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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送子

    老輩人講,修仙有三途:登天路、地藏門、尸解仙。

    這“尸解仙”,是最怪的一路。

    別看掛著個“仙”字,修的卻不是升天之法,而是借尸還魂、以假脫真。人死了,魂卻不走,藏在皮囊里慢慢熬,熬到天時地利人和,就能脫殼而出,換一身皮,重來一遭。

    這法子邪氣重,正道不傳,只流在野門旁支,或是道破陰陽、或是瘋魔亂道,全靠一口命硬的氣兒撐著。老話說:“尸解不真,三魂七魄歸不得,天打雷劈也白搭。”可真有人頂風逆道,走了這一遭,成了不死不活的怪物——人模人樣,心卻不在人間。

    今兒個要說的這個事兒,就跟尸解仙脫不了干系。

    別問哪年哪月,就說那年秋后,八十年代初,華北平原一個小村子邊上。

    夜里忽然下起雨來,初時是稀稀拉拉的細點子,落在青瓦上,像貓腳輕輕踩著,軟綿綿沒什么響動�?蓻]多久,風起了,雨也大了,嘩啦啦砸下來,像有人拿瓢往天上倒。村口那棵老榆樹被吹得嘩啦亂響,枝條像鞭子抽打房檐,咯吱咯吱的。

    張連山坐在門口屋檐下,一手夾著旱煙,一手拿著把剃得锃亮的獵刀,在青磚上一點一點地磨。

    刀已經磨了將近一個點,寒光泛在刀鋒上,照得他那張布滿傷痕的臉格外清晰。刀磨得細,煙抽得穩(wěn),眼神卻不在眼前,仿佛正望向三十年前的舊山舊地。

    屋里煤油燈亮著,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的肩膀上,映出一道道舊傷疤影子。

    張連山今年五十七,退伍回鄉(xiāng)后,一個人住在這靠山靠水的老宅里,屋子是他自己蓋的,墻厚瓦實,地腳干凈。他年輕時在西南邊疆當兵,打過仗,流過血,退伍后沒去城里混,而是回來陪著早死的老父學了點風水命理。奇門遁甲、六爻八字、看陰陽宅,樣樣懂點,不算精,但比街頭算命先生強出幾籌。

    這點本事,張家祖上就有,代代都是給人看陰宅、定時辰吃飯的命。到他爹這輩兒,就只在窮鄉(xiāng)僻壤混口飯。他年輕氣盛,退伍回來一度不屑于靠“摸骨算命”吃飯,可后來人老了,心也淡了,漸漸又把這點東西拾了起來。

    平時,他不下地干活,也不出門串門,就在家里養(yǎng)雞種菜,磨刀燒香,日子清清靜靜。

    這天夜里的雨卻不太對勁,云壓得低得嚇人,天像個鍋底倒扣下來似的,透著股悶冷。

    他吸了口煙,剛剛瞇起眼,就聽見院門“哐哐”地響了兩下。

    “誰呀?”

    他聲音不高,卻像石頭落水,砸在風雨聲里,一點不飄。

    沒人回答,門又響了三下,這回比剛才輕些,但透著急。

    張連山眉頭一擰,站起身,把刀反握在手里,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沒急著開門,先貼著門板聽了聽。

    外頭風大雨急,但他還是捕捉到兩道呼吸聲,一男一女,喘得有些亂,還夾雜著一絲低低的孩子哭腔。

    他心頭微跳,終于伸手開了門。

    門一開,風呼地灌進來,燈火猛地一晃,差點給吹滅了。

    門外站著兩個人,正是他女兒張惠和女婿顧寧。

    顧寧懷里抱著個孩子,裹得嚴嚴實實,臉埋在衣服里,只露出半邊小臉,看著不過七八歲的模樣。三人都濕透了,雨水順著額角流進脖領,狼狽不堪。

    “爸�!�

    張惠開口了,嗓音低啞,連眼神都不敢抬。

    張連山眼睛在他們三人身上一掃,最終落在那孩子臉上。

    他點了點頭:“進來吧�!�

    他沒問怎么回事,也沒問為什么來得這么晚,只側身讓了讓,讓他們進屋避雨。

    屋內不大,只有一張老木炕,角落堆著幾個籮筐和包袱。顧寧一進屋就將孩子輕手輕腳地放到炕上,然后低頭解包袱,從里頭掏出一件件東西:換洗衣服、小毛被、體溫計、藥油、一副算盤,一個紅布包,還有一本書和一把小銀鎖。

