浮塵。
銅鎖扣冰涼。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緊張,輕輕掀開了箱蓋。
箱子里沒有金銀財寶,沒有驚天秘密。
只有信。
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幾乎塞滿了整個箱子。
全是信。
信封大小不一,材質(zhì)各異。
有些是素雅的米白色信箋,有些是印著暗紋的淺藍信紙,有些則是普通的牛皮紙信封。
所有的信封上,都沒有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
只有右下角,用同一種遒勁有力、力透紙背的黑色鋼筆字,寫著一個日期。
沈念薇的目光掃過那些日期。
最早的,赫然是在她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之后不久。
最近的……就在車禍發(fā)生之后,甚至就在前幾天!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隨意拿起最上面的一封。
信封很薄。
她抽出里面的信紙。
只有一張。
紙是普通的A4打印紙,但上面寫滿了字。
那字跡,沈念薇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是林溯的!
筆鋒凌厲,轉(zhuǎn)折處卻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弧度。
日期落款是車禍發(fā)生后的第二周。
**【薇薇(請允許我最后一次這樣偷偷地喚你):】**
**【今天醫(yī)生宣布,你脫離了危險期。那一刻,我靠在ICU冰冷的墻壁上,幾乎虛脫。世界在旋轉(zhuǎn),但我聽到了,聽到了天使的號角。你還活著。這比什么都重要。】**
**【他們說你可能會忘記一些事。我祈禱,祈禱你忘記的是痛苦,是爭吵,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煩惱。只要你還記得陽光的溫度,記得咖啡的香氣,記得微笑的感覺……就好�!�**
**【如果…如果你真的忘了我們相愛的那些年…薇薇,別怕�!�**
**【我會以‘朋友’的身份,重新認(rèn)識你。重新守護你。重新看著你平安喜樂。】**
**【只要你好好的。我寧愿那三年,只存在于我一個人的記憶里,沉重,卻是我甘之如飴的甜蜜砒霜�!�**
**【林溯】**
沈念薇捏著信紙的手指猛地收緊,紙張邊緣深深陷進指腹。
一股強烈的酸楚毫無預(yù)兆地沖上鼻尖,眼前瞬間一片模糊。
相愛的……那些年
朋友
她猛地放下這封信,幾乎是慌亂地又拿起另一封。
信封是淡藍色的,印著銀色的暗紋,透著一股舊日的精致。
日期是大約三年前。
**【薇薇,我的妻:】**
**【蜜月回來一個月了,感覺像夢。每次醒來,看到你在我臂彎里睡得香甜,睫毛像小扇子,我就覺得,命運對我何其慷慨�!�**
**【今天開會時走神了,滿腦子都是昨晚你窩在沙發(fā)里,一邊畫設(shè)計稿一邊抱怨甲方難纏時氣鼓鼓的樣子。可愛得要命。真想立刻沖回家,把你揉進懷里�!�**
**【晚上想吃什么林先生今天親自下廚,犒勞我們辛苦的沈大設(shè)計師。糖醋排骨還是你念叨了好幾天的海鮮意面】**
**【愛你,每一分,每一秒。】**
**【你的林先生】**
妻……
蜜月……
林太太……
那些散落的碎片,那些抽屜里空置的相框,沙發(fā)扶手上莫名的污漬……在這一刻,被這些滾燙的字句,狠狠地、不容置疑地串聯(lián)了起來!
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閃電,劈開了沈念薇腦海中那片頑固的空白!
劇烈的頭痛毫無征兆地襲來!
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入她的太陽穴,瘋狂攪動!
��!她痛得低呼一聲,手中的信紙飄落。
她抱著頭,蜷縮在床上,眼前陣陣發(fā)黑,無數(shù)混亂的光影碎片在黑暗中瘋狂閃現(xiàn)、旋轉(zhuǎn)、沖撞!
