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再唱
吳月看秦于方今日吃得比平常少,一碗飯也就吃了一半,問候道:“少卿沒有胃口?”
秦于方正在發(fā)呆,聽見了說話,但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是跟他說,聽著眾人話停了,抬頭看他們都在看他,才道:“只是為案子焦心罷了,不妨事。”
眾人看居成陽,也不像啊。
吳月便放下筷子道:“那諸位再聽聽老身說的第四回吧�!�
“女孩兒聽說父親去了更大的地方,去找了個活計,不太體面,但清閑。在大戶人家挑糞,不用和人交流,也不用總被差遣,儼然一個無事神仙,但是他的好日子沒過多久。
有人來找女孩,來人是個爽朗的漢子,穿著一身衙差的衣服,打量她兩下,便急問:你娘呢,快來領(lǐng)尸體,你爹好幾天不見人,又從河里撈了一具尸體,沒人認(rèn),不知道是不是他。
女孩兒一愣,心里想了一萬種可能,真沒想過這樣,是與張富戶家的孫子和妹妹的拐賣有關(guān)嗎?她只說:大人,我跟你一起去吧。
漢子:你能做主嗎?你娘呢?
女孩道:我家現(xiàn)在就我一個,我娘,找我妹妹,很久沒回來過了。
漢子撓撓頭,也沒想到這么棘手,一個小孩兒,哪懂那么多,可別人就更認(rèn)不出來了。只能先帶走:你跟我走,不是最好,若是,這么大的事,大家伙都幫你辦。
你去吧,嬸子叫你叔,在這等著幫你。鄰居的女人又開始抹眼淚,她看著她長大,心是最軟的。
漢子一躍上馬,將女孩兒拽上來放在后頭,抓住漢子背上的衣服。女孩問:叔,我爹什么時候不見人了?
漢子沒想到一個靦腆的小姑娘會主動和他搭話,在路上的馬蹄和風(fēng)聲不小,他大聲吼著:不知道,他不太跟人交流,挺老實的,也沒人記得他,撈到尸體了,才去找人,發(fā)現(xiàn)他不在,猜測。
他父親很膽小,安土重遷,故步自封,有這樣的突破絕不可能只是因為與母親吵的那一架,女孩兒說了自己的想法:他不一定是死了,他可能是又跑了。
大漢說:知道他把你和你娘扔了。沒多遠(yuǎn)的地方,八卦傳得那么快,他來了沒幾天大家就都知道了。你記得你父親的特征嗎?你敘述,我們對一對就行,你見不了,都泡爛了,你該害怕了。
女孩只說她不怕。
大漢嘿嘿笑了兩聲。到了地方,是一個氣派的宅子,他們悄悄從小門走了進(jìn)去,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主家嫌棄這事晦氣,讓趕緊辦完,把人抬出去。湖邊,圍了不少人。有一個老頭,正一臉嚴(yán)肅。
確實泡得不成樣子,巨人觀,漲大了好多,肚子成了個氣球,皮都脫落下來了。大漢想擋住她眼睛的手被拽了下來,還往前走了幾步。周圍的人看小小年紀(jì)見到這場面她鎮(zhèn)定自若,不覺刮目相看。
女孩兒左眼流下一滴淚。
旁邊有人問。小姑娘,你認(rèn)出來了嗎?這衣裳我見你爹穿過。你催什么,讓她細(xì)看看。什么面目、身形、手腳、皮,都和人不一樣了,衣裳就出去的時候穿的那一身,也不是。仵作排了氣,眾人掩著口鼻,往后退了好幾步,尸體干癟下去,也仍然看不出什么。
衙差將一個包裹放在她面前說:東西都在這了,不是尸體旁,是房間里搜出來的,是他自己的所有東西。女孩兒巴拉兩下,只有衣裳和鞋,但看著錢財都還在,應(yīng)當(dāng)不是又要跑的樣子。
旁邊的人回答:不是謀財,害命?他這樣的好像也不敢得罪什么人吧。按說結(jié)仇也不至于非要等人出了家鄉(xiāng)再殺人。
池塘邊上總有人走,早就沒什么證據(jù)了,具體死亡時間應(yīng)當(dāng)是三天前晚上。
另一個年輕的衙差詢問:有見過這之前他和誰起過爭執(zhí)嗎?其他人都往后躲說:沒有,我們都不和他說話,他來了沒多久,都不熟。仵作四處摸索,尸體翻來覆去地擺弄,人越來越少了,大家都見不得這些事,小姑娘就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看著肚子里幾團(tuán)東西。她想:落水是真落水,是不是失足,不知道,若不是,認(rèn)錯了,會不會耽誤別人的冤案?
衙差先看了仵作出的驗尸單對她說:這里沒有人失蹤,詢問了附近的州縣也沒有,八九不離十了。衙差也有些不忍,一個小姑娘,摸摸頭道:小姑娘,我們探查死因,不是他殺,失足落水,你有異議嗎?若有,這戶主人家還沒來得及買他的身契,你們那頭衙門或者別的干活的地方總有文書,可以再核對他的指紋。
女孩問:我能看看驗尸單嗎?
漢子吃驚道:你識字?那里的人認(rèn)字的可少,他爹都不認(rèn)識,她竟能認(rèn)識?
