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胡人
李明珠蜷縮在范尚那張硬板床上,睡得并不安穩(wěn)。
口中發(fā)出模糊的囈語:“不嫁……我不……”
范尚站在床前,看著少女脆弱無助的睡顏。
李明珠的眼淚和擔(dān)心,只是這深宮漩渦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朵浪花。
雪鳶。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范尚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李明珠,隨即,他吹熄了蠟燭出了門。
他的目標(biāo)很明確,就是雪鳶的住所。
越靠近那片區(qū)域,空氣似乎越發(fā)陰冷。
沒有蟲鳴,沒有風(fēng)聲,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擂鼓。
雪鳶的屋子窗欞一片漆黑,就在距離小屋窗下不足五步的地方,他猛地剎住了腳步!
一股極其細(xì)微、卻異常熟悉的冷冽氣息,混雜著一種……
極其淡薄的、類似皮革與草藥混合的異族味道,從前方不遠(yuǎn)處的黑暗中飄散過來。
那味道他曾在雪鳶身上嗅到過,極其微弱。
但此刻在絕對寂靜的夜里,卻瞬間激起了他所有的警覺。
范尚屏住呼吸,將身體壓得更低,幾乎與潮濕的地面融為一體。
他銳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鎖定了氣味傳來的方向。
小屋后窗斜對著的,那片荒蕪竹林更深處的一個角落。
那里,似乎有兩道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
其中一道身影,纖細(xì)而挺拔,即使隔著夜色。
范尚也能瞬間認(rèn)出那清冷孤絕的輪廓——雪鳶!
而站在她對面的那人……身形略顯佝僂,穿著最普通不過的內(nèi)侍灰袍。
但那種刻意收斂卻依舊帶著某種刻板與警惕的姿態(tài)……
范尚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四肢百��!
皇帝李承隆的心腹大太監(jiān)王德全!
他怎么會在這里?
深更半夜,避開所有耳目,出現(xiàn)在雪鳶住所附近最隱秘的角落?
范尚的呼吸幾乎停滯,全身的肌肉繃緊如弓弦。
他死死盯著那兩道身影,耳朵捕捉著夜風(fēng)中飄來的每一個音節(jié)。
“……井邊……安國印……血詔……風(fēng)聲……”
王德全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沙啞,斷斷續(xù)續(xù)飄來幾個詞。
每一個詞都像重錘砸在范尚心上!
安國��!
血詔!
這正是他白天與呂娥密謀散播出去的致命誘餌!
王德全果然在為皇帝打聽消息,而且直接找上了雪鳶!
雪鳶沒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微微側(cè)了側(cè)頭,似乎在傾聽,又似乎在觀察四周。
月光吝嗇地穿透云層,在她清冷的側(cè)臉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光影,看不清表情。
王德全似乎有些急切,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又壓低了幾分,幾乎變成了氣聲。
這一次,他吐出的不再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詞語。
而是一連串低沉、快速、帶著奇異韻律的古怪音節(jié)!
那絕不是大燕官話!
也不是范尚聽過的任何一種方言!
胡語?
雪鳶終于有了反應(yīng)。
她同樣用一種極其低沉的、帶著相似韻律的古怪語言回應(yīng)了幾句。
那聲音冰冷依舊,卻少了幾分平日里的孤高,多了幾分凝重?
范尚聽不懂具體含義,但那確鑿無疑的異族語言,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響!
自己早就知道雪鳶是胡人,但沒想到王德全竟然也是!
他們用胡語交談!
這兩個深埋宮闈、一個在皇帝身邊、一個在太后身側(cè)的釘子,竟然是同族!