模糊的、被陽光鍍上金邊的教堂尖頂……
耳邊震耳欲聾的歡呼和掌聲……
手中沉甸甸的、帶著花香的捧花……
無名指上,冰涼的金屬環(huán)被另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手緩緩?fù)迫�,直至指根…�?br />
還有……還有醫(yī)院里刺目的燈光下,那張英俊卻寫滿狂喜與失而復(fù)得的男人的臉……他緊緊抓著她的手,嘶啞地喚著:薇薇!薇薇!……
記憶的閘門,被這洶涌而至的、帶著巨大情感沖擊的信件,硬生生沖開了一道縫隙!
沈念薇疼得渾身冷汗涔涔,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
淚水混合著汗水,浸濕了鬢角。
混亂的記憶碎片和眼前信紙上那些熾烈滾燙的文字交織在一起,像一場光怪陸離又痛徹心扉的噩夢。
她掙扎著,喘息著,強忍著幾乎要炸裂的頭痛,像瀕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再次撲向那個箱子!
她發(fā)瘋般地在箱子里翻找,手指顫抖得幾乎抓不住東西。
信封在她手中散落。
終于,她的指尖觸碰到一個觸感不同的信封。
它被壓在最底層。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很厚。
上面沒有日期。
只在右下角,用鋼筆極其用力地寫著一個字——
**【薇】**
筆跡深得幾乎要劃破紙背。
沈念薇的心臟狂跳起來,帶著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她撕開信封。
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紙。
她抽出最上面一張。
**【薇:】**
**【昨天復(fù)查的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的話像冰冷的鐵錘,砸碎了我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
**【時間不多了。比預(yù)想的,還要少得多�!�**
**【我看著你在廚房里笨拙地試圖煮一碗面,水撲出來燙到手,你皺著眉小聲吸氣。那一刻,我站在陰影里,像被凌遲。我多想沖過去,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把你拉開,替你處理燙傷,然后嘲笑你是個小笨蛋�!�**
**【可我不能�!�**
**【‘朋友’的界限,是我親手劃下的囚籠,也是我唯一能給你的保護�!�**
**【我太貪心了。薇薇�!�**
**【我貪戀每天早上看到你睡眼惺忪地從房間里出來,貪戀你抱怨我咖啡泡得太濃時微微皺起的鼻尖,貪戀你坐在窗邊發(fā)呆時安靜的側(cè)影……這些偷來的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飲鴆止渴,讓我在絕望的深淵里,獲得短暫的、虛幻的救贖。】**
**【可越是貪戀,就越恐懼�!�**
**【恐懼你知道真相后,會再次經(jīng)歷失去的痛苦。那痛苦,我嘗過一次(在你車禍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夜,我以為我要永遠(yuǎn)失去你了),那足以摧毀一個人的靈魂。我不能再讓你承受第二次。】**
**【所以,我做了決定�!�**
**【我寧愿你永遠(yuǎn)想不起我,永遠(yuǎn)只當(dāng)林溯是一個對你很好的、有點啰嗦的‘朋友’。】**
**【寧愿你帶著空白的記憶,平安、健康、無憂無慮地活下去。】**
**【寧愿你遇到新的人,開始新的故事,擁有我無法再給你的漫長未來和幸福�!�**
**【只要你平安喜樂。】**
**【我甘愿做你生命里,永遠(yuǎn)的陌生人�!�**
**【林溯】**
信紙的最后,似乎還有一張紙。
沈念薇的視線已經(jīng)被洶涌的淚水徹底模糊。
她抖著手,抽出最后那張紙。
不是信紙。
是一份打印的、折疊起來的醫(yī)療報告單。
紙張冰冷,帶著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
報告單的右上角,印著林溯的名字和基本信息。
她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死死地釘在報告單最下方——
**【臨床診斷:惡性腫瘤(IV期)】**
**【確診日期:XXXX年XX月XX日】**
那個日期……
沈念薇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
像有一道驚雷,在她早已被炸得一片狼藉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那個日期!
她記得!她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那是她和林溯婚禮的當(dāng)天!
那個陽光燦爛、花香馥郁、被無數(shù)祝福和喜悅填滿的日子!
