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血詔
張府的哭嚎聲穿透暮色,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京城的平靜。
范尚隨鳳輦停在巷口,看著呂娥扶著李承隆的手踏入那扇朱門。
鎏金匾額上的“張府”二字已被聞訊而來的官員們的馬蹄濺上泥點。
他袖口下的手指微微收緊——張元正的死訊,比預想中來得更快。
“廠公,”趙玉峰的聲音從陰影里鉆出來,帶著急促的喘息,“霍相府的人動了。巡防營封鎖了張府左右三條街,說是保護重臣家眷,實則不許任何人隨意出入�!�
范尚眉峰微挑。
霍莽倒是急不可耐,想用鐵桶陣堵住悠悠眾口?
他轉頭看向長樂宮方向,雪鳶此刻該在呂娥身邊傳信,而王德全的人……
想必已在冷宮廢井旁候著今夜的密信了。
“讓小順子盯緊那口井�!狈渡械吐暤�,“若有動靜,不必跟人,只需記清時辰和接頭方式�!�
趙玉峰領命退去時,張府內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更凄厲的哭喊。
范尚抬頭,正看見李承隆扶著門框踉蹌而出,龍袍下擺沾著半片干枯的槐葉。
少年天子臉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偽裝的怯懦,只剩下近乎猙獰的悲憤。
“母后……張老大人他……”李承隆的聲音破碎在風里,“他最后指著霍府的方向,說……說社稷危矣!”
呂娥隨后走出,鳳袍廣袖遮住半張臉,露在外面的下頜線繃得死緊。
她沒有哭,只是轉身對范尚道,“擬旨。”
范尚心中一凜。
來了。
“傳哀家口諭,”呂娥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帶著金石相擊的重量,“張元正公忠體國,鞠躬盡瘁,追贈太傅,謚號文忠。其子孫襲爵三級,食邑千戶。擇吉日厚葬,輟朝三日。”
每說一字,周圍的官員便低伏一分。
那些先前跪在長樂宮外的宗室勛貴,此刻望著呂娥的眼神已添了幾分敬畏。
這位太后用一場極盡哀榮的葬禮,將張元正的血,徹底潑成了霍莽胸前洗不掉的污點。
“還有……”呂娥看向李承隆,目光陡然銳利,“令宗人府牽頭,聯(lián)合六部九卿,為張老大人設靈堂于太廟偏殿,供百官吊唁�!�
李承隆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明悟。
太廟是皇室祖地,讓外臣入內吊唁,這是要將張元正抬到國之柱石的高度。
也是讓所有反對霍莽的人都看清,這是皇室欽定的忠臣,誰敢質疑,便是與天下為敵。
范尚迅速擬好旨意,墨跡未干,就見霍府的管家跌跌撞撞跑來,身后跟著一隊披甲武士。
“太后娘娘!相爺有令!”管家氣喘吁吁,眼神卻帶著倨傲,“張大人病逝乃私事,恐驚擾太廟先祖,懇請?zhí)笫栈爻擅�!�?br />
話音未落,武士們已按刀上前,靴底碾過青石板的聲響在寂靜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呂娥冷笑一聲,緩緩抬手。
范尚立刻會意,后退半步擋住李承隆,同時對暗處打了個手勢,中廠的人該動了。
“霍相倒是消息靈通�!眳味鸬穆曇舨淮螅瑓s清晰地傳到每個官員耳中,“只是哀家記得,先帝曾說,張元正陪他在太廟徹夜祈雨時,先祖托夢,稱元正乃護國安邦之相才。如今老大人去了,讓他在太廟受百官一拜,莫非霍相覺得,連先帝的話都作不得數(shù)了?”
