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孤立
未央宮偏殿,此刻已化作一片猩紅的汪洋。
大婚的喜慶被放大到極致,卻也透著一股被權(quán)勢強(qiáng)行扭曲的虛浮。
金樽玉盞,珍饈羅列,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卻壓不住那觥籌交錯(cuò)間的暗流。
范尚一垂手肅立在太后呂娥的鳳座斜后方,如同一個(gè)沉默的影子。
皇室宗親、勛貴重臣,按著品階輪番上前。
向高踞主位、鳳冠霞帔的呂娥敬酒道賀。
吉祥話如同流水般淌過,臉上堆砌著或真或假的恭維笑容。
“恭賀太后娘娘!陛下大婚,龍鳳呈祥,實(shí)乃我大燕之福!”
“娘娘操持國事,撫育圣躬,勞苦功高,如今陛下成家,娘娘亦可稍慰圣心!”
“太后娘娘洪福齊天,陛下大婚,普天同慶!”
呂娥雍容含笑,儀態(tài)萬方,舉杯示意,淺啜即止,鳳眸流轉(zhuǎn)間,盡顯太后威儀。
然而,當(dāng)這些權(quán)貴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范尚時(shí)。
那層虛偽的恭敬便瞬間消失,露出了底下深深的鄙夷與不屑。
一位須發(fā)皆白、身著三品文官緋袍的老者上前。
他是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清流領(lǐng)袖之一。
他對(duì)著呂娥深深一揖,聲音洪亮,“老臣恭賀太后娘娘,陛下大婚,禮成天地,實(shí)乃社稷之幸!”
禮畢,他直起身,目光卻直刺呂娥身后的范尚,“只是老臣聽聞,近日宮中竟有宵小之徒,投陛下所好,廣搜天下奇珍異獸、玩物喪志之物!更有甚者,竟在宮內(nèi)公然設(shè)立中廠之所,聚攏閹奴,行那市井商賈搜刮奇巧之事!此舉敗壞宮闈風(fēng)氣,引誘陛下耽于逸樂,實(shí)乃禍國之源!此等佞幸小人,蠱惑圣心,其心可誅!望太后娘娘明察,莫讓此等穢物,污了陛下大婚之喜,更污了我大燕朝堂清名!”
他話音未落,一個(gè)更清朗、更剛直的聲音緊接著響起。
“王學(xué)士所言極是!”
只見禮部尚書張?jiān)奖姸觥?br />
這位曾在大殿之上,為維護(hù)禮制、反對(duì)霍莽嫁女和呂娥垂簾而據(jù)理力爭的清流領(lǐng)袖。
此刻面色沉凝,目光如電,直指范尚。
他對(duì)著呂娥一揖,聲音洪亮,字字鏗鏘,“太后娘娘!玩人喪德,玩物喪志!陛下乃一國之君,肩負(fù)社稷之重,當(dāng)以修德勤政、明辨是非為要!豈可效仿前朝昏聵之君,沉迷于奇技淫巧、聲色犬馬?”
他猛地轉(zhuǎn)向范尚,眼神中充滿鄙夷和憤怒,“而此等閹宦小人!不思盡忠報(bào)國,匡扶君德,反而阿諛媚上,投其所好!使堂堂大燕宮禁,淪為藏污納垢、市儈橫行之所!其行可鄙,其心可誅!臣張?jiān)�,懇�?qǐng)?zhí)竽锬镆越缴琊橹�,以祖宗法度為繩,立斬此等禍亂宮闈、敗壞君德的奸佞小人范尚!以儆效尤,肅清宮禁!”
張?jiān)穆曇羧缤殓姶髤危诘顑?nèi)回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凜然正氣和儒家衛(wèi)道士的決絕。
他身后幾位清流官員立刻齊聲附和,看向范尚的目光充滿了赤裸裸的厭惡。
范尚依舊垂著眼簾,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呂娥端坐鳳座,臉上那雍容的笑意絲毫未減,甚至還帶著一絲傾聽的專注。
她目光掃過那位義憤填膺的老學(xué)士,最終落在張?jiān)菑堃蚣?dòng)而微微泛紅的方正臉龐上,聲音平和,聽不出喜怒,“哦?竟有此事?哀家近日忙于皇帝大婚諸事,倒是對(duì)這些宮闈瑣聞?dòng)兴韬隽恕!?br />
她頓了頓,鳳眸轉(zhuǎn)向身后,仿佛才注意到范尚的存在,語氣平淡無波,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范尚�!�
“小的在。”范尚立刻躬身,聲音平穩(wěn)。
“這位老大人和張尚書所言,你可聽見了?可有其事?”