那個她穿著潔白的婚紗,在教堂的鐘聲里,含著淚笑著對他說我愿意的日子!
那個他顫抖著手,將戒指套入她無名指,然后緊緊擁抱她,在她耳邊一遍遍低語我愛你,薇薇,一生一世的日子!
就在那一天!
就在他們交換誓言、許下一生相守承諾的同一時刻!
他拿到了自己的死亡判決書!
沈念薇猛地捂住嘴,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嗚咽!
所有的聲音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身體劇烈的、無法抑制的顫抖。
巨大的悲傷像海嘯般瞬間將她吞沒!
那些被遺忘的愛與痛,那些被塵封的甜蜜與承諾,那些被隱藏的沉重與犧牲,伴隨著林溯字字泣血的書信和這張冰冷的診斷書,排山倒海般涌回她的腦海!
不再是零碎的片段!
是連貫的、鮮活的、帶著血淚的記憶洪流!
她想起了初遇時他帶著笑意的深邃眼眸。
想起了熱戀時他笨拙卻真誠的告白。
想起了他求婚時緊張到打翻的酒杯。
想起了婚禮上他顫抖卻無比堅定的誓言。
想起了婚后每一個平淡卻溫馨的清晨和夜晚。
想起了車禍前他們最后一次爭吵,她賭氣摔門而去時,他站在門口欲言又止、充滿痛楚的眼神……
還有……還有車禍醒來后,他眼中那瞬間熄滅的星光,那強自壓抑的絕望,那日復(fù)一日、無怨無悔、以朋友之名默默守護的深情與煎熬……
啊——!
沈念薇終于崩潰地哭喊出聲!
她像一頭受傷的困獸,猛地從床上彈起!
淚水瘋狂地奔涌,視線一片模糊。
她甚至來不及擦掉,只是憑著本能,死死攥著那幾張重如千鈞的信紙,跌跌撞撞地沖出房門!
客廳里空無一人。
書房的門虛掩著。
沈念薇赤著腳,像一陣裹挾著狂風(fēng)暴雨的風(fēng),猛地撞開了書房的門!
砰!
門板重重地撞在墻壁上,發(fā)出巨響。
書房里,林溯正背對著門口,站在書桌前。
他似乎正在整理東西,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渾身一震,倏然轉(zhuǎn)身!
當(dāng)他看清門口站著的沈念薇時——
她頭發(fā)凌亂,滿臉淚痕縱橫交錯,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和破碎的痛楚。
她手里緊緊攥著那幾張眼熟的、他親手寫下的信紙,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
林溯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他手中的一份文件,啪嗒一聲掉落在光滑的實木桌面上。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震驚、恐懼、被徹底剝開偽裝的倉皇、深不見底的痛楚……以及,一種近乎解脫的絕望。
四目相對。
空氣凝固了。
時間也凝固了。
只有沈念薇粗重的、帶著哭腔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書房里回蕩。
她死死地盯著他,淚水不斷地涌出,滑過她顫抖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泣血的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帶著無法言喻的痛楚和破碎的希冀:
我們…是不是相愛過
聲音嘶啞,破碎不堪。
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林溯早已搖搖欲墜的心防上!
他高大的身軀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這句話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一直強撐著的、堅硬如鐵的偽裝,在這一聲泣血的質(zhì)問下,轟然崩塌!
他看著她,看著這個他愛入骨髓、寧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護她周全的女人。
看著她眼中洶涌的、屬于沈念薇而非陌生人的、巨大的悲傷和愛意。
林溯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
深邃的眼眶迅速泛紅。
一層濃重的水汽瞬間彌漫開來,模糊了他所有的視線。
強忍了數(shù)月的、足以蝕骨的痛楚和絕望,在這一刻,終于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他猛地向前一步!
