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紙雪
等到那團刺眼的白光漸漸消散,顧云下意識抬臂遮擋的手緩緩垂落。他睜開眼,卻驚訝地發(fā)現,眼前的世界已經悄然變化。
天昏地暗,風聲嗚咽,空中飄落著無數白色碎片,紛紛揚揚如漫天大雪,在灰蒙的天幕下格外詭異。可當他定睛細看,那一片一片,竟并非雪花,而是……紙錢!
白紙打著旋兒落下,邊角翻飛,有的甚至擦過他臉頰,帶著淡淡的焦灰味,像是方才焚燒后的冤魂灰燼,在空中重返人間。每一張紙都印著淡金的紋路,些許還寫著字,細看竟似是“顧”字的各種寫法,筆畫扭曲,如有人在詛咒中書寫。
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自己身上的衣物竟然不知何時悄然換了。那身紅色婚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襲白色孝衣,緞面素凈,袖口掛著一縷紅線,好像有人特意在孝服上縫了一點紅喜,用來嫁一位“死者”。
顧云呼吸一滯,猛地向后退了兩步。他拼命壓下心中翻騰的驚懼,抬眼望去,四周的吊罐溝早已大變樣:原本青瓦白墻的村落,如今全數褪色,像是被火焚過的死地。墻面焦黑皸裂,院墻殘破歪斜,地上滿是腳印與焚香灰燼,竟是一座被祭奠過的墳場。
風帶著哭聲傳來,若有若無。那聲音像是從地下傳出的哀鳴,又像是女鬼方才低語的回響,纏繞在顧云耳畔,令他心神恍惚。
“不能留在這兒�!彼谛牡赘嬲]自己,轉身朝著來時的方向折返。
他憑借著來時的記憶穿過一道倒塌的木門,踩著滿地紙灰與紅燭碎片,一步一步走回那座先前設宴的院落。方才這里還燈火輝煌,笑語盈盈,如今卻陷入了死寂,陰風陣陣,紙錢在空中亂舞,如萬魂圍繞。
顧云剛一踏入院門,便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那座曾熱鬧非凡、鋪滿紅毯與喜聯的院落,此刻竟像是一座紙扎的冥屋。地上的紅毯變成了破舊麻布,賓客席位空無一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筆直立著的紙人!
那些紙人穿著嫁禮賓服,面無五官,只在臉上畫著兩個黑圈代表眼睛,一個大紅唇橫貼在嘴巴的位置,笑得僵硬又滲人。它們站在院中,風吹不動,像是某種祭祀完成后的守靈者,齊齊面朝顧云。
而在它們中間,站著一個人影——那背影讓顧云的心驀地一沉。
是姥爺?
他心頭一跳,顧不得許多,急急上前,試探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小聲喚道:“姥爺……是你嗎?”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顧云幾乎嚇得魂飛魄散——那哪里是他的姥爺,分明是一棵披著人皮衣服的“樹人”!
那東西面部皸裂,樹皮下滲出黑色汁液,仿佛某種尸體風干后卻又滋生出的生命。它穿著姥爺的舊馬褂,頭頂戴著一頂破氈帽,額頭貼著符紙,嘴角卻咧出一個深不可測的笑。
“你……”顧云想后退,卻晚了一步。
樹人忽然暴起,一只纏著藤條與樹根的手猛地攥住了顧云的手腕,冰冷刺骨,力道大得如鐵箍鉗壓骨。就在顧云拼命掙扎的那一瞬,身后突然又竄出一個身影。
“黃叔?!”
那熟悉又陌生的“臉”赫然出現在他肩后。
黃叔臉上的布又變成了一張白布,上面印著一個血紅的“怒”字,手中拿著一方紅布,布上繡著一個巨大的金色“囍”字,流光溢彩,卻帶著說不出的森冷之意。他不顧顧云的掙扎,將那紅布重重貼在他背心上。
“別怕,這可是你的命啊,嘻嘻嘻”
那布極薄,卻如活物般緊緊貼附在顧云身上,竟似自行纏繞、融入衣衫。顧云低頭猛然去撕,卻赫然發(fā)現那布竟不是簡單貼在孝服上,而是被一針一線縫進了他整件衣服的后背,紅線交錯,宛如鎖魂的符咒。
“別縫……你們別縫!”顧云幾乎是崩潰地喊出聲,猛然間力氣爆發(fā),推開樹人,連滾帶爬逃離院落。那些紙人并沒有阻攔他,只是在風中緩緩轉動身形,目送他的離開。
“你逃不掉的——”院中傳來黃叔沙啞的聲音,像是風中碎語,也像是冥冥中誰在宣判宿命。
顧云跑出院門,踩著滿地紙錢一路狂奔,腦中嗡嗡作響,耳邊是風呼嘯與隱隱哭泣。他跑過一道又一道殘垣斷壁,那些屋檐下掛著倒懸的燈籠,紅中透黑,紙糊的人面吊在燈中,像是死者的魂靈在注視他的奔逃。
他不知道往哪里跑,整個村莊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宮,他走不出去,也無法脫身。
最終,仿佛是某種意志的指引,他竟鬼使神差的跑道了村子中央的祠堂。
祠堂門前高懸著巨大的“囍”字匾額,此刻卻已翻轉,成了墨色的“奠”字,一道道紙符貼滿門扉,血紅的印章混著淚痕干涸其上,像是為某人舉行的葬禮。
他不敢停步,一腳踹開祠堂大門。
門后,是一口巨大的棺材,正正擺在中間。棺材蓋開著,棺內卻空無一物,只有一面鏡子斜斜立在其中。
他下意識向鏡中望去——
鏡子里倒映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位鬼新娘,面帶笑容,穿著與他孝服同料的紅繡衣,手中握著一張泛黃的婚書。
“顧云。”她溫柔地喚他,“我說過了,你跑不掉的�!�
鏡面忽然流動,如水銀傾瀉,一只手緩緩從鏡中伸出,指尖仍是那雙長著古銅指甲的鬼手,緩緩地、緩緩地朝他頸間探來。
顧云尖叫著向后翻倒,幾乎連滾帶爬逃出祠堂。
風雪——不,是紙錢——如狂潮般席卷而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那祠堂、那棺木、那鏡中人,全都埋沒在這飛揚的冥雪中。顧云最后回頭一眼,只見紙錢漫天飛舞中,隱隱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那鬼新娘,披著喜帕,緩緩走出祠堂,腳步無聲,卻步步踏入人心。
他再不敢回頭。
他唯一的念頭,便是逃,逃出這鬼村,逃離這一場被精心編織的冥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