    那銀鎖一拿出來,張連山的眼神便冷了一下。

    那是他年輕時親手打的銀鎖,符文是他父親手抄的老符,朱砂都還沒褪。他記得清清楚楚,這東西他是掛在女兒脖子上的,怎么現(xiàn)在卻又送回來了?

    他沒開口,依舊抽著煙,眼皮垂著,卻把屋里氣氛看了個通透。

    張惠輕輕撫了撫孩子額角,低聲哄著:“乖,睡吧,睡著就沒事了�!�

    孩子在炕上哼了一聲,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似乎睡得不踏實,小臉紅潤卻神色不寧,眉頭微皺。

    張連山終于開口,語氣不咸不淡:“你們這是……大半夜,把孩子往我這兒一放,自己呢?”

    “爸�!睆埢莸穆曇魤旱玫�,“我們出事了�!�

    “不是犯法�!鳖檶帗屩f,像是怕被誤會,“是……說不清�!�

    “說不清?”張連山看著他,“你們不是做國家項目的嗎?考古還能挖到雷劈的?”

    顧寧張了張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張惠看了丈夫一眼,低聲道:“爸,我們……我們只是不想牽連孩子�!�

    “他發(fā)燒了�!鳖檶幹噶酥负⒆樱斑@兩天總做噩夢,還說些怪話。有人還在找我們,我們不能帶著他。”

    屋里沉默下來,只剩風聲打在窗欞上,“咚咚”如敲。

    張連山默了一會兒,緩緩吐出一口煙,盯著那把小銀鎖:“你們,是在干什么?”

    “爸……”張惠嗓音啞了,“別問了。您知道的,有些事……不是我們能做主的,我們也是身不由己,只能聽他們的。”

    張連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不重,卻像一根釘子,釘在她心口上。

    他當然知道。他年輕時打仗歸來,帶著一身殺氣,聽外人說他老婆跟他大吵一架后就回了娘家。他獨自帶大女兒,可那時候一心想著日子怎么過,怎么守家,不懂得怎么照顧孩子的心思。

    張惠要學考古,他沒攔。她結婚,他沒阻。

    自從大孫女死后,他也聽過些風聲,說有幾撥人暗地里搞私活,文物挖出來不入庫,半夜走了旁門。

    后來他也親自去找過他女兒,親眼看見過她倆私底下跟一群販子走得近。他也勸過女兒,但她沒有聽。

    現(xiàn)在,果然出事了。

    可他說不出責怪的話。

    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娃,我收下了。你們,走吧。”

    張惠猛地抬頭:“爸……”

    “別說了。”張連山擺了擺手,“我都明白,那群人惹不起。雨大,趕緊走吧,娃我養(yǎng)得起�!�

    顧寧猶豫了一下,似有話要說,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把那本舊書和銀鎖留在炕頭。

    他看了看張惠,兩人對視一眼,都沒再多言,轉身走向門口。

    “爸。”張惠忽然回頭,眼圈泛紅,“要是哪天我們沒回來……求你一件事�!�

    張連山沒答話。

    “把他養(yǎng)大,讓他成才�!�

    張連山沒答話,只是望著那道逐漸隱去的背影,目光沉了沉。

    他不是不清楚他們惹了什么事,也不是看不出那孩子身上帶著什么晦氣。

    只是這一輩子,欠她的多,說的少,如今他們走得匆忙,連句“對不住”都沒來得及說,他也不愿再追。

    “她這條路,我不認,也沒資格說不讓她走……”他自語,“可這孩子,是我孫兒�!�

    他吸完最后一口煙,將煙頭摁滅在窗欞上,轉身走回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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