不是走向她,而是像一個終于被卸下千斤重?fù)?dān)、再也無力支撐的人,踉蹌著,幾乎是撲跪下去,伸出雙臂,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死死地、緊緊地將眼前這個哭得渾身顫抖的女人,狠狠地、絕望地?fù)砣霊阎校?br />
滾燙的淚水,終于從他緊閉的雙眼中洶涌而出,灼熱地、無聲地、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沈念薇凌亂的發(fā)頂和單薄的肩頭。
他沒有說話。
沒有解釋。
沒有道歉。
只是用這個幾乎要將她揉碎、融入骨血的擁抱,無聲地、沉重地、默認(rèn)了一切。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又悄然飄落。
無聲無息。
覆蓋著這個剛剛被巨大悲傷和遲來的真相撕裂的世界。
第五章
溯流
窗外的雪還在無聲地下著,越來越大。
密集的雪花織成一張巨大的白色幕布,將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沉寂的純白之中。
書房里,時間仿佛凝固了。
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相擁的兩人之間溢出。
沈念薇的臉深深埋在林溯的頸窩。
他身上熟悉的、帶著淡淡雪松和藥味的清冽氣息,混雜著滾燙淚水的咸澀,將她緊緊包裹。
這個懷抱,這氣息……
記憶的碎片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洶涌地、清晰地在她腦海中奔流、匯聚。
那個在圖書館故意坐她對面、偷偷看她畫圖的男生,輪廓青澀,眼神卻亮得驚人。
那個在畢業(yè)舞會上,笨拙地邀請她跳舞、手心全是汗的實習(xí)生。
那個在雨夜里,脫下外套罩在她頭上,自己淋得透濕,卻笑著說沒事的傻瓜。
那個在鋪滿玫瑰花瓣的餐廳里,緊張得打翻紅酒,卻還是單膝跪地,舉著戒指,聲音顫抖卻無比清晰地求婚的愛人……
薇薇…薇薇…薇薇……
無數(shù)個場景里,他低沉而溫柔的呼喚,帶著無盡的愛意和眷戀,跨越了記憶的斷層,清晰地回蕩在耳邊。
她的林先生。
她的丈夫。
沈念薇的淚水更加洶涌,浸濕了他肩頭昂貴的羊絨衫。
她抬起顫抖的手,死死地回抱住他,指甲隔著薄薄的襯衫,幾乎要嵌進他緊繃的背脊肌肉里。
仿佛這樣,就能抓住這具正在被病魔無情侵蝕的身體,就能留住這失而復(fù)得、卻又轉(zhuǎn)瞬即逝的溫暖。
林溯的身體在她用力的擁抱下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傳來的、帶著絕望和恐懼的力量。
她的淚水灼燙著他的皮膚,也灼燒著他的心臟。
他閉上眼,將臉更深地埋進她帶著馨香的發(fā)絲里,滾燙的淚無聲地滑落。
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她徹底揉進自己的骨血,融為一體,永不分離。
沉重的悲傷在寂靜中流淌。
過了許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徹底暗沉下來,書房里只剩下窗外積雪反射進來的微弱天光。
沈念薇的哭聲才漸漸低了下去,變成細(xì)碎的抽噎。
她依舊緊緊抱著林溯,不肯松手,仿佛一松手,他就會像流沙一樣消失。
為什么…她的聲音悶在他的肩窩里,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哭過后的沙啞,破碎不堪,為什么不告訴我…所有的事
林溯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松開一點懷抱,微微后撤,雙手卻依舊緊緊握著她的肩膀。
他低下頭,在昏暗的光線里,深深地凝視著她哭得紅腫不堪、卻寫滿了痛楚和不解的眼睛。
那雙他深愛的、此刻盛滿了對他心碎的眼睛。
他的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一把粗糲的沙石。
開口時,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悲傷:
告訴你什么他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卻只牽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充滿了苦澀,告訴你,你嫁的人,在你最幸福的那天,就拿到了死神的通知單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沈念薇心上。
告訴你,他承諾的一生一世,可能連短短幾年都做不到
