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比他先來的,是一束花
“我會重新打印文件再來找你們簽字,這期間你們還有什么要求,可以都提出來,我會盡量滿足。”
陶意隱藏在大衣寬松袖口下的雙手暗自握拳,正在自己和自己較勁。
身邊充斥著孩子們此起彼伏的聲音,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無不是在說讓陶意不要放棄他們。
可是有些事,他們怎么會懂呢?
最終,陶意心一狠,對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充耳不聞,徑直穿過他們精心圍住她的“網(wǎng)”,離開了。
好冷,京市實在太冷了,她好想離開這里,逃到一個溫暖的地方。
可她又能逃去哪里呢?
空蕩蕩的俱樂部大樓,陶意縮在自己辦公室的沙發(fā)一隅,空調(diào)已經(jīng)盡可能調(diào)高,可刺骨的冷意卻怎么也無法消散。
孟女士現(xiàn)在會很得意嗎?
她不明白,她們是母女,為什么要鬧成這樣難看的樣子?
蜷縮著,陶意的頭靠在沙發(fā)扶手上,就這樣蜷縮著,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
也許,睡著了就可以忘記一切不美好。
逃避現(xiàn)實很無恥,但現(xiàn)在她只想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逃吧,無論逃去哪里,逃了就好。
而即便是夢里,她睡得也不安穩(wěn)。
夢里陶意回到了高考后的那個暑假,她和孟女士因為她的高考志愿起了分歧。
時至今日,陶意已然不記得最初自己的第一志愿想要填哪所大學(xué)哪個專業(yè)了,但對于孟女士說過的話倒是深記于心。
孟女士優(yōu)雅地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手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等待傭人為她涂甲油。
桌子上擺著一大盤的冰鎮(zhèn)西瓜和當(dāng)時最新款的筆記本電腦,陶意坐在她的身邊,手搭在鼠標(biāo)上,卻遲遲按不下去。
“我看了你的成績,報京大財經(jīng)系完全足夠�!�
“不要想著等我走了再偷偷修改志愿,我是你媽媽,你一個眼神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現(xiàn)在就點提交,不要猶豫。”
“陶意,你覺得自己翅膀硬了是嗎?現(xiàn)在連媽媽的話都不聽了?”
“既然如此,cdy,將小姐帶回她的臥室,讓她好好反思。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給她送飯,更不許放她出來�!�
孟女士甚至沒收了她的電子設(shè)備,強(qiáng)制將她送回臥室以后,擅自決定了她的志愿。
十七歲的陶意要比二十六歲的她看起來更天真、更水靈,也更勇敢。
最初幾個小時,她躺在床上,餓了就睡覺,勉強(qiáng)還能挺過去。
但時間越長,孟女士也絲毫沒有要放她出來的意思。
陶意開始慌了。
她是孟女士唯一的女兒,孟女士難道真的打算餓死她嗎?
充滿少女心的粉色臥室此刻的粉色似乎變得黯淡了下來,陶意抬頭看著頭頂上方的星星吊燈,只感覺上面的星星好多,不論她怎么數(shù),都數(shù)不完。
不行,絕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陶意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隨后立馬從床頭柜中搜羅出來幾塊畢業(yè)時同學(xué)給她的糖果和巧克力,一口一個,全部咽入腹中。
緩了幾分鐘以后,她在臥室里反復(fù)踱步,尋找破局之路。
最終,她決定從浴室的窗戶跳下去。
她的臥室在三樓,浴室對面有一顆老槐樹。
她計算著路線,如果直接跳下去的話,三樓的高度,恐怕會摔得很慘。
但如果跳到樹上,再爬下來,應(yīng)該不會受傷。
陶意又計算好距離和起跳的角度,隨后開始實行她的方案。
但是理論上的方案,終究是理論可行。
實際生活中,有太多陶意無法預(yù)測的意外。
“太太,大小姐跑了!”
陶意原本周密的計算,在傭人高喊的一嗓子之下,向前滑了一大步。
緊接著,她臉朝下,直直摔在了地上。
疼,好疼。
她的鼻子她的臉,她的胳膊她的腿,哪里都好疼。
可為什么意識還這么清醒?
