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導語:
青山村的紋身師陳默,在臺風天里埋下第七枚攝像頭。
失憶的林小雨每天重復著同一天,挨家挨戶發(fā)著過期的臺風預(yù)警。
直到她懷孕,淤青的皮膚下,藏著比記憶更深的證據(jù)。
而這一次,腐爛的柚子里,長出了眼睛。
1
針尖刺破皮膚的聲音像某種昆蟲在啃食樹葉,我盯著眼前這片逐漸成形的龍鱗,汗水從客人的太陽穴滑到下巴。
快好了。我用沾著血跡的棉球擦了擦那片皮膚,最后幾針。
店里的老電扇吱呀轉(zhuǎn)著,把八月悶熱的空氣攪成黏稠的漩渦。門外傳來拖拉機突突的聲響,夾雜著幾個小孩追打的尖叫。青山村的下午總是這樣,燥熱、嘈雜,帶著某種令人昏昏欲睡的規(guī)律。
阿強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默哥,龍頭眼睛那塊能不能加點紅色
我看了眼墻上掛鐘,四點二十。王嬸家的母豬今天下崽,約好五點去給小豬崽做標記。再加半小時,我把針頭浸進墨水,得加錢。
店門被推開時銅鈴晃出刺耳的聲響。我和阿強同時抬頭,林小雨抱著一筐黃桃站在門口,陽光從她身后瀉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
陳師傅,新摘的。她把筐子放在茶幾上,黃桃的甜香立刻壓過了酒精和藥膏的氣味。阿強的眼睛粘在她挽起的袖口,那里沾著一點泥漿。
我摘下手套拿起一個桃子,表皮還帶著曬后的溫度。又去果園了
省農(nóng)科院的專家明天要來,小雨用袖口擦汗,在臉頰上留下一道泥痕,得先把樣本準備好。她的指甲縫里塞著黑色的泥土,指關(guān)節(jié)有幾處新鮮的刮傷。
阿強突然坐直身體,毛巾從嘴里掉下來:小雨妹子,給我也來個桃子唄
小雨笑著挑了個最紅的遞過去,阿強接桃子的手在發(fā)抖。我看著他T恤后背的汗?jié)n從巴掌大擴散到整片脊背。去年他讓我在左肩紋強者無敵四個字時,針扎到鎖骨都沒吭一聲。
天氣預(yù)報說今晚有臺風,小雨從筐底抽出幾張傳單,這是防臺指南,陳師傅幫忙貼店里好嗎傳單上印著臺風路徑圖和緊急聯(lián)系電話,右下角是她手寫的補充:老年活動中心已開放為臨時避難所。
銅鈴又響起來,王德發(fā)拎著半瓶白酒晃進門,脖子上的金鏈子閃著油膩的光。喲,大學生又來發(fā)傳單啊他伸手去拿桃子,指甲縫里黑得發(fā)亮,城里人就是講究,刮個風還整這么多花樣。
小雨不動聲色地把筐子往我這邊推了推:王叔,您家漁船系牢了嗎
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王德發(fā)噴著酒氣湊近小雨,聽說你在城里被大老板包養(yǎng)過怎么又跑回這窮地方他的手快要碰到小雨肩膀時,我拿起紋身槍按下開關(guān),機器突然的嗡鳴讓他縮回了胳膊。
小雨睫毛都沒顫一下:陳師傅,記得把傳單給來店的客人。她轉(zhuǎn)身時馬尾辮掃過王德發(fā)的酒瓶,留下一陣淡淡的洗發(fā)水味道。
我貼完最后一張傳單時天色已經(jīng)發(fā)紫。風開始卷著砂礫敲打玻璃,遠處傳來模糊的雷聲。阿強對著鏡子欣賞新鮮出爐的龍紋身,王德發(fā)早不知晃到哪里去了。
默哥,阿強突然壓低聲音,你說小雨還是不是處他的指尖在龍頭眼睛上摩挲,那里被我點了兩滴猩紅。
針管扔進醫(yī)療垃圾桶時發(fā)出哐當一聲響。五百八。我扯下一次性床單,現(xiàn)金還是掃碼
暴雨在凌晨兩點達到頂峰。我躺在閣樓聽著瓦片被掀飛的脆響,手機突然震動。村委群里的消息一條接一條蹦出來:后山滑坡、電線桿倒塌、果園進水。小雨的消息混在其中:西坡果園需要人手,能來的帶麻袋和鐵鍬。
我套上雨衣出門時,看見阿強他爸開著拖拉機往村西頭趕,車斗里擠著五六個穿雨衣的人。閃電劈開的瞬間,遠處山坡上的果樹像一群彎腰逃難的幽靈。
果園已經(jīng)變成泥潭。二十多個人排成長龍傳遞沙袋,雨水順著雨帽往脖子里灌。小雨站在最危險的路段指揮,她的雨衣下擺全裹滿了泥漿。
陳師傅!她在雨幕中朝我揮手,幫我把這些果筐搬到高處!她腳邊的塑料筐里堆滿青柚,每個都有拳頭大。今年新引進的品種,據(jù)說城里超市賣三十塊一斤。
我彎腰搬筐時聽見土石滑落的簌簌聲。老槐樹的影子在閃電中搖晃,根系裸露的部分像老人暴起的青筋。
小心——!
小雨的尖叫和樹木斷裂的脆響同時炸開。我撲向聲音來源處,看見她正把一個老太太往路邊推。倒下的樹干像慢鏡頭般壓下來,樹冠掃過我的后背,但真正沉重的撞擊聲來自前方。
暴雨中傳來骨頭碎裂的悶響。老太太癱坐在路邊,而小雨躺在泥水里,血從她額角涌出,立刻被雨水沖成淡粉色。她右手還緊緊抓著一只青柚,果皮上沾著頭發(fā)絲般的血痕。
打120!誰有干凈毛巾!我跪在泥水里托起她的頭,雨水沖進我的袖管,順著肘關(guān)節(jié)往下淌。有人遞來一件外套,我把它按在傷口上,布料瞬間變成暗紅色。
村醫(yī)老張擠進人群時,小雨的瞳孔已經(jīng)不對光了。他掰開她的眼皮,手電筒的光束下,左眼瞳孔大得嚇人。腦震蕩,可能顱內(nèi)出血。老張的聲音被雨聲切得斷斷續(xù)續(xù),得送縣醫(yī)院。
拖拉機突突的聲音由遠及近。阿強他爸跳下車:路斷了!救護車過不來!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在小雨慘白的臉上。
我抱起小雨時,她的血和雨水混在一起,在我胸前匯成溫熱的小溪。她腰上別著的對講機突然發(fā)出刺啦聲:東區(qū)人員立即撤離!水位還在上漲!塑料殼上貼著的卡通貼紙已經(jīng)被磨得看不清圖案,只隱約辨得出是只蝴蝶。
去縣城的路上,小雨在我懷里抽搐了三次。每次痙攣,那只青柚就從她指間滾落,我又得在顛簸中摸索著撿回來。阿強他爸把拖拉機開得像沖鋒舟,雨水橫著拍在臉上,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
急診室的熒光燈下,護士剪開小雨的衣服。她腰間露出一塊胎記,形狀像片被咬過的樹葉。醫(yī)生翻看她的瞳孔時,那對漆黑的眸子映出我扭曲的影子。
家屬醫(yī)生遞來簽字板。我寫下林建國三個字,筆跡和小時候替他簽家長回執(zhí)時一模一樣。小雨她爸在深圳打工,去年春節(jié)都沒回來。
手術(shù)中的紅燈亮起時,我的雨衣還在往下滴水,在塑料椅上積成個小水洼。窗外,臺風正把一棵棕櫚樹撕成碎片。
2
醫(yī)院走廊的燈光白得刺眼。我盯著手術(shù)室門上那個紅色燈箱,直到視網(wǎng)膜上烙出手術(shù)中三個字的殘影。塑料椅扶手上沾著不知是誰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成鐵銹色。護士第三次經(jīng)過時,鞋跟在地磚上敲出不耐煩的節(jié)奏。
林小雨家屬
我抬頭,手術(shù)服上沾著血點的醫(yī)生摘下口罩。他的嘴唇在動,聲音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顱骨骨折...記憶中樞受損...暫時性失憶...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蓋過了窗外的桂花香。小雨躺在雪白的床單上,額頭纏著紗布,像件被精心包裝的易碎品。床頭柜擺著果籃,最上面那個青柚表皮已經(jīng)發(fā)皺。
陳...師傅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我伸手去扶她,她卻突然縮了一下:果園...臺風要來了...