告訴你,他不僅讓你忘了你們的過去,還自私地把你綁在身邊,看著他一天天衰弱下去,最后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
林溯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沉,帶著一種自我厭棄的疲憊。
他抬起一只手,用指腹極其溫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臉頰上未干的淚痕。
動作輕柔得仿佛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薇薇…他低喚著她的名字,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眷戀和絕望,車禍醒來后,你什么都不記得的樣子…那么空茫,那么脆弱,像一只易碎的琉璃蝴蝶。
我看著你,就像看著一個失落在陌生世界里的孩子。
那一刻,我就在想…如果忘記能讓你不再痛苦,不再背負(fù)著沉重的過去和更沉重的未來…那忘記,或許不是懲罰,而是…一種殘忍的仁慈。
他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痛楚和孤注一擲的決絕。
我寧愿你帶著空白的記憶,好好活下去。哪怕…你的世界里,再也沒有林溯這個人。
我寧愿做那個永遠(yuǎn)站在你安全距離之外的‘朋友’,看著你平安、健康,或許…有一天能重新開始。
也好過…讓你想起來,然后眼睜睜地看著我…走向終點。
那太殘忍了。薇薇。他的聲音哽住,帶著濃重的鼻音,我舍不得…再讓你痛一次。
沈念薇仰著頭,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看著他蒼白憔悴卻依舊英俊的眉眼,看著他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深情,看著他強撐著的、即將崩塌的平靜。
她看到了他的隱瞞,他的欺騙。
可更看到了這欺騙背后,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以自我毀滅為代價的守護。
她猛地?fù)u頭,淚水飛濺。
所以你就一個人扛著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的質(zhì)問和無法言喻的心疼,扛著病痛,扛著絕望,還要每天在我面前演戲林溯!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一個需要你安排好一切、然后就可以安心離場的傻瓜嗎!
你憑什么…憑什么替我做決定!她用力捶打著他的胸膛,力道卻因虛弱而顯得綿軟無力,憑什么認(rèn)為忘記你…我就不痛了!
你知不知道…這三個月…看著你明明那么難過卻要裝作若無其事…看著你明明關(guān)心我卻要死死守住那條該死的‘朋友’線…看著你一天比一天消瘦…我有多難受!多不安!多害怕!
那種感覺…就像在黑暗里赤腳走路…不知道下一腳會踩到什么!不知道身邊這個看似最親近的人…到底藏著多少秘密!那種空洞和恐慌…比你告訴我真相…更折磨我一千倍!一萬倍!
沈念薇的情緒徹底崩潰,語無倫次地哭喊著,將積壓了數(shù)月的迷茫、委屈、不安和此刻撕心裂肺的心疼,一股腦地傾瀉出來。
林溯任由她捶打著,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緊她,仿佛要將她所有的痛苦都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對不起…薇薇…對不起…他一遍遍地在她耳邊低語,聲音破碎,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心痛,是我錯了…是我太自以為是…是我太害怕…怕看到你現(xiàn)在這樣的眼神…
我怕你…恨我。
最后三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千鈞的重量。
沈念薇的捶打漸漸停了下來。
她伏在他懷里,身體因為哭泣而劇烈地起伏。
恨
她怎么可能恨他
她恨這該死的命運!恨那場該死的車禍!更恨這該死的、無情啃噬著他生命的病魔!
她恨自己為什么忘了那么重要的他!恨自己在他最痛苦的時候,懵然無知,甚至可能還因為他的疏離而暗自委屈!
林溯…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眼神里是破碎的痛楚,更是孤注一擲的決絕,你聽好了。
我不管還剩多少時間。
一天,一周,一個月…還是一年…
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從現(xiàn)在起,每一分,每一秒…
我都要記得你!
我要做回沈念薇!做回你的妻子!
我要陪著你!守著你!直到…直到最后一刻!
你休想…再把我推開!