這番話如同驚雷,炸得那管家面如土色。
質疑太廟祭祀,便是質疑先帝,霍莽再跋扈,也不敢擔這個罪名。
“相爺……相爺只是擔心……”管家囁嚅著,氣勢全無。
“不必擔心。”呂娥打斷他,目光掃過那些武士,“若霍相不放心,可親自來太廟‘護衛(wèi)’。哀家倒要看看,誰敢在列祖列宗面前,動張老大人的靈位分毫。”
武士們的手僵在刀柄上,進退兩難。
范尚適時上前,將擬好的旨意塞給管家,“回去轉告霍相,旨意已下,鑾駕回宮�!�
鳳輦啟動時,范尚聽見身后傳來倒抽冷氣的聲音。
安郡王正扶著一位老臣,指著那些仍在巷口徘徊的武士,低聲說著什么。
他知道,這些眼神會變成流言,變成奏折,變成扎向霍莽的一根根針。
回到長樂宮時,雪鳶已候在暖閣。
她遞上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三個字,“北境急�!�
范尚瞳孔一縮。
霍莽果然要動北境的心思了。
“太后呢?”他問。
“去偏殿寫東西了,不讓任何人靠近。”雪鳶的聲音依舊平淡,卻頓了頓,“她讓我轉告你,今夜亥時,侯旨�!�
范尚心中一動,呂娥深夜召見,必是有極隱秘的事。
他看向雪鳶,忽然笑道,“你說,太后會不會是想給我什么好東西?”
雪鳶瞥了他一眼,轉身欲走,卻被范尚抓住手腕。
她的肌膚在秋夜里涼得像冰,卻微微顫抖了一下。
“廢井那邊,”范尚壓低聲音,“王德全的人是不是每天亥時都去?”
雪鳶猛地抽回手,眼中閃過一絲驚惶,隨即又覆上寒冰,“范尚,你最好安分些�!�
看著她消失在回廊盡頭的背影,范尚嘴角的笑意慢慢斂去。
雪鳶的反應印證了他的猜測,王德全與廢井的聯(lián)絡,確實與北境有關。
霍莽想借北境軍權施壓,而李承隆……恐怕也在暗中布局。
亥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范尚準時來到了呂娥的暖閣。
門“吱呀”一聲開啟,呂娥的身影從一側中走出,手里捧著一個錦盒。
“打開。”她聲音沙啞。
范尚掀開盒蓋,里面竟是一方沾著暗紅痕跡的白綾,以及一枚龍形玉印。
那是先皇賜給張元正的“安國印”,據(jù)說可調動京畿三營兵馬。
“張老大人彌留之際,讓兒子偷偷送來的�!眳味鸬穆曇魩еv,“他說,若霍莽真要謀反,這枚印或許能�;适乙痪生機�!�
范尚指尖撫過玉印上的裂痕,忽然明白張元正為何敢在朝堂上硬剛霍莽。
這位老臣早就在為最壞的情況鋪路。
呂娥這時問范尚,“范尚,你說這枚印,該如何用?”
“不用�!狈渡猩钗艘豢跉猓聊肆季煤�,這才說道,“這枚印,要留給霍莽‘發(fā)現(xiàn)’�!�
呂娥渾身一震,怔怔地看著范尚,“不用?”
“明日起,我讓中廠的人放出消息,說張元正留有血詔,藏在安國印中,要揭發(fā)霍莽通敵叛國的罪證�!狈渡械穆曇魤旱脴O低,“霍莽多疑,定會不顧一切去搶。他一動,我們就有機會了�!�
暖閣的燭火忽明忽暗,映在范尚的臉上。
呂娥看著他,心中不禁對這個奴才又高看了一眼。
這個家伙,總能在關鍵時刻,想出這些異于常人的想法來。
“還有……”范尚補充道,“去告訴皇后,就說她父親要拿張元正的家人開刀,看她怎么說�!�
呂娥挑眉,這是要逼霍青鸞徹底倒戈?可能么?
她不禁問,“她若什么都不說,沒有任何表示呢?”
“她會說的�!狈渡欣湫Γ耙驗樗彩莻審時度勢的聰明人。”
離開暖閣時,月色正濃。
范尚望著未央宮的方向,那里燈火稀疏,只有皇后寢殿還亮著一盞孤燈。
他知道,今夜過后,這座深宮將再無寧日。
而他,正站在風暴的中心,一手推著霍莽走向懸崖,一手牽著皇室的命運。
好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