醫(yī)生翻病歷本的動作頓了頓:今天是9月15日。
小雨的指尖掐進被單:不可能...昨天才7號...她的目光掃過果籃,突然抓起那個青柚,這是西坡果園的!得趕快搶收——柚子上干涸的泥漿簌簌落下。
護士進來換點滴時帶進一陣穿堂風。病歷卡嘩啦響了一聲,小雨盯著卡片上的日期,指甲在青柚上摳出五個月牙形的凹陷。
腦外傷導致的順行性遺忘。醫(yī)生用圓珠筆敲著病歷本,她能記住受傷前的事,但無法形成新的記憶。筆帽上的牙印很深,像被狗啃過。
走廊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王德發(fā)拎著果籃擠進來,金鏈子在領(lǐng)口勒出紅痕:大學生咋樣了他的視線在小雨病號服領(lǐng)口停留了兩秒,被跟進來的村支書撞了個趔趄。
醫(yī)藥費村里出。村支書把紅包塞進床頭柜抽屜,壓低了聲音,她爸聯(lián)系上了沒
小雨突然坐直身體:我爸在深圳寶安區(qū)打工,住群租房沒信號。她說得斬釘截鐵,仿佛在背誦昨天剛更新的信息。窗外的桂花樹搖晃了一下,落了幾粒黃蕊在窗臺上。
出院那天,小雨堅持要穿臺風那天的衣服。牛仔褲膝蓋處還留著泥漿干涸后的硬塊,t恤領(lǐng)口有碘酒染黃的痕跡。她站在醫(yī)院門口翻手機,鎖屏照片是9月6日拍的果園全景。
專家明天要來考察。她把手機揣回兜里,突然抓住我的胳膊,陳師傅,臺風預(yù)警發(fā)群里了嗎
阿強他爸的拖拉機突突冒著黑煙。小雨爬上車斗時,懷里還抱著那個干癟的青柚。路過鎮(zhèn)口廣告牌時,她仰頭看著上面嶄新的白酒廣告——那是臺風后新?lián)Q的,舊廣告牌砸傷過兩個路人。
村里人最初很熱情。王嬸每天送雞湯,村支書老婆拎來一籃子土雞蛋。直到第五天早晨,我在紋身店門口看見小雨挨家挨戶拍門:臺風要來了!老年活動中心開放避難!
王德發(fā)家的狼狗狂吠起來。小雨拍門的手停在半空,轉(zhuǎn)頭問我:陳師傅,今天不是9月7號嗎她手腕內(nèi)側(cè)還留著輸液針頭的淤青。
阿強叼著煙蹲在電線桿下看熱鬧:這妞腦子真壞了煙灰掉在他新紋的龍眼睛上,燙出個小黑洞。
第一個月結(jié)束時,村里人開始躲著小雨走。她依然每天清晨六點準時出現(xiàn)在村道上,頭發(fā)扎成馬尾,臂彎里挎著裝滿傳單的布包。傳單邊角已經(jīng)卷邊,上面臺風預(yù)警的日期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
我發(fā)現(xiàn)李瘸子跟蹤小雨是在霜降那天。當時我正在給王嬸家的小母豬補耳標,抬頭看見李瘸子拄著拐杖躲在老槐樹后。他的目光粘在小雨后腰上,舌頭不時舔過發(fā)黃的牙齒。
看啥呢我故意把耳標鉗砸進鐵皮桶。李瘸子嚇了一跳,拐杖戳進泥地里。他左腿比右腿短三公分,走起路來像臺失衡的蹺蹺板。
大學生屁股真翹。他嘿嘿笑著,喉結(jié)上下滾動,聽說她連昨天吃的啥都不記得
小豬在圈里尖叫起來。我攥著耳標鉗的手指發(fā)緊,鉗口還沾著上一頭豬的血跡。李瘸子突然湊近,酒臭味噴在我耳根:你說,要是老子睡了她...第二天她是不是也不記得
王嬸在豬圈那頭喊我。等我再抬頭時,李瘸子已經(jīng)晃到村口小賣部,正用拐杖撥弄小雨停在門口的自行車后輪。
十一月的第一個周一,小雨來紋身店借廁所。她洗手時袖子滑到手肘,露出手腕上一圈淤紫。水龍頭嘩嘩響著,她突然說:陳師傅,我今早發(fā)現(xiàn)內(nèi)褲有血。
針管差點從我指間滑落。窗外的老槐樹上,最后一片枯葉打著旋落下。
不是月經(jīng)。她搓著手腕上的肥皂泡,我查了手機,上次月經(jīng)是9月5號。泡沫沖進下水道時,她補充道:當然,今天也是9月7號。
第二天清晨我特意早起,看見小雨像往常一樣挨家挨戶發(fā)傳單。路過李瘸子家時,那扇掉漆的木門突然打開一條縫,伸出只青筋暴起的手把她拽了進去。
自行車哐當?shù)乖谀嗟厣�,前輪空轉(zhuǎn)著。門縫里傳出小雨的驚呼:李叔臺風要來了您怎么還在家接著是布料撕裂的聲音,像拆快遞包裹時的那種脆響。
我抄起墻角的鐵鍬,突然聽見身后王德發(fā)的咳嗽聲。他拎著酒瓶靠在小賣部門框上,金鏈子垂在汗衫領(lǐng)口:年輕人少管閑事。
鐵鍬柄上的木刺扎進掌心。門內(nèi)的哭聲突然拔高,又像被什么捂住似的低下去。王德發(fā)灌了口白酒,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小雨是半小時后出來的。她低頭系著襯衫第三顆紐扣——最上面兩顆不見了。自行車筐里的傳單被風吹散了幾張,她一張張撿起來,用青柚壓住。
陳師傅早。她沖我點頭,聲音啞得像感冒,臺風要來了,記得關(guān)窗。
她騎車的姿勢有點別扭,左腳踏板轉(zhuǎn)到最高點時明顯頓了一下。車鏈子咔噠咔噠響著,碾過地上那張被泥水浸濕的傳單,上面9月7日的鉛字已經(jīng)糊成了一團墨跡。
當天下午,我在衛(wèi)生所門口遇見小雨她媽。她拎著塑料袋裝的中藥,黑眼圈重得像挨了兩拳。
小雨最近...我斟酌著詞句,衛(wèi)生所玻璃窗映出我們變形的倒影。
孩子腦子不清楚。她突然打斷我,塑料袋發(fā)出窸窣的響聲,李瘸子給了五百塊錢。她飛快地看了眼四周,壓低聲音:反正她也不記得。
藥柜上的電子鐘顯示15:47。玻璃窗外,小雨正把傳單塞進村委辦公室的信箱。她踮腳時后腰露出一小截皮膚,那片樹葉狀的胎記邊上多了道指甲抓痕。
阿強來紋身店洗紋身那天,帶來了最新消息:李瘸子到處吹牛,說大學生比發(fā)廊妹還帶勁。他齜牙咧嘴地忍著激光灼燒的痛,突然壓低聲音:聽說小雨爸媽收了錢,現(xiàn)在連李瘸子家狗都能進門。
激光儀嗡嗡響著,他肩上的龍眼睛漸漸褪成粉紅色。店門外傳來熟悉的自行車鏈子聲,小雨的身影從窗前掠過,車筐里裝著新鮮的黃桃。
明天省農(nóng)科院專家要來。她隔著窗戶對我笑,嘴角有個結(jié)痂的傷口,我摘了樣品。陽光透過黃桃毛茸茸的表皮,在她手背上投下細小的光斑。
阿強吹了聲口哨:桃子真大。激光頭不小心燙到他鎖骨,他罵了句臟話。小雨已經(jīng)騎遠了,車把上掛著的傳單在風里嘩啦作響,隱約可見臺風兩個加粗的黑體字。
我數(shù)著日子。第十三次看見小雨從李瘸子家出來時,她開始孕吐。當時我正在河邊洗紋身工具,聽見干嘔聲從蘆葦叢后傳來。小雨蹲在水邊,手指摳著岸邊的青苔。
吃壞肚子了我遞過去一瓶礦泉水。她接水的動作突然僵住,盯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看了幾秒,然后抬頭笑了:可能是昨天剩菜沒熱透。