她幾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話,帶著泣血的哽咽。
昏暗的光線里,林溯的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他低頭看著她。
看著她眼中那不顧一切的、滾燙的愛意和決絕。
那眼神,像一道光,刺破了他心中長久以來積郁的陰霾和絕望。
一直強撐著的、名為理智和為她好的堤壩,在這一刻,被這洶涌的愛意徹底沖垮。
巨大的悲傷和同樣巨大的、失而復(fù)得的狂喜交織在一起,像滔天的巨浪,將他徹底淹沒。
他猛地收緊手臂,再一次將她死死地、深深地?fù)砣霊阎校?br />
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告別,而是帶著顫抖的、遲來的相認(rèn)。
好…他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灼熱地落在她的頸側(cè),聲音嘶啞哽咽,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顫抖和釋然,好…薇薇…我的薇薇…
我們…一起。
窗外的雪,依舊無聲地覆蓋著大地。
世界一片寂靜的純白。
書房里,緊緊相擁的兩人,像是冰天雪地里相互依偎、汲取最后溫暖的旅人。
影子被微弱的天光拉得很長,投在冰冷的地板上,融成模糊而絕望的一團。
第六章
終章
厚重的絲絨窗簾被拉開一道縫隙,慘白的冬日天光泄入病房,在地板上投下一條狹長的光帶。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冰冷而潔凈的氣味,混合著若有若無的藥味。
林溯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雪白的被子。
他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突出,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蠟黃色,薄得像一層脆弱的紙。
曾經(jīng)深邃有神的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灰翳,顯得異常疲憊。
只有偶爾,當(dāng)他的目光落在床邊那個纖細(xì)的身影上時,那灰翳中才會短暫地掠過一絲微弱卻溫柔的光。
沈念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她低著頭,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硬殼素描本。
炭筆在粗糙的紙面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專注而耐心。
午后的病房很安靜。
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而單調(diào)的嘀…嘀…聲,像生命的倒計時,敲打在寂靜的空氣里。
林溯微微側(cè)過頭,視線落在沈念薇低垂的側(cè)臉上。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溫柔地勾勒著她柔和的輪廓,在她長長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她的神情寧靜而專注,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手中的筆,和筆下逐漸成型的輪廓。
林溯的嘴角,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一個無聲的、滿足的弧度。
他看著她。
貪婪地看著。
像要將她此刻的模樣,深深地、永遠(yuǎn)地刻進自己逐漸模糊的意識里。
沈念薇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注視。
她抬起頭,對上他溫柔的目光,立刻回以一個清淺的微笑。
那笑容里,沒有悲傷,只有一種沉淀下來的、安寧的力量。
怎么了她輕聲問,放下手中的炭筆,自然地伸出手,將他露在被子外面、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手輕輕握住。
他的手指冰涼。
沈念薇用自己溫?zé)岬恼菩�,�?xì)細(xì)地、緩緩地摩挲著,試圖將一點點暖意傳遞過去。
在畫什么林溯的聲音很輕,氣若游絲,帶著濃重的疲憊,每一個字都像是耗費了巨大的力氣。
沈念薇拿起素描本,翻轉(zhuǎn)過來,將畫面對著他。
紙上是林溯的肖像。
雖然只勾勒了大半,但線條流暢而傳神。
畫中的他,穿著挺括的西裝,眉眼深邃,唇角帶著意氣風(fēng)發(fā)的、溫柔的笑意。
背景是模糊的、被陽光鍍上金邊的教堂尖頂輪廓。
那是他們的婚禮。
沈念薇用炭筆,一筆一筆,將那個他生命中最燦爛、最幸福的時刻,從塵封的記憶里,重新打撈出來,定格在紙上。
像嗎她輕聲問,眼神溫柔地注視著他。
林溯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畫紙上。
他看著畫中那個健康的、充滿生機的、滿眼都是幸福的自己。
再看看眼前鏡子倒影里,這個形容枯槁、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軀殼。
巨大的落差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猛地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像是無法承受這殘酷的對比。
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壓抑著喉間翻涌的酸楚和哽咽。
過了好幾秒,他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重新睜開眼。
眼底一片潮濕的猩紅。
他看向沈念薇,看著她眼中那毫無保留的、帶著痛楚卻依舊堅韌的愛意。
……像。他終于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一個字,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
他動了動被沈念薇握著的手指,極其微弱地反握住她。
力道輕得幾乎感覺不到,卻帶著千言萬語。
我的…薇薇…他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眷戀、不舍,還有深深的歉疚,畫得…真好。
他頓了頓,氣息更加微弱,每一次呼吸都顯得異常艱難。
只是…他極其緩慢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最后的力氣,別再…畫…現(xiàn)在的我了…
丑…他費力地扯出一個極其虛弱的、自嘲般的笑。
沈念薇的心,像是被這句話狠狠捅了一刀!
