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歷被粗暴地撕去一頁,露出那個刺眼的猩紅數字:**30**。高考倒計時三十天。這個數字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高三(七)班每個人的視網膜上,也沉甸甸地壓在郭陽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教室像個巨大的、持續(xù)加壓的罐頭�?諝饽郎�,混雜著汗味、風油精的刺鼻清涼和舊書紙張的霉味。頭頂的吊扇徒勞地旋轉,發(fā)出茍延殘喘的嗡鳴,攪動的熱風非但沒能帶來涼爽,反而將粘稠的焦慮均勻地涂抹在每一個毛孔。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連綿不絕,如同無數只蠶在啃噬桑葉,也啃噬著所剩無幾的耐心和希望。
郭陽盯著眼前攤開的理綜模擬卷。物理最后一道電磁感應大題,復雜的線圈纏繞著詭異的磁場變化圖,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卷面,吐著信子嘲笑著他的無能。思路如同陷入泥沼的輪胎,瘋狂空轉,只濺起絕望的泥漿。時間一分一秒無情流逝,窗外的天色在壓抑的云層下顯得格外昏暗。胃部熟悉的絞痛感再次襲來,伴隨著一種溺水般的窒息感。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尖銳的疼痛喚醒麻木的大腦,卻只換來更深的無力。
“操!”
一聲壓抑的低吼從斜后方傳來,帶著濃重的煩躁和挫敗感。是譚偉。他狠狠地把筆拍在桌上,發(fā)出不大不小的“啪”一聲,引得周圍幾個同學不滿地抬頭瞥了一眼,隨即又麻木地埋下頭去。
郭陽側過身,看到譚偉正煩躁地抓著他那頭本就有些凌亂的短發(fā),面前的數學卷子上,最后兩道大題幾乎一片空白,只有幾個孤零零的數字和胡亂涂抹的線條。譚偉抬起頭,眼神里是郭陽從未見過的焦灼和一絲……茫然。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平時總是帶著點痞氣和滿不在乎的臉,此刻繃得緊緊的,嘴角向下耷拉著。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沒有言語,卻在那一瞬間讀懂了對方眼底深處同樣的恐慌和掙扎——那是被名為“高考”的巨獸逼到懸崖邊緣的困獸,發(fā)出的無聲嘶鳴。什么兄弟義氣、插科打諢,在絕對的壓力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下課鈴聲如同救贖的號角,卻又預示著下一場酷刑的開始。人群如同泄洪般涌出教室,奔向廁所或走廊,貪婪地攫取那幾分鐘珍貴的、可以暫時逃離書本的自由空氣。
郭陽沒動,依舊盯著那道該死的物理題。譚偉也沒動,他煩躁地推開椅子站起來,走到郭陽桌邊,聲音沙�。骸瓣栕樱鋈ネ缚跉�?憋死了�!�
郭陽沒抬頭,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他需要離開這間令人窒息的牢籠,哪怕只是一分鐘。
他們沒去擁擠的走廊,而是默契地拐向了教學樓后面那條相對僻靜、通往老舊籃球場的林蔭道。這里遠離了教室的喧囂,只有高大的梧桐樹投下斑駁的、略顯陰沉的樹影,以及遠處球場上隱約傳來的、有氣無力的拍球聲。
沉默地走了一段,遠離了教學樓的喧囂,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自己的腳步聲。壓抑已久的情緒如同被搖晃過的碳酸飲料,急需一個出口。
“媽的!”譚偉猛地一腳踢飛了路邊一個空癟的易拉罐,罐子哐當哐當地滾出老遠,撞在墻角,發(fā)出刺耳的噪音�!斑@他媽是人過的日子嗎?老子快被逼瘋了!天天做卷子,天天考試,天天倒數!這破題!老子真想一把火把這堆破書全燒了!”他胸膛劇烈起伏著,聲音里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嘶啞,眼眶微微發(fā)紅。
郭陽停下腳步,靠在一棵粗壯的梧桐樹干上,冰涼的樹皮透過薄薄的校服傳來一絲涼意,卻無法澆滅心頭的燥火。他看著譚偉發(fā)泄,沒有勸阻。他自己何嘗不想怒吼?何嘗不想撕碎那些永遠做不完的試卷?他只是更習慣將這些東西死死壓在心底,用沉默去對抗。
