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品小官

    九品小官

    宋，治平四年，也既是1067年。

    夏稅時(shí)節(jié)的江寧城，秦淮河上傳來的琵琶聲混著新釀的酒香吹過檐角的風(fēng)鐸，閩地來的布販，兩淮來的鹽販，兩浙來的茶商絡(luò)繹不絕，

    忽聽得稅吏敲響銅鑼：“酉時(shí)三刻，封市納捐~”

    滿街金玉錦繡忽地一滯，一看上去只有二十歲左右的少年郎君，身穿九品的深綠色圓領(lǐng)襕衫官服，扣子卻只是吊兒郎當(dāng)?shù)劐e(cuò)系著，邁著四方步身后跟著一大票的稅吏衙役走來，方青銅官印往稅案上一磕，二郎腿翹起便在黃木的椅子上坐下。

    “落傘~驗(yàn)秤~”

    嘩~，一頂青布傘蓋在少年的頭頂撐開，身后老稅吏扛著鐵權(quán)上前，一旁的青年稅吏則是一臉諂媚笑意的給這少年倒水。

    那少年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水，開口說道：“各位江寧的父老鄉(xiāng)親，本官王小仙，乃是這江寧縣，新上任的九品主簿，專門收的就是這布帛之稅。”

    “這個(gè)……俗話說得好啊，咳咳�！�

    卻見這王小仙突然從身后稅吏手中接過了兩個(gè)快板，這些宋朝人也沒見過這東西，好奇地看著他，噼里啪啦的就打了起來。

    “朱雀橋頭算盤響，夏稅秋糧分兩樁。官家修堤你乘涼，繳了絹布好娶娘。一文稅，一寸磚，鋪得汴河通天船。三斗糧，三支箭，射得西夏哭狼煙。你納絹布來我納命，共筑大宋好河山�！�

    一段快板打完，給眾人弄得一愣一愣的。

    沒見過這樣的藝術(shù)形式啊。

    一時(shí)間眾人也是不明所以，只覺得這個(gè)新上任的主簿，當(dāng)真是好生古怪。

    不過這等打油之詞，聽上去卻是朗朗上口，而且意思也算是簡單明了，他們這些販夫走卒倒是也都能聽得懂。

    “稅乃國之根基，諸位，驗(yàn)稅吧。”說著，王小仙翻開了魚鱗冊，查驗(yàn)起來。

    這王小仙記錄算賬的速度極快，效率也高，那魚鱗冊是早在昨天就已經(jīng)提前整理過并加了目錄，不過半個(gè)時(shí)辰，居然就已經(jīng)收了六十多戶。

    “官人！官人咱們家應(yīng)該是四等戶才對(duì)��！”

    突兀的，一名身穿藍(lán)色布袍，臉上還滿是褶皺的老者大聲道：

    “官人，小老兒家中織機(jī)只有兩臺(tái)，存絹不過十?dāng)?shù)匹，如何，如何，給我們定成了一等戶呢？小老兒何德何能，做得了這一等戶？求官人您明察，開恩�。　�

    說罷，這老漢叩拜在地上，瘋狂的磕起頭來。

    其余來繳稅的一時(shí)都忍不住議論紛紛。

    四等戶的繳稅是兩匹麻布，一等戶的繳稅是20匹杭綢，且要求紋樣清晰無暇。

    看這老漢手腳粗糙，身上藍(lán)色的粗布上還掛著補(bǔ)丁，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拿得出20匹杭綢的人啊，把四等戶登記成一等戶，這是存心往逼死人的方向去啊。

    “你說你是四等戶？不對(duì)吧，城南郭敏，是你吧？”王小仙翻開了魚鱗冊道：“你名下共有水田一百畝，桑田二百畝，麻田二百五十畝，還都是上等的良田，織機(jī)更是足有十臺(tái)，還都是鐵制的織機(jī)，你都這么有錢了，怎么還裝窮啊。”

    “官人您明察��！小人哪來的百畝良田，十臺(tái)鐵機(jī)？小人家就住在南城，屋不過八尺，棚高難以站身，只有一妻，一女三口之家，您可差人隨時(shí)去小人的家中查看，何來的十臺(tái)鐵機(jī)��！求官人您一定要明察秋毫啊！”