河對岸有幾個洗衣服的婦女,棒槌砸衣物的悶響驚起一群水鳥。小雨突然撩起衣擺,露出腰上一塊淤青:陳師傅,你說這是不是摔的我今早起來就有。
水面反射的陽光太刺眼,我瞇起眼睛看她腰間那片瘀傷,形狀像只模糊的手印。礦泉水瓶從她指間滑落,順著河水漂向遠處洗衣婦人們的方向。
當天晚上,李瘸子破天荒來了紋身店。他扔在柜臺上一沓皺巴巴的鈔票,酒氣熏得蒼蠅都不愿靠近。
給老子紋個猛男。他咧著嘴,露出鑲金的犬齒,就紋在...他拍了拍褲襠,笑得渾身發(fā)抖。
我拿起紋身針,消毒柜的藍光映在針尖上:這里皮膚薄,很疼。
疼算個屁!他灌了口白酒,突然壓低聲音,知道嗎那大學生肚子里...他比劃了個隆起的弧度,老子種下的。
針尖刺破皮膚的瞬間,他殺豬似的嚎起來。我盯著滲出的血珠,想起小雨手腕上那圈淤紫。窗外傳來熟悉的自行車鏈子聲,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在去往村東頭的方向。
第二天清晨,我看見小雨站在李瘸子家門口。她手里拿著新做的拐杖——李瘸子昨天抱怨舊拐杖硌得他腋下疼。晨霧中,那扇掉漆的木門像張打著哈欠的嘴。
3
臘月里的晨霧像層發(fā)餿的棉被壓在村子上空。小雨的自行車歪倒在李瘸子家門口,車筐里那個青柚已經(jīng)爛出黑斑,果皮上爬滿霉絲。我蹲在河邊洗紋身針時,聽見身后傳來干嘔聲。
蘆葦叢被撥開,小雨扶著腰走出來,棉襖下擺繃得發(fā)亮。她彎腰掬水漱口,腕骨凸得像要刺破皮膚。河面漂來一片菜葉,粘在她袖口上。
陳師傅早。她抹著嘴直起身,肚子把舊棉襖頂出個突兀的弧度,臺風要來了,記得收衣服。
洗衣婦人們的棒槌聲突然停了。王德發(fā)老婆撇著嘴,把洗到一半的床單擰成麻花:喲,大學生肚子里的臺風更大吧床單甩進水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小雨的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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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低頭看著鞋面的水漬,手指無意識地摸著肚子。她指甲縫里塞著黑泥,指節(jié)上的凍瘡裂了口子。遠處傳來李瘸子的口哨聲,拐杖戳地的篤篤聲由遠及近。
五十塊。李瘸子把鈔票塞進小雨口袋,手指在里面多停留了三秒,今晚給你帶城里的奶油蛋糕。他咧嘴笑時,金牙閃著寒光。
小雨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陳師傅,我手機天氣顯示今天9月7號,可王嬸說都快過年了。她的掌心燙得像塊炭,我是不是中病毒了
洗衣婦人們爆發(fā)出一陣尖笑。阿強他媽把濕衣服摔進盆里:腦子壞了倒記得要錢!肥皂泡飄到小雨腳邊,啪地炸開。
正午的太陽曬不化地上的霜。我拎著顏料箱路過衛(wèi)生所,聽見小雨她媽的哭聲從里面?zhèn)鞒鰜恚?..都四個月了...老林回來要打死我...
門簾一掀,村醫(yī)老張端著尿盆出來,看見我時嘆了口氣:造孽啊,那胎兒頭圍都比正常大一圈。尿盆里飄著血絲,在消毒水味里浮沉。
小雨是傍晚被拖去縣醫(yī)院的。她爸從深圳趕回來,工作服都沒換,拽著她胳膊往拖拉機上塞。小雨的布鞋掉了一只,腳趾在凍土上刮出血痕。
我不去醫(yī)院!明天專家要來考察果園!她扒著車斗欄桿,指甲劈了兩根。她爸一巴掌甩過去,她耳朵上的蝴蝶耳環(huán)飛進泥地里。
拖拉機噴著黑煙開走了。王德發(fā)撿起那只耳環(huán),對著夕陽瞇眼看:鍍金的他用牙咬了咬,隨手揣進兜里。
手術(shù)臺上的無影燈突然變成電子廠倉庫的探照燈,小雨在麻醉失效的瞬間迷迷糊糊地說:2003年7月16日的打卡機...王德發(fā)改過時間!
三天后小雨回來時,臉色白得像糊窗戶的紙。她走路時兩腿分得很開,褲管空蕩蕩地晃。李瘸子蹲在小賣部門口嗑瓜子,把殼吐在她經(jīng)過的路上。
大學生,蛋糕還吃不他晃著手里發(fā)霉的奶油蛋糕。小雨沒回頭,只是把懷里那個爛透的青柚抱得更緊了。
春節(jié)前的集市人擠人。我在肉攤前挑豬蹄時,聽見賣雜貨的老劉頭跟人閑聊:...刮宮刮了三次才干凈...那大學生在手術(shù)臺上嗷嗷叫,把護士的手都抓爛了...
秤砣砸在秤盤上,震得我手里的豬蹄顫了顫。攤主咧著黃牙笑:二十一斤,都是今早現(xiàn)殺的。他刀尖挑著塊紫紅的肉,這塊子宮肉便宜,燉湯最補。
回家的路上看見小雨站在果園邊。積雪壓垮了大棚塑料布,她徒手扒開積雪找幸存的水果。指頭被冰碴割出口子,血滴在雪上像散落的枸杞。
陳師傅。她突然叫住我,從懷里掏出個凍傷的蘋果,你見過我手機嗎我找不到天氣預(yù)報了。蘋果表皮結(jié)著冰霜,被她握過的地方留下血指印。
大年三十的爆竹聲里,李瘸子喝醉了在村口撒尿,對著小雨家的方向喊:老林!你閨女懷的是哪吒吧流了還能再懷!他腰帶沒系好,露出胯間新紋的猛男二字,墨水已經(jīng)暈開了。
開春后第一場雨來得突然。我正在給紋身槍換針,門被猛地推開。小雨渾身滴水站在門口,手里攥著團被血浸透的衛(wèi)生紙。
我下面一直在流血。她把紙團攤在柜臺上,血漬暈染出詭異的圖案,衛(wèi)生所的止血藥吃完了。她的嘴唇白得發(fā)灰,說話時牙齒咯咯打顫。
我抓起摩托車鑰匙,后視鏡里看見她蜷在后座,像片風中發(fā)抖的葉子。縣醫(yī)院急診室的熒光燈下,護士掀開她衣服下擺時倒吸了口氣——她腰側(cè)青紫的指印疊著指印,像幅丑陋的抽象畫。
習慣性流產(chǎn)導致的宮腔粘連。醫(yī)生把B超單拍在桌上,墨水印蹭花了診斷結(jié)果,再這樣下去要摘子宮的。他圓珠筆在小雨肚子上畫了個圈,這里,已經(jīng)爛得像塊破抹布了。
回程路上小雨異常安靜。摩托車經(jīng)過果園時,她突然掐我肩膀:停車!她跳下車沖向果園深處,回來時捧著個剛結(jié)的小青柚,表皮還帶著茸毛。
送給李叔。她把青柚裝進塑料袋,動作輕柔得像在包嬰兒,他上次說想吃新鮮的。
雨又下大了。后視鏡里,她護著青柚的樣子像護著最后的希望。雨水順著我的脖子流進衣領(lǐng),冰涼得像手術(shù)臺上的金屬器械。
第二天清晨,我在李瘸子家后院發(fā)現(xiàn)那個被踩爛的青柚。果肉混在泥里,籽粒像碎牙齒。前院傳來小雨的聲音:李叔,臺風要來了...
