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深抱著那只骨灰盒,指尖傳來瓷器特有的、浸入骨髓的涼意。這便是父親留給他的最后一點溫度了,冰冷得像他現(xiàn)在的心情。
客廳里的一切都還維持著父親在世時的模樣,只是蒙上了一層肉眼難辨的微塵,空氣里那股淡淡的藥味,似乎也終于要散盡了。他就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座囚禁了他十八年的城市。a大的錄取通知書和獎學金證明就放在桌上,像一張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在他曲折、坎坷的前十八年人生里,命運從未慷慨。父親的身體是一座被長年累月的病痛緩慢掏空的山,而母親蘇秀清,則是在他五歲那年,便決絕地拋棄了他們父子,奔向了她那位當主管的情人。
記憶的閘門一旦開啟,某些畫面便會頑固地浮現(xiàn)。他記得自己是如何哭著拽住那片衣角,換來的卻只是一個沒有絲毫留戀的、決絕的背影。從那天起,他沒有了媽媽。而一天之前,他也沒有了爸爸。
在踏上旅途之前,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像幽暗深海里一閃而過的磷光。他忽然想去看看那個女人,看看蘇秀清。他想知道,離開了病榻上的丈夫和五歲的兒子之后,她是否真的如愿過上了想象中的幸福生活。
她的地址并不難打聽。王瑩阿姨在電話里嘆著氣,報出了一個地址。
可當林深站在這條破敗狹窄的小巷前時,他所有前行的欲望,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這里太破了,和他腦海中構(gòu)想過的任何一種“小康之家”的景象都毫不沾邊。這更像是城市皮膚上一道被遺忘的、正在腐爛的傷疤。
但他還是攥緊了手里的字條,地址沒有錯,新月路108號。
他邁步走了進去。一股潮濕的、混雜著酸腐的惡臭立刻包裹了他。那是腐爛的果皮與變質(zhì)的湯水混合,在夏日烈陽下發(fā)酵后,蒸騰出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巷子兩邊的墻面斑駁脫落,像患了某種皮膚病,上面層層疊疊地貼著治療不孕不育和尋人啟事的廣告,字跡早已褪色模糊。
他耐著性子,挨家挨戶地尋找門牌。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喧鬧吸引了他的注意。
前方不遠處,三四個半大的男孩正進行著一場廉價的游戲,他們不斷地將手里的東西,砸向墻角的一團黑影。
是那種喝空了的礦泉水瓶,瓶身在空中劃出笨拙的弧線。每砸中一下,塑料瓶與那團黑影碰撞,便會發(fā)出一聲沉悶的“砰”響。緊接著,這聲響就會被男孩們興奮的、尖銳的叫好聲徹底淹沒。
顯然,在這片被遺忘的貧民窟里,朝更弱小者扔東西,是這些孩子為數(shù)不多的、能證明自己力量的樂趣。
林深皺著眉走近,視線也逐漸清晰。那一小團黑影,是個人。一個蜷縮著的孩子,雙手緊緊環(huán)抱著膝蓋,將自己縮成了最小的一團。因為實在太瘦小了,加上光線晦暗,離遠了看,根本分辨不出形狀。
一股無名怒火猛地沖上林深的腦門。
“你們在干什么!”
他的一聲斷喝,如同平地驚雷。
幾個男孩被嚇得渾身一哆嗦。一個正舉著瓶子瞄準的孩子,動作僵在半空,愣愣地看著他,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來。
林深目光如刀,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滾開�!�
幾個倒霉孩子連滾帶爬地跑了,仿佛身后有惡鬼在追。
林深這才走近那一小團。
這個距離,他看得分明了。是個女孩,身上臟兮兮的,看不出衣服本來的顏色。頭發(fā)又長又干枯,糾纏成一團一團的,顯然很久沒有打理過。她的周圍已經(jīng)堆滿了各種廢棄的塑料瓶,半個身子幾乎都被這些廉價的“武器”給埋住了。
他沉默地撥開幾個瓶子,彎下腰,想將她拉起來。
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她的瞬間,女孩猛地抬起了頭。那是一張布滿灰塵的小臉,神情卻像一只被侵犯了領地的小獸,充滿了警惕和敵意。她非但沒有接受他的幫助,反而張開雙臂,更用力地護住了身下的那些瓶子。
“這是我的�!�
她的聲音細得像只還沒斷奶的貓,帶著一絲奶氣,可語氣卻異常堅定。這細微的反差,讓林深的心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
他收回了手,放緩了聲音:“好,都是你的,我不碰。”
他蹲下來,盡量讓自己與她平視。
“小妹妹,我問你一件事,”他頓了頓,“你知道蘇秀清家在哪兒嗎?”
女孩的臉很小,襯得那雙眼睛大得驚人。聽到“蘇秀清”三個字,她的大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茫然,隨即,小嘴猛地一扁,下一秒,淚水便毫無征兆地噙滿了整個眼眶,倔強地在眼圈里打著轉(zhuǎn),遲遲不肯落下。
林深有些摸不著頭腦,但看她的反應,顯然是認識那個女人的。
于是,他又輕聲問了一遍。
這一次,他得到了回答。晶瑩的淚珠終于順著她臟污的臉頰滾落,沖刷出兩道清晰的淚痕。
她用那細細的、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出了三個字。
“媽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