    “小官人，您是不是搞錯(cuò)了，這是南城的老郭他在咱們江寧城生活四十多年了，許多人都認(rèn)識(shí)，哪來的百畝良田啊�！�

    “就是啊小官人，那魚鱗冊上肯定是錯(cuò)了，您讓他拿出二十匹杭綢來繳稅，這是要逼死人的啊�！�

    一同繳稅的其他郭戶也紛紛為他開口發(fā)聲，紛紛證明這老漢不是什么一等戶，就是城南一戶普普通通，靠著織布過日子的一個(gè)普通裁縫人家。

    王小仙見狀：“是么？來來來，老頭你先起來，我是新官上任，不清楚具體情況，可是你看這魚鱗冊上……你這一等戶的身份，可是清清楚楚啊。”

    “誒~，眼下稅收在即，再想給你改正，那也難了呀，我給你改了，這缺，可怎么出啊，要不這樣吧，今年，你就委屈委屈，把這二十匹杭綢給交了，明年，明年我一定給你改正回來，你看如何？”

    “我，我，我上哪弄這二十匹杭綢去啊！官人，您就是把我全家賣了，也不值這二十匹杭綢�。。　�

    這老頭無緣無故地?cái)偵狭诉@樣的事兒，已然是徹底慌了神，額頭上青筋的鼓出來了，急得在地上直跺腳。

    王小仙微微一笑：“呵呵，用不著賣全家，你不是有個(gè)女兒么，是叫喜兒吧，你要是沒有錢，就把喜兒賣了，一個(gè)喜兒，就足以抵賬了。”

    “你……你……你是……”

    直到此時(shí)，眾人才知道這王小官人居然是有意為之。

    若是他當(dāng)真不認(rèn)識(shí)這老漢，如何知道他有個(gè)女兒叫喜兒了？若是知道這老漢的女兒叫喜兒，又怎么會(huì)不知道這老漢是個(gè)清苦人家呢？

    這是有人看上這老漢的閨女了��！

    “你，你，你這狗官，我跟你拼了！”

    那老漢沖上來就要和王小仙拼命，卻馬上被兩名手持鐵尺的衙役給摁下了。

    “怎么，你要抗稅？還要襲擊我這個(gè)朝廷命官么？”

    一旁，有那認(rèn)識(shí)老漢的已經(jīng)忍不住竊竊私語了起來。

    “這老郭啊，人老實(shí)了一輩子，偏偏生了個(gè)貌美如花的女兒，這是被人給盯上了啊�！�

    “狗官！”

    也不知是誰的一聲大喊，整條街立刻就亂了起來，幾個(gè)看不過去的人就要鬧事兒。

    （請(q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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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品小官

    王小仙不慌不忙，依然慢吞吞地喝著碗里的水，絲毫沒將這些百姓放在眼里。

    突兀的，一名鐵塔一樣高的壯漢，扒開人群，大喝一聲：“王官人秉公執(zhí)法，我看看是哪個(gè)刁民敢在老子的江寧府鬧事？”

    卻見此人，一手里拿著一條馬鞭，另一只手把玩著兩個(gè)玉球，在手上嘩啦嘩啦做響，身后跟著的一眾狗腿子堂而皇之的拿著棍子，刀劍，甚至盾牌。

    推開人群之后，笑呵呵地沖著王小仙：“好，好，好，王官人，本少爺果然是沒有看錯(cuò)人，咱們江寧城，若是人人都像你這般的秉公執(zhí)法，何愁國事不興？你放心，我是不會(huì)虧待你的�！�

    王小仙笑著點(diǎn)頭。

    人群中有人小聲道：“這誰啊，這么囂張�！�

    “你連他都不認(rèn)識(shí)？這是潘家的潘云蛟，江寧成的一霸啊�！�

    “潘家？哪個(gè)潘家？”

    “潘美的潘家啊，人家是皇親國戚啊�！�

    潘美的孫子潘夙曾在江寧做轉(zhuǎn)運(yùn)使，也因此在此留下了一支支脈，就是此人了。

    雖說是支脈，那也畢竟是潘家，也算是皇親國戚，至少在這些普通的老百姓眼里，已經(jīng)是絕對(duì)惹不起的大人物了。

    那潘云蛟和王小仙客氣了一下，而后蹲在地上道：“誒呦，這不是我的岳丈大人么，您怎么讓人給摁地上了？”

    “我早就說么，你早點(diǎn)把喜兒直接嫁給我多好，我還能給你下點(diǎn)聘禮，這錢啊，給誰不是給了？”

    說著，這大漢從身后狗腿子的手里拿過了一個(gè)大銀錠，放在了稅桌上道：“王官人，這一塊銀子，買他的女兒，你看，可夠折二十匹杭綢��？”