呂娥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殿內(nèi)這一角落。
這一次,范尚沒有沉默。
他緩緩抬起頭,臉上不再是恭順的惶恐,反而浮現(xiàn)出一抹冰冷刺骨的譏誚。
“諸位大人,好一番憂國憂民、正氣凜然的慷慨陳詞!張口社稷,閉口君德,仿佛這大燕江山,離了諸位的唾沫星子就要傾覆一般!”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張?jiān)凉q紅的臉,語速陡然加快,帶著毫不掩飾的鋒芒:
“小的不過一介微末閹奴,奉陛下之命,尋些新奇玩意兒給陛下解解煩悶,排遣郁結(jié),這便成了禍國殃民、敗壞君德的滔天大罪?諸位大人身為朝廷棟梁,清流砥柱,口口聲聲為君分憂,卻不知陛下深居宮中,憂思難解之時(shí),諸位大人在何處?”
范尚向前微微踏出半步,聲音陡然拔高,“小的斗膽問一句!陛下郁結(jié)于心,寢食難安之際,諸位大人可曾為陛下獻(xiàn)上過一計(jì)一策,排解君憂?可曾仗義執(zhí)言,為陛下紓解半分愁腸?還是說,諸位的錚錚鐵骨和浩然正氣,只敢對(duì)著后宮一個(gè)跑腿辦事的奴才傾瀉?對(duì)著陛下尋些微末樂趣指手畫腳?!如此道貌岸然,尸位素餐,究竟是在憂國憂民,還是在欺君媚上,博取虛名?!”
“放肆!大膽閹狗�。 蓖鯇W(xué)士氣得胡子亂顫,幾乎要暈厥過去。
張?jiān)悄勘{欲裂,手指哆嗦著指向范尚,嘴唇翕動(dòng),卻半天說不出個(gè)所以然。
場面瞬間混亂。清流們?nèi)呵榧�,怒罵聲四起,矛頭直指范尚。
霍莽的黨羽則面露譏諷,冷眼旁觀這場鬧劇。
霍莽本人端著酒杯,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似乎對(duì)范尚這出人意料的激烈反擊頗感興趣。
就在這劍拔弩張、清流們被徹底激怒、眼看就要不顧禮儀撲上來廝打范尚之際。
“夠了!”一個(gè)清冷、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呂娥端坐鳳座之上,面沉如水。
她鳳眸含威,冷冷地掃過激憤的清流和桀驁的范尚。
“今日是皇帝大婚,普天同慶之日!”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沉甸甸的威壓,“爾等在此喧嘩爭執(zhí),成何體統(tǒng)?!張尚書,王學(xué)士,爾等拳拳之心,哀家知曉。然國事紛繁,非一日之寒,更非今日此刻能論清。范尚,你身為奴才,妄議朝臣,言辭無狀,亦是僭越!”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不容反駁的決斷,“今日只論喜慶,不談國事。爾等若有諫言,明日早朝,自有公論!莫要攪擾了陛下的喜氣!”
激憤的清流冷靜下來,張?jiān)乜趧×移鸱浪蓝⒅渡?br />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憤然甩袖,退回了人群。
王學(xué)士等人也只得強(qiáng)壓怒火,偃旗息鼓。
敬酒的隊(duì)伍繼續(xù)。
接下來上前的是霍莽的心腹,說著場面話
但目光掠過范尚時(shí),那眼神里的輕蔑和不屑幾乎要溢出來。
霍莽本人則端坐席間,正與幾位宗室勛貴談笑風(fēng)生,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小插曲。
范尚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
得了,現(xiàn)在是清流看不起自己,霍莽的心腹們也看不上老子。
老子倒成了那個(gè)孤家寡人了?
他從呂娥的態(tài)度和言語中也看出來了。
她就是要用這種孤立,斬?cái)嗨锌赡艿耐庠屯寺贰?br />
讓他除了緊緊依附于她呂娥和皇帝,別無選擇!
呵呵!呂娥啊呂娥,你也太小看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