門板撞在墻上的悶響打斷了她的話。我透過籬笆縫看見李瘸子把小雨按在磨盤上,她新?lián)Q的藍裙子像面旗子飄起來。磨盤邊緣刻著的五谷豐登四個字正對著她大張的嘴。
我數(shù)到第四十七步時走回了紋身店。消毒柜的藍光里,新買的微型攝像頭閃著金屬冷光。
小雨是半夜來的。她敲門聲輕得像貓抓,進門就脫了外套轉(zhuǎn)身給我看——她后腰上的樹葉胎記旁邊,多了個煙頭燙的疤。
今天洗澡時發(fā)現(xiàn)的。她手指在疤痕上畫圈,李叔說是我自己摔的。她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陷進我皮肉,陳師傅,我是不是活在噩夢里
消毒柜嗡嗡作響,把她的臉照得忽明忽暗。我拿出準備好的日記本,翻開第一頁:從現(xiàn)在起,把每天發(fā)生的事記在這里。
她盯著空白頁面看了很久,突然抬頭:我能不能...紋個東西她轉(zhuǎn)過身去,手指點在后背中央,紋只鳳凰,再紋你的名字。
紋身槍響起時她抖了一下,但沒喊疼。我描完最后一根羽毛,她突然說:明天我要去買攝像頭。墨水順著她脊梁流下,像條黑色的小溪。
天亮前下起了霧。小雨穿好衣服,把日記本塞進內(nèi)衣里。她走路時后背滲出的血珠把白襯衫染出點點紅梅。
陳師傅。她站在門口回頭,晨霧中她的輪廓模糊不清,要是我又忘了來看日記...
我把微型攝像頭裝進青柚里,用膠水粘好裂口:那就每天來看你的鳳凰。
第一縷陽光穿透霧氣時,她抱著改裝過的青柚走向李瘸子家。柚子上那個霉斑恰好形如眼睛,正對著那扇即將開啟的、布滿抓痕的木門。
4
監(jiān)控畫面在手機屏幕上跳動。李瘸子的金牙在青柚霉斑形成的眼睛前閃著油光,他脫褲子的動作帶倒了桌上的白酒瓶。我數(shù)著他后腰上新增的三顆痦子,突然發(fā)現(xiàn)畫面邊緣多了條穿著膠鞋的腿——王德發(fā)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后。
小雨的日記本攤在紋身臺上。最新一頁寫著:李叔尿在柚子上時笑了,字跡被水漬暈開。我翻到前一頁,發(fā)現(xiàn)同樣的內(nèi)容已經(jīng)重復過四次,每次日期都不一樣。
陳師傅。小雨推門進來時帶進一股霉味,她指甲縫里塞著黑紫色的柚子皮,我后背的鳳凰掉色了。她轉(zhuǎn)身掀起衣擺,那些羽毛線條里滲著黃膿。
消毒柜藍光下,我注意到她左耳垂少了塊肉。她摸到我的視線,手指在耳垂上搓了搓:李叔說是我自己撓的。她突然湊近鏡子,瞳孔在鏡面里急劇收縮,這鏡子...是不是變矮了
門外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小雨渾身一抖,日記本掉進洗紋身針的水盆里。墨跡在水中化開,露出前天她沒寫過的半句話:王德發(fā)老婆在衛(wèi)生所偷了——
小雨!她爸的吼聲割裂了晨霧。我們看著他在窗外拽斷晾衣繩,工作服袖口沾著深圳電子廠的藍色漆料。小雨機械地抓起日記本塞進內(nèi)衣,紙頁在她胸口發(fā)出潮濕的摩擦聲。
我遞給她剛煮好的姜茶。她接過去時手腕內(nèi)側(cè)的淤青露了出來,形狀像半枚指紋。茶缸突然傾斜,滾燙的液體潑在她大腿上,可她只是眨了眨眼:不疼。
正午的陽光把紋身店的水泥地曬出裂紋。我蹲在后院埋第三個U盤時,聽見前屋傳來玻璃碎裂聲。小雨站在打翻的顏料架前,正把紅色墨水往嘴里灌。
這是血。她抹著嘴角對我說,舌頭被染得猩紅,我記起來了,王德發(fā)上周四...話音戛然而止,她眼神突然渙散,今天周幾
電子店老板就是這時候推門進來的。他新燙的卷發(fā)上沾著菜葉,目光直接釘在小雨沾滿墨水的嘴上:大學生,我那監(jiān)控硬盤...