    早在仁宗年間，白銀在北宋就已經(jīng)是市場上可以流通的貨幣了，王小仙將大銀塊掂了一下，笑呵呵地扔在桌上，道：“記錄，潘家折上好絲綢二十匹，完稅�！�

    “誒？”

    “誒？”

    “誒？”

    一時(shí)間稅吏們愣了，圍觀群眾愣了，潘云蛟也愣住了：“誒？不對(duì)，錯(cuò)了，錯(cuò)了，這不是我的稅，是我這丈人的稅，他用賣女兒的錢繳的稅�！�

    王小仙卻擺了擺手道：“行了行了，你們潘家好歹也是咱們大宋將門，稍微要點(diǎn)臉成么，幾千畝的良田全都掛在人家窮苦百姓的頭上，到最后給自己落一三等戶？把自家田產(chǎn)掛人家百姓的魚鱗冊上還惦記人家姑娘，缺德不缺德呀，就這么一塊銀子，已經(jīng)夠便宜你了�！�

    說著，王小仙直接拿起魚鱗冊勾畫了起來，又沖那老者道：“吶，給你從一等戶里涂掉了，今天的事兒是利用了你，不過你也算是因禍得福，

    你們家現(xiàn)在在魚鱗冊上沒了，這兩匹麻布你帶回去吧，就當(dāng)是我給你賠罪的一點(diǎn)心意了，不過明年還是得正常繳啊，回頭我就把你們家信息寫四等戶上去�！�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鬧了半天，居然是個(gè)好官？

    何著是拿這老漢和他女兒當(dāng)魚餌釣魚呢？

    潘云蛟見狀勃然大怒，一把拎起王小仙的衣領(lǐng)：“你，你是在耍我？”

    “對(duì)啊，我是在耍你啊，不使這樣的手段，如何讓你拿銀子出來繳稅啊？我可提醒你啊，這銀子在你兜里你不拿出來，這頂多就叫偷稅。我拿你也沒有辦法，誰讓你是皇親國戚呢。

    但是現(xiàn)在你既然已經(jīng)拿了出來，放在了官府的桌上，入了賬，你要是敢把它拿走，這就叫打劫府庫，形同謀逆，到時(shí)候，我倒要看看開封潘家還認(rèn)不認(rèn)你這個(gè)親戚�！�

    “小子你找死么！像你這種明經(jīng)出身的小官，老子弄死你，就宛如弄死一只螞蟻！”

    “呀？你要弄死我？來來來，別猶豫，快，快弄，來來來，刀給你，來，沖我脖子這砍來，來�。〗裉炷阋�是不敢砍死��，你就是我親兒子�！�

    “你……”

    “來�。　�

    “你以為我不敢么？你不過是個(gè)明經(jīng)出身的小官！”

    “那你倒是來�。�！直娘賊，軟慫蛋，手里拿著刀子都不敢殺我一個(gè)書生？就你這烏龜王八蛋一樣的慫樣子，也好意思說什么將門之后？你真是潘美的后人么？我呸啊，潘家怎么會(huì)有你這么慫貨的家伙啊。”

    “啊~��！我弄死你！”潘云蛟受了刺激抬手就砍。

    王小仙卻是不閃不避，反而特意將脖子伸得長了一點(diǎn)，生怕他砍不到一樣。

    【這么死，算是為國而死了吧？終于，老子可以得道成仙了】

    “住手��！”

    突兀的，一聲大喝打斷了潘云蛟的動(dòng)作。

    【誰��？我這好不容易要為國而死了，誰來搗亂？】

    “潘云蛟，你敢當(dāng)街殺害朝廷命官？”

    緩緩的，一身粗白布的中年人大踏步的走了過來。

    卻見這中年人大概四十多歲的年紀(jì)，看上去有些憔悴，頭發(fā)和胡子都很凌亂，身穿一整套的白色粗布衣裳，卻是不怒自威，自帶一股浩然正氣。

    【這老帥哥誰啊】

    “您是……臨川公？”潘云蛟居然認(rèn)得。

    “認(rèn)得我，還不給我滾？”

    “啊是，是，是，我這就滾，我這就滾�！�

    說完，這位平日里在江寧城號(hào)稱一霸的將門之后，居然真的就這么灰溜溜，無比狼狽的跑了。

    【臨川公？誰��？】

    卻見那中年男人用很欣賞地上下打量了王小仙一番，突然抱拳拱手，道：“老夫眼拙，差一點(diǎn)就錯(cuò)看了好人啊，小兄弟，老夫王安石，方便的話，一會(huì)兒你收完了稅，來我府上喝一杯茶水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