王德全聽完雪鳶的回應(yīng),似乎松了口氣,又似乎更添憂慮。
他抬手,做了一個極其隱蔽、帶著某種儀式感的手勢。
右手握拳,拇指內(nèi)扣,食指和小指微微翹起,點在左肩心臟位置,然后迅速放下。
雪鳶微微頷首,動作幾不可察。
王德全又急促地說了幾句胡語,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悲涼的焦灼。
范尚捕捉到了幾個重復(fù)的音節(jié),聽起來像是一個地名或人名,帶著沉重的卷舌音。
隨即,王德全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身影悄無聲息地退入竹林更深的黑暗里,瞬間消失不見。
雪鳶獨自留在原地,并未立刻離開。
她微微仰起頭,望向北方那片被厚重云層遮蓋的天空。
月光偶爾掙扎著透出一絲微光,映亮她線條冷硬的下頜。
她沉默地站了足有半盞茶的時間,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深秋的夜風(fēng)卷起她素色的衣袂,獵獵作響,更添幾分孤絕與肅殺。
就在范尚以為她即將轉(zhuǎn)身回屋時,雪鳶毫無征兆地動了!
她并未回頭,右手卻閃電般探向腰間!一道細(xì)微卻刺耳的破空聲撕裂死寂!
“嗖——!”
一道烏光擦著范尚藏身的假山石頂端,深深釘入他身后不遠(yuǎn)處的泥土里!
那是一柄三寸長的無尾飛刀,薄如柳葉,刀口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著幽藍(lán)的冷光!
刀柄末端,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的、與王德全所做手勢一模一樣的圖騰!
警告!
范尚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覺到那飛刀擦過時帶起的勁風(fēng)刮過自己頭頂!
雪鳶知道他在這里?
或者,至少知道他可能在這片區(qū)域!
這一刀,是赤裸裸的警告和示威!
警告他不要妄圖窺探,示威她擁有隨時取他性命的能力!
雪鳶依舊沒有回頭。
她只是緩緩收回手,仿佛只是拂去了衣袖上的一粒塵埃。
然后,她無聲地走向自己那間漆黑的小屋。
門扉打開,又輕輕合攏,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
范尚一動不動,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胸而出。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進(jìn)眼角,帶來一陣刺痛。
皇帝李承隆最信任的心腹太監(jiān),竟然也是北胡的……間諜?
霍莽!
范尚的嘴角在黑暗中扯出一個冰冷而猙獰的弧度。
你自詡北境屏障,定策元勛,視北胡為疥癬之疾。
可曾想過,你替先帝守住的江山,你視若禁臠的朝堂,早已被北胡的觸手滲透到了如此地步?
連皇帝的心腹都是胡人!
連太后的貼身宮女都是胡人!
說不定已經(jīng)無孔不入,比他的中廠還要隱蔽而強(qiáng)大。
這簡直是天大的諷刺!
更是……天賜的良機(jī)!
他們的身份,就是兩把淬了劇毒的雙刃劍!
用好了,不僅能徹底解決自身的隱患,更能成為刺向霍莽和皇帝最致命的武器!
霍莽的根基在北境,他最大的功勛是抵御北胡。
如果讓天下人知道,就在霍莽的眼皮底下,在他掌控的深宮之中,北胡的間諜早已潛伏多年,甚至爬到了皇帝心腹的位置。
他那“定海神針,擎天玉柱”的牌坊,頃刻間就會崩塌!天下人會如何看他?
那些被他壓制的宗室勛貴、清流大臣會如何攻訐他?
通敵?
養(yǎng)寇自重?
玩忽職守?
任何一條罪名,都足以讓他身敗名裂!甚至比張元正的血更有殺傷力!
至于雪鳶和王德全……范尚的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屋門。
征服?
控制?
利用?
他需要時間,需要更精密的布局。
雪鳶最后那一刀,既是警告,也是宣示,她絕非任人揉捏的軟柿子。
要掌控這把冰刀,需要更強(qiáng)大的力量,更致命的誘餌,以及更冷酷的心腸。
范尚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從藏身之處退了出來,沒有再看那柄插在地上的飛刀一眼。
他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融入深宮的黑暗。
他原本只是想解決一把懸在頭頂?shù)牡丁?br />
卻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握住了一柄足以攪動整個大燕風(fēng)云的、淬毒的權(quán)杖。
游戲,升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