小雨突然沖向廁所干嘔。老板湊近我,袖口露出截U盤金屬邊:昨晚錄像我備份時看見好玩的了。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李瘸子算個屁,王德發(fā)才叫畜生。
廁所傳來重物倒地聲。我們沖進去時,小雨正把額頭往水箱上撞,劉海黏在滲血的皮膚上。電子店老板嘖了聲掏出手機,鏡頭對準她痙攣的手指:我爸說瘋病會傳染。
第二天集市上,賣豬肉的攤主突然拽住我:聽說那大學生懷的是錄像帶他刀尖挑著塊豬子宮晃悠,老張頭衛(wèi)生所都傳遍了,說能拍人魂兒。旁邊挑豬蹄的婦女們發(fā)出母雞般的咯咯笑。
我拎著豬油回店時,小雨正在后院挖坑。她十指鮮血淋漓,腳邊堆著七個發(fā)霉的青柚。青柚里的攝像頭是機械膠片式,霉斑恰好構(gòu)成取景框,轉(zhuǎn)動柚子就能拍攝。攝像頭沒電了。她把腐爛的果肉塞進塑料袋,李叔昨天吃了兩個。她抬頭時,我發(fā)現(xiàn)她右眼瞳孔邊緣有圈不正常的灰白。
黃昏時分電子店老板又來了。他這次直接掀開小雨的后衣領(lǐng)檢查鳳凰紋身:我姑說這是引鬼的。手指順著她脊椎往下滑,王德發(fā)愿意出五百看原片。
小雨突然轉(zhuǎn)身咬住他手腕。老板嚎叫著抽出手時,表帶上沾著她的半顆門牙。我抓起紋身槍抵住他喉嚨,他邊退后邊笑:明早全村都會知道瘋狗長什么樣。
深夜的紋身店彌漫著血腥味。小雨跪在地上拼撕碎的日記,突然舉起片碎紙:這字不是我寫的!紙片上衛(wèi)生所三個字歪扭得像蚯蚓。她瘋狂翻找其他碎片,發(fā)現(xiàn)每頁都混著陌生字跡。
我吞下藏有備份的U盤芯片時,小雨正用口紅在鏡子上寫字。鮮紅的王德發(fā)下面畫著箭頭,指向她大腿內(nèi)側(cè)新出現(xiàn)的煙疤。窗外傳來狗吠,我們同時看向月光下的果園——李瘸子和王德發(fā)并排站著,手里的白酒瓶反著冷光。
凌晨三點,小雨突然搖醒我:陳師傅,我想起來了。她攤開掌心,里面是電子店老板的半截指甲,他手機里有王德發(fā)老婆的裸照。她說話時嘴角抽動,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皮膚下鉆。
天亮前我們撬開了電子店后窗。主機箱風扇積著厚灰,老板在監(jiān)控屏幕前打盹,褲鏈大開著。小雨盯著屏幕上定格的畫面——王德發(fā)老婆正把注射器扎進小雨家晾曬的臘肉。
破傷風菌。小雨輕聲說,手指懸在刪除鍵上方,她每周三來我家?guī)兔癖蛔�。屏幕藍光映出她脖子上紫紅的指痕,形狀比成年男人的小一圈。
回去路上經(jīng)過衛(wèi)生所,老張頭正把醫(yī)療垃圾往拖拉機搬。小雨突然沖過去扒開廢棄紗布,沾血的棉球里混著幾個帶針頭的安瓿瓶。地塞米松。她念著標簽,把瓶子塞進鞋墊,王德發(fā)女兒去年高考前用過。
暴雨在午后突然降臨。我冒雨回來時,看見小雨渾身濕透地站在店門口,懷里抱著被雨水泡脹的日記本。字沒了。她把本子攤給我看,水痕吞噬了所有墨跡,但多了這個。她翻開最后一頁,角落里印著半個藍指紋——電子廠專用油墨的顏色。
傍晚雨勢稍歇,王德發(fā)女兒打著傘出現(xiàn)在巷口。她新燙的劉海別著蝴蝶發(fā)卡,和小雨丟失的耳墜是同款。我爸說你要高考復習資料。她把塑料袋放在臺階上,粉紅色指甲刮過小雨的手背,小心別劃傷,破傷風會死人的。
袋子里是撕碎的高考準考證,每一片都印著同一個名字:林小雨。碎片背面用口紅涂著歪扭的字:瘋女人別碰我爸爸。
小雨蹲在臺階上拼碎片時,李瘸子的孫子跑過水坑,故意把泥漿濺在她剛拼好的紙片上。小孩跑遠后從兜里掏出個東西對我們晃——是微型攝像頭的紅外線感應(yīng)器。
爺爺說這是電子眼。他奶聲奶氣地學舌,能拍到你魂兒被鬼壓。轉(zhuǎn)身跑開時,他書包里掉出盒破傷風疫苗。
深夜的紋身店彌漫著酒精味。小雨對著鏡子往脖子上涂藥膏,突然說:陳師傅,我好像真的病了。她扒開衣領(lǐng)給我看鎖骨下的淤青,形狀像微型攝像頭的輪廓,這里面的東西在發(fā)燙。
我摸到她皮膚下堅硬的凸起,那是我們?nèi)烨奥竦牡谒膫U盤。窗外閃過手電光,王德發(fā)和李瘸子的笑聲混在雨聲里,由遠及近。
小雨突然抓起紋身槍,在自己手臂上劃了道口子。血滴在拼好的準考證上,她蘸著血在墻面寫:他們今晚要來。字跡未干,電子店老板的摩托車已停在巷口,車燈照出他手里拎著的汽油桶。
5
汽油桶砸在卷簾門上的聲響像炸雷。我從嘔吐物里撿起那片帶著胃液的金屬片時,聽見電子店老板在門外喊:陳師傅,給你送溫暖來了!他踢翻門口的煤油爐,火苗順著油漬竄上窗臺。
小雨把U盤塞進我后腰的繃帶里,膠布黏在還沒愈合的傷口上。她手指在發(fā)抖,卻準確地把電子廠工牌碎片按進我掌心:我爸的。工牌邊角沾著黑紅色銹斑,在消毒柜藍光下像干涸的血跡。
卷簾門被撬開的瞬間,小雨突然抓起紋身槍扎進自己大腿。鮮血噴濺在鏡面上,她蘸著血在玻璃寫下:王德發(fā)女兒2003.7.16。門外傳來王德發(fā)的咒罵聲,鐵鍬砸碎了門框。
都別動!李瘸子拄著拐杖最后一個進來,金牙上沾著瓜子殼。他踢了踢地上打翻的顏料桶,猩紅色液體漫過我的拖鞋,大學生人呢拐杖尖戳進我鎖骨,我聽見王德發(fā)在翻后院埋的U盤。
電子店老板突然揪住我頭發(fā)往鏡子上撞。鼻血在2003.7.16的日期上洇開,他在我耳邊說:錄像帶賣了三十二份。他褲兜里露出一截粉色發(fā)繩,和小雨之前戴的一模一樣。
后窗傳來重物落地聲。王德發(fā)拎著沾泥的U盤沖進來:操他媽的埋了七個!他踹翻紋身臺,針頭散落一地。李瘸子用拐杖挑起我下巴:最后一個藏哪兒了他袖口滑出把小手術(shù)刀,刀尖在我眼球前晃,衛(wèi)生所老張等著治白內(nèi)障呢。
我咳著血笑起來:你們搞錯了。扯開衣領(lǐng)露出肩膀上的煙疤,小雨后背的鳳凰,是我用燒紅的縫衣針燙的。王德發(fā)老婆突然沖過來扒我褲子,指甲刮破大腿皮膚:讓我看看他是不是真干了!
李瘸子的拐杖停在半空。我趁機掏出手機,屏幕上是小雨被按在磨盤上的視頻特寫——王德發(fā)老婆正往她嘴里塞藥片。五年前你女兒高考前夜,我抹了把臉上的血,你給小雨喂的什么藥
王德發(fā)的鐵鍬突然砸向手機。電子店老板卻搶先一步奪過去,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等等,這視頻我還沒看過......他表情突然凝固,鏡頭里露出他扒小雨衣服的半張臉。
暴雨更大了,雨水混著血水在地面蜿蜒。我被反綁著扔上拖拉機時,看見小雨被堵著嘴蜷在車斗角落。她左耳只剩個血窟窿,右手指甲全被拔了,但眼睛死死盯著我后腰繃帶——那里藏著最后一個U盤。
李瘸子開著拖拉機往墳地走,車燈照出路邊樹上吊著的死狗。王德發(fā)往我嘴里灌白酒:陳師傅酒量好,埋人前得暖暖身子。酒精灼燒著胃里的傷口,我吐出一口混著金屬碎片的血沫。
老墳場的土被雨水泡發(fā)了,鐵鍬插下去發(fā)出噗嗤聲。電子店老板把小雨推進挖好的坑里,突然扯開她衣領(lǐng)檢查:鳳凰呢他手指在那些潰爛的紋身上摳挖,昨天明明還在......
小雨突然咬住他手指。王德發(fā)一鐵鍬拍在她頭上,血濺進土坑里。李瘸子把鐵鍬塞進我手里:陳師傅,請。他金牙閃著寒光,埋到胸口就行,我想看憋死的樣子。
第一鍬土砸在小雨腿上時,她突然睜大眼睛看我。月光照出她瞳孔里游動的灰白色陰翳,像兩團蠕動的蛆。我鏟起第二鍬土,故意把泥塊撒在李瘸子皮鞋上。
操你媽的!王德發(fā)奪過鐵鍬往坑里猛鏟。土埋到小雨腰際時,她忽然用腳趾從泥里挑出個東西——半截注射器針頭,上面還粘著衛(wèi)生所的膠布。
電子店老板突然慘叫起來。他抓著自己脖子在地上打滾,皮膚下凸起游走的條狀痕跡。王德發(fā)老婆倒退兩步:破傷風......她猛地轉(zhuǎn)頭看小雨,你什么時候......