劇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讓洶涌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更加用力地握緊他冰涼的手,俯下身,將臉頰輕輕貼在他枯瘦的手背上。
溫?zé)岬臏I水,無聲地浸濕了他冰冷的皮膚。
不丑…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卻異常堅定,我的林先生…永遠(yuǎn)都是最好看的…
林溯沒有再說話。
只是用那雙漸漸失去神采、卻依舊盛滿了溫柔和愛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近乎貪婪地凝望著她。
仿佛要將她的眉眼,她的輪廓,她的一切,都深深烙印進靈魂的最深處,帶去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
窗外的光線漸漸西斜,由慘白轉(zhuǎn)為暖金,又慢慢染上暮色的灰藍。
病房里的光線也隨之暗淡下來。
林溯的氣息,越來越微弱。
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代表心跳的綠色曲線,起伏的幅度越來越小,間隔也越來越長。
規(guī)律的嘀…嘀…聲,變得緩慢而沉重,像垂暮老人最后的嘆息。
沈念薇始終緊緊握著他的手,臉頰貼著他的手背。
她沒有哭出聲。
只是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著,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潔白的床單。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正在一點點、不可逆轉(zhuǎn)地流逝。
像握著一捧正在消融的雪。
林溯的目光,已經(jīng)有些渙散了。
他的視線艱難地聚焦在沈念薇的臉上,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
沈念薇立刻湊近,將耳朵貼近他干裂蒼白的唇邊。
……薇……
……冷……
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破碎得幾乎不成音節(jié)。
沈念薇的心痛得幾乎要裂開。
她立刻松開他的手,想要起身去拿旁邊的毛毯。
就在她松手的剎那——
林溯那只枯瘦的手,卻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微弱的力量,猛地、死死地攥住了她即將抽離的手指!
力道之大,指甲甚至掐進了她的皮肉里!
沈念薇的動作瞬間僵住!
她猛地低下頭!
只見林溯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艱難地、顫抖著抬起另一只同樣枯瘦的手。
那只手上,不知何時,緊緊攥著一枚小小的、閃著溫潤光澤的指環(huán)!
那是他們的結(jié)婚戒指!
車禍后,沈念薇的記憶混亂,戒指也不知所蹤。原來,一直被他小心地藏著!
林溯的手顫抖得厲害,像風(fēng)中殘燭。
他渙散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沈念薇左手的無名指上。
用盡生命最后殘存的所有意志力,他顫抖著,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將那枚冰涼的鉑金指環(huán),套向她的無名指!
他的動作笨拙而緩慢,手臂抖得像篩糠。
戒指幾次碰觸到她的指尖,又無力地滑開。
沈念薇的淚水洶涌而出!
她不再試圖抽手,而是順從地、主動地將自己的無名指,穩(wěn)穩(wěn)地遞到那枚顫抖的指環(huán)前。
然后,用自己另一只手,顫抖地、輕輕地,覆上林溯冰冷的手背。
幫助他,引導(dǎo)他。
兩只手,一只溫?zé)犷澏�,一只冰冷僵硬,共同顫抖著,終于——
將那枚象征著誓言與羈絆的指環(huán),緩緩地、珍重地、重新推回了它原本的位置。
直至指根。
冰涼的金屬觸感,瞬間灼燙了沈念薇的皮膚,也烙進了她的靈魂深處!