“燒了又能怎么樣?”郭陽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燒了,三十天后,我們拿什么去考?拿什么……離開這里?”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梧桐樹稀疏的枝葉,望向遠處。視野的盡頭,是環(huán)繞著小縣城的、連綿起伏的、灰蒙蒙的山巒。它們像一道巨大而沉默的屏障,將這個小小的世界與外面隔絕開來。他從小在這里長大,熟悉這里的每一條街巷,每一縷炊煙,但此刻,這些熟悉的景象卻像沉重的枷鎖,壓得他喘不過氣。
“離開?”譚偉喘著粗氣,也靠在了旁邊的樹上,順著郭陽的目光望去,看著那些沉默的山,“對,離開!老子他媽做夢都想離開這破地方!”他用力錘了一下樹干,震得樹葉簌簌作響,“受夠了!受夠了一模二模三模!受夠了老師天天念叨重點線!受夠了家里老頭老娘那期望的眼神,看得老子心慌!受夠了這小地方,一眼就能望到頭!”
“望到頭……”郭陽喃喃重復著這三個字,心頭泛起巨大的苦澀。是啊,小縣城的生活軌跡似乎早已被預設好:考上個普通大學,或者考不上,回來托關系找個工廠或小單位,結婚,生子,守著父母,然后重復父輩的生活……這種“安穩(wěn)”,在此刻渴望掙脫束縛的少年心中,無異于一種緩慢的窒息。
“陽子,”譚偉轉過頭,眼神灼灼地盯著郭陽,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火焰,“我們不能待在這兒!絕對不能!這地方……會把人活活悶死!”他伸手指著遠處模糊的城市方向,雖然根本看不見,“外面!外面肯定不一樣!有高樓大廈,有霓虹燈,有數不清的機會!只要我們能考出去!只要我們能拿到那張該死的錄取通知書!”
郭陽的心臟被譚偉的話狠狠撞擊了一下。“考出去”這三個字,像黑暗中擦亮的一簇火星。是啊,高考,這令人憎惡的獨木橋,此刻卻成了他們唯一看得見的、通往“外面”世界的吊橋。
“對,考出去�!惫柕穆曇舨辉俚统�,帶上了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堅定。他站直了身體,目光從遠山收回,落在譚偉同樣燃燒著渴望的臉上。“譚偉,我們得出去!離開這四面都是水泥墻的地方!去外面!去……海的那邊!”他腦海中閃過地理課本上蔚藍的海洋圖片,那是自由和未知的象征。
“海的那邊?”譚偉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重新注入了熟悉的、混不吝的生氣,盡管眼眶還帶著紅,“好!陽子,說定了!一起!咱們兄弟倆,一起闖出去!管他什么狗屁倒計時,管他什么難題!拼了!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他猛地伸出手,掌心向上,懸在半空,眼神灼灼地盯著郭陽。
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沖垮了郭陽心中的冰層。他看著譚偉伸出的手,那不再僅僅是插科打諢的兄弟情誼,而是在絕望深淵邊緣伸出的、帶著同樣滾燙求生欲和野心的援手。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從腳底升起。
“好!一起闖出去!”郭陽的聲音斬釘截鐵,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譚偉的手掌上!
“啪!”
一聲清脆的擊掌聲,在寂靜的林蔭道上顯得格外響亮。兩只年輕、帶著薄繭和汗水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傳遞著滾燙的溫度和孤注一擲的決心。這不是兒戲的拉鉤上吊,而是在殘酷現實面前,兩個被逼入絕境的少年,用盡全身力氣向命運發(fā)出的、最原始也最響亮的戰(zhàn)吼!
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為他們的誓言伴奏。遠處球場上,籃球落地的聲音似乎也多了幾分力量。倒計時三十天的陰霾,似乎被這緊緊相握的兩只手,短暫地撕開了一道口子,透進來一絲名為“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