小雨的指尖突然戳破土層,一根帶血的注射器針頭刺進李瘸子腳踝。破傷風菌…你賣給我爸的…她聲音混著泥漿,而我的鐵鍬已劈向那張鑲金牙的嘴。
李瘸子一拐杖戳進她肩膀:解藥!膿血順著拐杖往下滴,小雨卻抬頭看我:陳師傅,2003年7月16號......她聲音輕得像蚊子叫,王德發(fā)女兒生日是假的。
拖拉機突然爆炸的巨響震得墳頭土簌簌下落�;鸸庵形铱匆娢野峙e著獵槍站在坡上,槍管還冒著煙。李瘸子撲向小雨想掐脖子,我掄起鐵鍬砍在他膝蓋上,碎骨聲和雷聲混在一起。
混亂中有人拽我褲腳。小雨從土里伸出只剩白骨的手指,指尖勾著我繃帶里藏的U盤。她嘴唇蠕動著說了什么,我把耳朵湊近,只聽見果園......第三棵......就沒了聲息。
王德發(fā)女兒的尖叫刺破雨夜。她抓著潰爛的喉嚨跌進墳坑,粉色蝴蝶發(fā)卡掉在小雨臉上。電子店老板抽搐著斷氣時,手指還摳在手機播放鍵上——視頻正停在他往小雨飲料里下藥的特寫。
我爸的獵槍卡殼了。李瘸子拖著斷腿爬過來,手術(shù)刀扎進我大腿動脈:U盤......血噴出來時,我抓起墳頭的死老鼠塞進他嘴里。遠處傳來警笛聲,王德發(fā)老婆突然開始用鐵鍬猛拍自己腦袋。
我爬向小雨時,摸到她冰涼的手心里攥著的東西——半片電子廠工牌,背面刻著林建國2003.7.16入職。血水模糊的視線里,看見她另一只手死死抓著土里的注射器,針管中殘留的透明液體在月光下發(fā)亮。
警車包圍墳地時,李瘸子正用打火機燒小雨露在土外的頭發(fā)。我扯出后腰的U盤扔進燃燒的拖拉機油箱,火焰竄起三米多高。最后一個意識是警察撬開我手指,取出那片沾著腦漿的工牌——王德發(fā)女兒臨死前塞進來的,上面用眼線筆寫著果園第三棵柚子樹。
暴雨沖刷著墳場的新土。在徹底昏迷前,我聽見挖掘機的聲音向著果園方向遠去。有只冰涼的手在摸我口袋,掏走了那把紋身店鑰匙——可小雨明明已經(jīng)一動不動地埋在土里。
6
消毒水的氣味刺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我睜開眼時,看見我媽正用棉簽蘸著碘伏給我擦手。她手腕上戴著電子廠流水線的藍色工牌,編號和林建國那枚只差最后兩位數(shù)。窗外的挖掘機聲越來越近,她突然把病床欄桿上的呼叫按鈕塞進我手心:果園第三棵。
病房門被推開時,我媽正在削蘋果。水果刀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她手指穩(wěn)得不像話,果皮連成長長的一條。病人需要休息。警察的皮鞋在地板上蹭出兩道泥痕,是墳場特有的紅土。
我盯著警察胸前的執(zhí)法記錄儀。鏡頭蓋沒開,但紅燈亮著。他翻開筆記本時,夾在里面的照片滑出來半截——小雨學生證上的照片被人用紅筆畫了個叉,日期是2003年7月17日。
你父親獵槍走火的事...警察的圓珠筆在正當防衛(wèi)四個字上畫圈,墨水暈染開像灘血,李瘸子說是你教唆的。他突然把筆記本轉(zhuǎn)過來給我看,最新一頁寫著小雨已確認死亡,可落款日期是三天后。
我媽的蘋果皮斷了。她彎腰去撿時,病號服領(lǐng)口露出脖頸后的淤青——形狀像半枚指紋,和小雨手腕上的一模一樣。警官,她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我兒子紋身用的顏料,和電子廠標記不良品的噴漆是同一批貨。
警察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翻過一頁筆錄,露出下面壓著的照片——王德發(fā)女兒高考準考證上的鋼印,和林建國工牌上的電子廠公章是同一個編碼器打的。
走廊突然傳來推車碾過的聲音。透過門縫,我看見兩個護工推著運尸車經(jīng)過,白布下露出幾縷被燒焦的頭發(fā)。值班醫(yī)生跟在后面,手里把玩著把手術(shù)刀,刀尖上挑著塊柚子皮。
我媽突然按住我輸液的手。她指甲掐進我靜脈,另一只手摸出個小東西塞進我繃帶——是紋身店的微型攝像頭,鏡頭蓋還帶著泥。窗外轟的一聲,挖掘機挖倒了果園的第四棵柚子樹。
警察走的時候不小心碰翻了垃圾桶。帶血的棉球滾出來,里面裹著半片電子廠工牌。我媽等腳步聲消失后,突然掀開我被子檢查大腿傷口:小雨昨晚來過。她指著紗布上新增的縫線,這是她的針腳。
夜班護士來換藥時,電視里正在放縣里的新聞。畫面中李瘸子拄著拐杖在派出所門口哭訴,背后電子屏右下角的時間顯示比實際日期慢了三天。護士拔針頭時故意扎偏兩次,棉簽按在傷口上碾了碾:你媽交的住院費只夠到今天。
凌晨三點,心電監(jiān)護儀突然發(fā)出刺耳警報。我睜開眼看見值班醫(yī)生站在床邊,手術(shù)刀正往我氧氣管上劃。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粉紅色發(fā)繩,是電子店老板之前戴過的那款。
別動。我媽的聲音從床底傳來。她舉著把射釘槍頂在醫(yī)生膝蓋后窩,槍管用繃帶纏著消音棉,張醫(yī)生,2003年你還在鎮(zhèn)衛(wèi)生院打雜吧醫(yī)生后退時,口袋里掉出個小藥瓶,標簽上印著地塞米松。
天亮時下起了霧。我拖著輸液架走到窗前,看見小雨她爸站在樓下花壇邊。他工作服上沾著新鮮的機油,腳邊放著個麻袋,里面有什么東西在蠕動。霧太濃了,只能看清他不斷看表的樣子——表盤上的日期停在三天前。
警察再次出現(xiàn)時帶了搜查令。他們翻我病房時,有個年輕輔警不小心踢翻了尿壺。黃色液體流到地上,浮起幾片柚子籽。年長的警察蹲下來查看,突然用鑷子從里面夾出個微型儲存卡。
這是證物。他裝模作樣地封存,卻把真正的儲存卡塞進我枕頭下。走之前他故意大聲說:林小雨的尸體找到了,同時用腳尖在地上劃出果園兩個字的痕跡。
我媽中午出去買飯后再沒回來。護士送來盒飯時,飯粒里埋著把紋身店鑰匙。我掰開一次性筷子,發(fā)現(xiàn)其中一根刻著第三棵三個小字,切口還很新。
下午轉(zhuǎn)來的新病友一直面朝墻壁。他后頸上有塊燙傷的疤痕,形狀像監(jiān)控攝像頭。夜里我數(shù)著他均勻的呼吸聲,突然聽見咔嗒輕響——他悄悄把病房門反鎖了。