戒指歸位的剎那,林溯緊繃的身體驟然松懈下來。
他死死攥著沈念薇手指的力道,也瞬間消失了。
手臂無力地垂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他的目光,最后深深地、深深地凝望著沈念薇無名指上那枚重新閃耀的戒指。
又緩緩上移,對上她淚流滿面、痛不欲生的眼睛。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一個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無比滿足的弧度。
仿佛跋涉了千山萬水、歷經(jīng)了無邊苦痛,終于抵達了最后的歸途。
他看著她。
唇瓣無聲地開合,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氣息,吐出兩個破碎到幾乎聽不見的音節(jié):
……值……了……
最后一個音節(jié)落下。
他眼中那最后一點微弱的光芒,如同風(fēng)中殘燭,輕輕搖曳了一下。
然后,徹底地、永遠(yuǎn)地,熄滅了。
凝望著她的瞳孔,失去了所有焦距,變得空洞、灰暗。
他唇邊那抹滿足的、釋然的微笑,卻永遠(yuǎn)地凝固在了那里。
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條代表著生命律動的綠色曲線,在發(fā)出最后一聲悠長而絕望的嘀——之后,驟然拉成了一條冰冷筆直的橫線。
刺耳的警報聲,瞬間撕裂了病房死寂的空氣!
尖銳!冰冷!無情!
宣告著一個生命的終結(jié)!
沈念薇僵在原地。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世界變成了一片死寂的真空。
只有那尖銳刺耳的警報聲,像無數(shù)把冰冷的錐子,瘋狂地鑿進她的耳膜!鑿進她的大腦!鑿進她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臟!
她呆呆地、怔怔地低下頭。
看著自己無名指上,那枚剛剛被重新戴上的戒指。
冰涼的鉑金指環(huán),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一點微弱卻固執(zhí)的光芒。
指環(huán)內(nèi)側(cè),一行細(xì)小的刻字,清晰地映入她模糊的淚眼——
**【溯流而上,念你如薇】**
冰冷的金屬緊貼著皮膚。
那點微弱的光芒,像他最后凝視她的眼神,溫柔,滿足,帶著永恒的告別。
沈念薇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
伸出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林溯那只剛剛滑落、還殘留著一絲余溫的手。
她的手心,緊緊包裹著他冰冷僵硬的手背。
無名指上那枚重新歸位的戒指,緊貼著他枯瘦的指節(jié)。
她將自己的臉頰,輕輕地、無比珍重地,貼上他冰冷的手心。
仿佛那里還殘留著他最后一點氣息和溫度。
滾燙的淚水,終于徹底決堤!
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地、無聲地奔流而出!
大顆大顆地砸落在他冰冷的手心,砸落在潔白的床單上,洇開一朵朵絕望的、深色的花。
她佝僂著身體,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布偶,維持著這個最后的、絕望的姿勢。
肩膀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著。
病房里,刺耳的警報聲還在持續(xù)不斷地尖叫著。
門外傳來急促雜亂的腳步聲。
醫(yī)生和護士沖了進來。
各種嘈雜的聲音、指令聲、儀器的噪音,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世界一片混亂喧囂。
沈念薇卻像被隔絕在另一個無聲的維度。
她聽不見任何聲音。
看不見任何東西。
只有掌心那冰冷的、漸漸失去最后余溫的手。
只有無名指上,那枚緊箍著皮肉、仿佛要灼燒靈魂的戒指。
只有腦海里,那個在漫天飛雪的書房里,緊緊擁抱著她、無聲崩潰痛哭的男人。
他顫抖的懷抱。
他滾燙的淚水。
他絕望而深情的低語。
還有他最后那句無聲的值了……
所有的記憶,帶著遲來的、完整的、撕心裂肺的劇痛,排山倒海般將她徹底淹沒!
她終于找回了所有的記憶。
代價是,永遠(yuǎn)地失去了他。
窗外。
最后一片雪花,打著旋兒,無聲地飄落在冰冷的窗欞上。
世界一片寂靜的純白。
像一場盛大而無聲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