哪怕能暈過去也好,總比像現(xiàn)在這樣,清醒地承受疼痛要好。
“陶小姐,可能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家庭醫(yī)生給陶意做完體檢,又為她處理身上能看到的皮外傷。
壞消息是,陶意身上有大大小小十幾處墜樓的皮外傷,深淺不一,最深的血已經(jīng)滲透了紗布,最淺的消了毒之后,基本就看不到傷口了。
而好消息是,只有皮外傷,體檢報告顯示,除了皮外傷以外,骨頭和器官均無受損。
就連孟女士都有些震驚,一時間不知道該夸她命大,還是該教訓(xùn)她為什么行事如此魯莽。
“陶意,你很想跑是不是?你和你那個出軌成癮的父親一樣,這個家永遠(yuǎn)無法滿足你們,你們很向往外面的世界,是不是?”
“那等你傷好了以后,就收拾東西離開這,以后再也不要回來了。我不再是你母親,你也不再是我女兒。我會去登報解除我們之間的母女關(guān)系,以后我們橋歸橋,路歸路,我不會再管你�!�
“好�。 碧找饷偷卣酒饋�,不小心扯到身上的傷口,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但大概是餓久了,她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在崩潰的邊緣徘徊,便再也顧不得什么教養(yǎng)和長幼尊卑,抬高聲音,朝孟女士大聲說道:“你以為我愿意要你管嗎?我是你女兒,不是你養(yǎng)的阿貓阿狗!養(yǎng)阿貓阿狗還會一日三餐讓它吃飽喝足呢吧?你呢?你整整70個小時,把我反鎖在臥室里,一口水都不給我。”
她越說越崩潰,但氣勢卻也越來越足,“被你餓死和跳樓死在外面,反正都是死,有什么不一樣?你告訴我有什么不一樣!你不用等我傷好,我們現(xiàn)在就去登報,立刻解除母女關(guān)系!我告訴你孟女士,你囚禁我是犯法的,我沒去報警抓你,都是我有良心�!�
陶意說完,立即上樓拿了自己的身份證,氣勢洶洶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
而孟女士只愣在原地,讓傭人將已經(jīng)快走到大門口的醫(yī)生又叫了回來。
“孟董,是陶小姐還哪里有什么不舒服嗎?”
孟女士有意無意地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額頭,聲音一貫沉穩(wěn)冷靜:“你再給她檢查檢查腦子,我懷疑她腦子摔壞了。”
“�。俊奔彝メt(yī)生被孟女士突如其來的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才腦子摔壞了!”陶意歇斯底里吼著。
孟女士又朝醫(yī)生聳了聳肩,樣子看起來很是無奈,神情也好像是在說:“你瞧,我就說她腦子好像摔壞了,我沒騙你吧?”
醫(yī)生立即反應(yīng)過來,找來助手,將陶意強(qiáng)行帶去檢查。
夏天很熱,很長,長到陶意一直到夏末,才終于悟出一個道理:權(quán)力不在自己這里時,自己哪怕是有憑有據(jù)地維護(hù)自己權(quán)益,也只會被有權(quán)力的人當(dāng)成是在發(fā)瘋。
十七歲的她太弱小了,孟女士三言兩語就能擊垮她。
二十六歲的她以為自己很強(qiáng)大,但孟女士依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她處于崩潰的邊緣。
陶意的淚水打濕了眼眶,哪怕是在熟睡中,在做夢的情況下,兩行眼淚也順著她那張美得令人心動的臉上流了下來。
也似乎是只有在夢里,陶意才敢這樣放肆地哭出來。
毫無顧忌。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夢境突然開始劇烈扭曲,十七歲的陶意被家庭醫(yī)生按住的場景,與此刻整蜷縮在辦公室沙發(fā)上的她重疊。
空調(diào)外機(jī)發(fā)出的刺耳嗡鳴聲,像極了當(dāng)年傭人們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陶意猛然驚醒,重重地呼氣、吸氣
外面的天又黑了,她拿起手機(jī),在黑暗中解鎖,點亮屏幕,映入眼簾的是俱樂部的孩子們發(fā)來的幾十條消息。
她一條一條都看了,發(fā)現(xiàn)他們說的話沒有一條是到了雷霆車隊以后,為自己想要爭取什么權(quán)益的。
基本都是在說,希望陶意將他們留下來,將車隊留下來。
甚至他們還說,如果是俱樂部的資金有問題,那她大可不必?fù)?dān)心,他們會想辦法。
陶意并不懷疑這一點,畢竟能辦得起終身高級會員的孩子,家里必定是非富即貴。
但陶意的問題,并不在于錢。
陶意點開和孩子們的群聊,點擊對話框,想要輸入什么。
但最終,她還是什么都沒說就退了出去。
算了,他們只是一群孩子,和他們說這些糟心事干什么呢?