心電監(jiān)護儀的線路被人剪斷了。月光下,我看見新病友摸出把手術(shù)刀,刀柄上纏著粉色發(fā)繩。他轉(zhuǎn)身時,我認出這是電子店老板的表弟,去年在王德發(fā)肉攤當幫工。
別叫。小雨的聲音突然從床底傳來。她冰涼的手握住我腳踝,遞上來個東西——是李瘸子那枚金牙,牙根還帶著血絲。病友撲過來的瞬間,床單下飛出個玻璃瓶,砸在他臉上迸出刺鼻液體。
破傷風疫苗的味道彌漫開來。病友慘叫著想擦臉,小雨從床底滾出,針管扎進他脖子。他倒地抽搐時,小雨掰開他手指,取出個被捏變形的U盤——外殼上刻著2003.7.16備份。
警笛聲響徹醫(yī)院時,小雨正用病友的手術(shù)刀割開我繃帶。她手指在傷口里掏了掏,夾出枚染血的儲存卡:王德發(fā)女兒的。她說話時嘴唇?jīng)]動,聲音像是從腹部發(fā)出來的,她偷拍了五年。
窗外突然亮如白晝。挖掘機的探照燈照進病房,我看見小雨的瞳孔在強光下變成灰白色。她扒開病號服給我看腰側(cè)——那里紋著個條形碼,編號和林建國的工牌只差最后一位。
他們要挖的不是樹。小雨把金牙塞進我手心,牙齒內(nèi)側(cè)刻著微型地圖,是我爸的骨頭。她跳窗消失前,往我輸液管里打了針透明液體,味道像青柚皮泡的酒精。
第二天一早,整個醫(yī)院都在傳停尸房鬧鬼。我拖著傷腿去看時,小雨的尸袋敞開著,里面塞滿了腐爛的柚子。值班醫(yī)生正在吃柚子,果肉上刻著五谷豐登——和磨盤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警察來做最后筆錄時,我交出了儲存卡。年輕輔警檢查時突然臉色大變,因為視頻里舉著注射器的是現(xiàn)任派出所所長——五年前他還是衛(wèi)生院的實習醫(yī)生。年長警察合上筆記本時,夾在里面的照片飄落在地:2003年7月16日的電子廠打卡記錄,林建國名字后面蓋著已死亡的藍章。
出院那天,我遠遠看見小雨她爸站在果園。第三棵柚子樹被砍倒了,樹根處擺著個玻璃罐,里面泡著個發(fā)黑的胎兒標本——標簽日期是2003年7月17日。樹坑里散落著幾頁被泥水泡發(fā)的日記,稚嫩的筆跡寫著:王叔叔說這是我們的秘密。
我彎腰去撿時,后頸突然一涼。小雨的手指拂過我的傷疤,塞給我個東西——是紋身店的攝像頭,鏡頭里最后的畫面是李瘸子往拖拉機油箱倒汽油的慢動作回放。遠處警車包圍了村委會,王德發(fā)老婆正把一疊光盤塞進灶膛,火焰吞沒了光盤上2003年電子廠年會的字樣。
回到紋身店時,門鎖完好無損。推開門,消毒柜的藍光下擺著個青柚,霉斑組成的形狀恰似一只眼睛。柚子下面壓著林建國的完整工牌,背面刻著串數(shù)字——是深圳電子廠的倉庫編號。
7
雨水順著法院哥特式的尖頂往下淌,在花崗巖臺階上匯成一條條暗紅色的小溪。我坐在旁聽席第三排,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片生銹的工牌——林建國的死亡證明和出勤記錄同時印在上面,日期都是2003年7月16日。
傳被告人李德才、王富貴到庭!
法槌敲響的瞬間,旁聽席最后一排傳來騷動。王德發(fā)被兩個法警架著胳膊拖進來,金鏈子在囚服領(lǐng)口勒出紫痕。他右眼腫得睜不開,卻還在朝證人席齜牙咧嘴。李瘸子拄著新?lián)Q的金屬拐杖,每走一步,褲管里就傳出電子鐐銬的滴滴聲。
審判長推了推老花鏡:現(xiàn)在出示物證07號。
檢察官掀開證物箱的藍布,冷庫特有的白霧立刻在法庭彌漫開來。他戴著手套取出個玻璃罐,里面泡著的柚子標本已經(jīng)發(fā)黑,但表皮上用針尖刻的字跡依然清晰:
【7.16夜
47人
冷庫B區(qū)】
這是從電子廠冷庫通風管道繳獲的。檢察官轉(zhuǎn)動罐子,柚子底部突然脫落,露出藏在里面的微型膠片,經(jīng)技術(shù)還原,膠片記錄了下圖畫面——
投影儀亮起的剎那,小雨猛地攥緊了我的手腕。畫面里,穿藍裙子的小女孩被王德發(fā)按在打卡機上,他粗壯的手指正強行掰開她的眼皮。虹膜識別通過,童工047號。機械女聲念出這行字時,王德發(fā)女兒——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她冒牌貨——突然在被告席尖叫起來。
那不是真的!我爸說那是拍電影!
審判長重重敲槌:請法醫(yī)出示生物檢材比對結(jié)果。
白發(fā)蒼蒼的老法醫(yī)走上證人席,投影切換成DNA圖譜。兩條曲線在2003年樣本與2023年樣本的標記處完美重合。根據(jù)齒模比對,所謂王小雨同學的臼齒發(fā)育程度與14歲兒童一致。法醫(yī)舉起透明證物袋,里面裝著從墳場挖出的乳牙,而這些牙齒,是從林小雨女士12歲時拍攝的X光片上提取的。
旁聽席炸開了鍋。我看見冒牌貨瘋狂抓撓自己的手腕,直到把那塊條形碼疤痕撕得血肉模糊。她母親——那個總在衛(wèi)生所偷藥的婦人——突然從包里掏出注射器朝證人席沖去。
肅靜!審判長的怒吼混著法警的電擊槍聲響徹法庭�;靵y中,小雨緩緩站起,解開病號服最上面的紐扣。她鎖骨下方,那個被煙頭燙傷的疤痕正巧組成數(shù)字7的形狀。
2003年7月16日是我生日。她的聲音很輕,卻讓整個法庭瞬間安靜,王叔叔說給我準備了奶油蛋糕。投影儀突然自動切換畫面,顯示出一張泛黃的出貨單:【7.17凌晨
童工遺體
貨運冷柜
深港跨境】簽字欄里,李瘸子的金牙印泥和王德發(fā)的指紋并排蓋在質(zhì)檢合格四個字上。
電子廠老會計的證詞錄音在此刻響起:...他們讓我把打卡機時間回撥三小時...林建國發(fā)現(xiàn)冷庫里的童工就...錄音突然被刺耳的干擾音切斷,但所有人都聽見了背景音里小女孩的哭喊:爸爸!他們在柚子里面——
法警突然押上來個意想不到的人——衛(wèi)生所的張醫(yī)生。他白大褂上還沾著手術(shù)室的血跡,手里卻捧著個密封罐。這是當年從林小雨子宮取出的胚胎組織。他不敢看小雨的眼睛,DNA檢測顯示...父親是...