手機(jī)聊天界面繼續(xù)往下滑,她發(fā)現(xiàn)楊斯年在一個小時以前,給她發(fā)了消息。
yyang:【我在你俱樂部附近,晚上一起吃飯?我去接你?】
peach:【可以。我在俱樂部。】
過了一個小時才回,也不知道楊斯年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開車回他的工作室了。
下一秒,陶意收到了楊斯年的回復(fù),疑問也有了答案。
yyang:【在辦公室?】
peach:【嗯�!�
yyang:【開門,我在外面�!�
陶意一怔,很快反應(yīng)過來,起身走向門口,打開了門。
門打開的一瞬間,最先映入眼簾的,不是楊斯年始終帥氣的臉,而是一捧花。
“剛才開車的時候,路過一條街,有很多花店。這束郁金香的味道,和你家里的花香味道很相似,我猜你可能會喜歡,所以就買了。不收下嗎?”
她沒想過他會來,更沒想過他會帶花來。
夢里的陰霾似乎被陽光驅(qū)散了一點,陶意接過他手中的花,神情溫柔道:“謝謝。這還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收到花。很漂亮,我很喜歡�!�
她還想說,楊斯年的鼻子很靈,她家里的味道,確實是郁金香的花香。
但夸一個人鼻子靈,總感覺像是把他小狗化一樣,哪里怪怪的,所以陶意的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憋了回去。
“等我一下�!碧找鈴墓褡永镎伊藗花瓶出來,將郁金香認(rèn)真插進(jìn)去,然后環(huán)視整個辦公室,最終找了個還算不錯的地方,將花瓶擺了上去。
“走吧。”
楊斯年點點頭,和她并肩走出了俱樂部,腦子里回蕩的都是陶意剛才說的“第一次收到花”。
他是第一個送陶意花的人,那他對她來說,是不是起碼在這一刻,產(chǎn)生了特殊的意義?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心情很好。
陶意來的時候,是開了車的,好巧不巧,楊斯年今天也開了車。
“今天坐我的車?明天我還會來附近見合作方,可以順路將你送過來�!睏钏鼓曛钢韨�(cè)的保時捷,眼神誠懇地在征求陶意的同意。
“好啊。”陶意沒有猶豫,坐進(jìn)副駕駛,系好安全帶。
等到楊斯年也在駕駛位系好安全帶以后,陶意繼續(xù)說道:“不過明天大概不用送我過來了�!�
楊斯年手握方向盤的動作突然一僵,只敢用余光看向陶意,靜靜地等待著陶意接下來的話。
她要和他說有關(guān)她的心事了嗎?
陶意留戀地看著這座大樓,雖然她回國的時間并不長,但對這里的感情非同尋常。
再開口時,她的聲音蒙上了一層憂傷的濾鏡:“你看到了吧?俱樂部里,很空,一個人都沒有。你不感覺很奇怪嗎?”
楊斯年會怎么回答她呢?
陶意有些好奇。
雖然他們婚前,陶意就說過,她現(xiàn)在的工作可能還不如在家啃老,讓他謹(jǐn)慎考慮,楊斯年回答她的是并不介意。
但假設(shè)時候的承諾人人都能脫口而出,事情真的發(fā)生以后,還能做到和承諾一樣的人,又有幾個呢?
多少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夫妻,大難臨頭都各自飛。
何況他們這種才結(jié)婚的呢?
陶意的視線落在窗外,沒有去看楊斯年的反應(yīng)。
如果不看,起碼能保留他在她這里的美好印象吧。
但如果回頭了,看到他露出對自己嫌惡的眼神,那樣簡直就太不好了。
而比楊斯年的回答先到的,是他有溫度的手掌,輕輕包裹住她微涼的指尖。
“不愿意說的話,不用勉強(qiáng)。不想要強(qiáng)的時候,也可以在我面前脆弱一些,我就在這里�!彼穆曇粝袷嵌盏奈ㄒ灰荒柟猓蛟诹颂找獾纳砩�,將她眉間總也暈不開的冷意,徹底消散。
“哪怕我一無所有了,你也在嗎?”陶意突然問道。
她轉(zhuǎn)過身,和楊斯年對視,想要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說謊的痕跡。
楊斯年卻搖了搖頭,回答:“我在,你就不是一無所有,不是嗎?”
他好像沒有理清她這句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