王德發(fā)突然掙脫法警,一頭撞向證人席。鮮血從他額頭噴涌而出時,他竟在笑:老子當年就該把你也塞進冷柜!法警按住他的瞬間,他囚服后背裂開,露出那個被汗水泡褪色的猛男紋身——和我用燒紅縫衣針燙的一模一樣。
判決書念了整整四十分鐘。當聽到死刑立即執(zhí)行時,李瘸子的金牙突然脫落,叮叮當當滾到我腳邊。我彎腰撿起時,發(fā)現(xiàn)牙內(nèi)側(cè)用激光刻著冷庫的平面圖,通風管道的位置被標成紅色——和小雨現(xiàn)在潰爛的鳳凰紋身傷口完全重合。
休庭時,暴雨更猛烈了。小雨站在法院走廊的落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扭曲了她的倒影。她突然用指節(jié)敲了敲玻璃,裂紋立刻組成條形碼的圖案。
陳師傅。她遞給我一個柚子形狀的U盤,這里面的監(jiān)控視頻...我看了三十七遍。她的指甲縫里還嵌著墳場的紅土,每次看到我爸被塞進冷柜那段,我的記憶就會重置回臺風那天。
我接過U盤時,金屬外殼上反射出我們兩人的倒影。在那些扭曲的影像里,十二歲的小雨和現(xiàn)在的小雨同時開口:
因為7月17日,從來就沒真正到來過。
8
消毒柜的藍光在凌晨三點自動亮起時,五枚工牌正在柜內(nèi)緩慢旋轉(zhuǎn)。林建國的那枚磁條發(fā)出細微電流聲,我捏住邊緣時,一片柚子皮碎屑飄落,露出下面嵌著的微型芯片。讀取器插上的瞬間,李瘸子的聲音帶著行刑前的痰音:冷庫里......突然變成小雨的童聲在背誦:七月十七日,晴,王叔叔說這是我們的秘密。
父母晨練帶回的柚子葉還帶著露水。葉脈在陽光下顯出一串數(shù)字,和我媽昨天簽收的快遞單號完全一致�?爝f盒里裝著盤磁帶,A面錄著電子廠下班鈴聲,B面是段空白,但放在播放器里會散發(fā)柚子皮的苦澀味。
小雨回來那天,店里的紋身針全部自行消毒。她推門時帶進一陣風,吹開了工作臺上的設(shè)計圖——那張畫著條形碼的草圖突然開始褪色,而她的藍裙子袖口卻漸漸顯出一模一樣的條形碼圖案。醫(yī)生說我需要新刺激。她把手腕放在紫外燈下,原本的紋身已經(jīng)淡得幾乎看不見,把鳳凰改成彩色的吧。
我調(diào)顏料時發(fā)現(xiàn)鈷藍色顏料管底部結(jié)塊了,摳出來是顆生銹的鉚釘,和電子廠工牌上的同款。小雨突然按住我攪拌的手:用這個。她從衣領(lǐng)里拽出個小瓶子,里面的液體像融化的彩虹,瓶身標簽寫著2003.7.17制劑——和當年灌她藥水的瓶子是同一批號。
針尖刺入她肩胛骨時,鳳凰的尾羽開始滲血。血珠在皮膚表面凝成球形,折射出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拼出電子廠的平面圖。小雨的呼吸突然變得極輕:王德發(fā)女兒轉(zhuǎn)學了。她說話時,我后頸的舊傷疤開始發(fā)癢,那里現(xiàn)在紋著只黑鳳蝶,翅膀紋理和小雨當年的病歷本扉頁水漬一模一樣。
傍晚關(guān)店時,收銀機自動打印出一張2003年的電子廠餐券。小雨用打火機燒掉它,灰燼落進水里變成迷你柚子的形狀。我們沉默地看著水中的小柚子慢慢溶解,最后剩下一縷藍色纖維——和她失蹤那天穿的藍裙子布料相同。
第二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所有紋身槍的針頭都變成了金色。陽光照在上面時,墻上會投影出模糊的監(jiān)控畫面:2003年的電子廠打卡機正在吐出一張工卡,卡片在空中燃燒,灰燼組成結(jié)案兩個字。小雨踩著這些光斑走進來,遞給我一盒新顏料:昨晚夢見我爸了。她轉(zhuǎn)動手腕,露出內(nèi)側(cè)幾乎消失的條形碼,他說柚子熟了。
給最后一位客人紋完彼岸花,消毒柜突然發(fā)出咔嗒聲。打開看見五枚工牌排成十字形,林建國的在最中央,磁條上粘著片新鮮柚子葉。小雨踮腳取葉子時,后頸露出塊新紋身——是只展翅的鳳凰,眼睛部分用了我調(diào)制的2003制劑。
深夜暴雨沖垮了老電子廠最后一面墻。新聞畫面里,漂浮的檔案中混著幾頁彩色紙片,特寫顯示是當年廠里兒童節(jié)活動的手工折紙。小雨關(guān)掉電視,從包里拿出個鐵盒,里面裝滿被血染紅的千紙鶴,每只翅膀上都寫著日期:2003年7月16日。
父母最近迷上種植柚子。今早陽臺上那棵幼苗突然開了花,花瓣背面有藍色墨跡印著的工號。我媽澆水時哼著歌,是電子廠當年的廠歌改編的搖籃曲。水滴在泥土上形成的圖案,和小雨今天給客人紋的鳳凰尾羽分毫不差。
小雨開始學紋身的第三周,店里來了個特殊客人。她要求在手心紋個微型倉庫,紋到貨架部分時突然問:你們知道電子廠冷庫改建了嗎她攤開另一只手掌,上面用紅墨水畫著平面圖,通風管道的位置和小雨背上鳳凰的血管走向完全重合。
八月暴雨季,城市下水道反涌出大量電子廠廢料。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清理時發(fā)現(xiàn)個防水袋,里面裝著五枚工牌和一張被泡發(fā)的照片——年輕的林建國抱著穿藍裙子的小雨站在柚子樹下,樹皮上刻著重生兩個字。照片背面的字跡還能辨認:給長大后的你。
小雨現(xiàn)在能獨立完成整個紋身了。她今天給客人紋的是只破繭的蝴蝶,翅膀用了特殊的變色顏料——在紫外線下會顯出電子廠倉庫的編號�?腿穗x開后,我發(fā)現(xiàn)工作臺上有根藍色長發(fā),發(fā)梢分叉的形狀像棵迷你柚子樹。
消毒柜最近不再自動啟動。但每次小雨操作紋身槍時,槍身上的指示燈會突然變成綠色,和當年電子廠合格品流水線的信號燈同款頻率。昨天她不小心劃傷手指,血滴在設(shè)計圖上,暈染開的形狀恰好覆蓋了王德發(fā)女兒學籍卡上的鋼印。
立秋那天,小雨把鳳凰紋身最后的空白處填滿了。彩色顏料里混著2003制劑,在陽光下會浮現(xiàn)出極淡的條形碼陰影。她對著鏡子轉(zhuǎn)身時,鳳凰的眼睛突然反射出一道藍光,在墻上投出個穿裙子的女孩剪影,身高和小雨十二歲時一樣。
父母陽臺的柚子樹結(jié)果了。第一個果實掉下來時,里面滾出顆金牙——牙內(nèi)側(cè)的刻痕變成了平安二字。小雨把它做成吊墜掛在紋身店門口,風鈴聲響起來時,監(jiān)控畫面里的五枚工牌會短暫地變成五片柚子葉。
現(xiàn)在偶爾還會有穿校服的女孩來紋條形碼。但她們要的不再是電子廠工牌編號,而是自己設(shè)計的個性圖案。上周有個女孩特意要求加入鳳凰元素,她帶來的參考圖和小雨背上的紋身有七分相似,右下角署著個日期:2023年7月17日。
暴雨過后,城市東郊新建了兒童公園。奠基時挖出的時間膠囊里,有張2003年的電子廠員工提議表,在改善建議欄里,稚嫩的筆跡寫著:希望倉庫里多裝小太陽。署名處按著個藍色指紋,和小雨現(xiàn)在用的印泥顏色一模一樣。
小雨昨天修改了店里的價目表。在特殊圖案分類下新增了鳳凰涅槃,備注寫著:需預(yù)約,自帶顏料優(yōu)先。第一個預(yù)約的客人留下了瓶熒光粉,檢測顯示成分和當年電子廠標記不良品的噴漆相同,但配比已經(jīng)調(diào)整到對人體無害。
我后頸的黑鳳蝶最近開始褪色。小雨說等完全褪掉就給我紋新的,她正在設(shè)計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翅膀末端融化成柚子的形狀。設(shè)計圖別在墻上,每晚最后一縷陽光穿過時,會在收銀臺上投出個模糊的日期:2003年7月17日的日歷頁,但忌字后面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