我娘識字。
他們聽了這話便不再問了,女孩兒低頭將上面所有的東西和傷口一一對應(yīng)著記下。喝了很多酒。右手小臂內(nèi)側(cè)上有磕在石頭邊上的不規(guī)則傷口,流血過多,沒有其他外傷。池塘旁邊就有一塊尖角帶血的石頭。衙差解釋道:這個距離,是喝了酒掌握不了平衡,倒的時候正好能夠擦傷,然后頭朝下,翻個跟頭,栽進(jìn)河里。女孩兒捏著那張紙很久,衙差就等著,沒有催,將父親房間搜出來的銀票拿出來,也放在她手里,說:若是沒有人養(yǎng)你,就來哥哥這里,哥哥教你本事。你看,他做過什么事,身上都有痕跡,探究不為人知的過去,是不是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可女孩兒拒絕了。她站了很久,忽地一掀下擺,雙膝跪地,扣了三個響頭�!�,我認(rèn)不出來,但此刻開始,這就是你,這是我給你留的最后的顏面了。’她說。這就是我爹。衙差又問。自然死亡,你認(rèn)嗎?女孩說認(rèn)。大漢又揮揮手,招呼人來幫忙,幾個人拿出主人施恩的薄木棺材,將人放在里頭,抬上車。套了車,幾個人跟著她一起往家走。她一路上沒有說話,鄉(xiāng)親們在門口又幫著換班,那邊的人走之前,將身上帶的東西都塞給她了,錢,吃的,藥,她捧著,比在那金碧輝煌的府里時還要無措。他們又幫她在不大的院子里搭了靈堂,靈幡。叔和嬸子都幫著她一起弄好了。棺材還在滴滴嗒嗒地淌水,她守了幾天靈,頭七的時候要下葬了,送靈的時候她捧著牌位聽見女人和崔衙差在后頭。
衙差說:好歹是夫妻一場,怎么死了丈夫,孩子他娘也不回來。
女人說話有兩個字,沒兩個字,山路難走:人哪去都不知道了,可能都跑遠(yuǎn)了,還回來干什么。
大家都以為娘跑了,娘懦弱,娘無情,可只有女孩兒知道,娘是最勇敢的。撒了半山的紙錢花了不少真錢,其實祖墳也沒有,或者說,他們上墳,從來不帶著她,有她也不知道,只是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人家說要看風(fēng)水,女孩兒說不用,嬸子們還是偷著看了,說那塊好,也沒主人,女孩兒也就依著了。父親也曾開玩笑說,生了兩個女兒,沒兒子,進(jìn)不了祖墳,現(xiàn)在真是進(jìn)不去了。
崔衙差有些不滿:這孩子也不哭。
女人說:誰說難受就得哭了?她再冷血也比咱們難受,她還不知道以后沒爹怎么活呢。
宴席上大吃大嚼之后,一場大大的葬禮,結(jié)束了。她自己回到小屋子里又守著那一盞小燈。其實娘之后就來過一次,就再也沒來過了。這個世界上,是只有她自己了。那盆蓬松的文字,在空氣的濕潤下越來越重,漸漸變矮,孔隙越來越小。
父親,她真的認(rèn)不出來,她不知道他有任何不同于其他人的特征,他那么平凡,讓人記不得,就像以前的自己。她只記得父親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哼著歌,就能漸漸地睡著。吃飯的時候,哼哧哼哧的,帶著飯粒的筷子,伸進(jìn)菜里攪和。和母親吵架時,明知不對的疾言厲色,和對妹妹的溫和。隔三岔五的燒豬,聞著很香。頤指氣使只有一段時間的收斂,年初的時候,他極為消沉,但是為數(shù)不多對母親好的時候。母親回來的時候,會殷勤地幫著捏肩捶腿。但和她的聯(lián)系,好像很少,也就是說,要讓著妹妹,或是支使她去給他跑腿。但好像也會抱著她飛起來,會讓她騎脖頸,也有甜甜的糖。他會和自己的朋友侃侃而談。有母親的朋友來時,他雖然不熱情地接待,但會少見地鉆進(jìn)廚房里切少少的一點果子,聽人夸他兩句便很高興。抬不動的東西,叫父親,無論是誰都會得到幫助,就是得多磨幾次。其他的她再記不得了,他的痕跡太少了。
桌角壓著的是母親最后一次留給她的話。她今天才打開�!忝妹眠活著,但已經(jīng)不在城里了,若有余力就去找吧。’
女孩兒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她知道籌碼扔進(jìn)去的太多,就無法抽身,而她是因為不甘而繼續(xù)扔進(jìn)去的小籌碼。
洗臉盆里的文字,因為飄進(jìn)來的一點雨花,又壓實了一些�!�
蕭絕率先鼓掌:“吳將軍的書,總是這樣振聾發(fā)聵�!�
秦于方納悶,不是這才第二本嗎?官子成這兩日都被排斥在外,眼下看秦于方?jīng)]有精力在他身上,一拍桌子道:“這不孝的女人也配做個主角?”
好清奇的角度。蕭絕問道�!澳惝�(dāng)?shù)耍俊?br />
“沒有�!�
“沒有你護(hù)什么?”蕭絕白了他一眼,又?jǐn)[出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癱著。
“她爹是不是真死了還不知道呢�!�
解九娘用帕子捂著嘴笑:“子成家中長輩眾多,怕是常被人差遣,也想體驗一二被人絕對服從的感覺?”
官子成臉色漲紅,解九娘這樣的身份從來都是被他玩樂的,高興時捧一捧,不高興時便丟開,被她冒犯比當(dāng)眾被打耳刮子還要丟人,罵道�!澳阋粋自甘墮落的婊子,當(dāng)然只配知道供人差遣的滋味�!苯饩拍锊簧鷼猓矊⑺刂氐胤旁谧雷由�,神色凌厲:“我說過我不吃這一套�!�
官子成剛想把匕首的事抖落出來,蕭絕又來了一句道�!澳氵@姬妾這么多,都沒個孩子,你不會是絕后了吧?”
官子成再也忍不住,抓住蕭絕的衣領(lǐng)道�!澳鞘且驗槲抑粣畚移拮樱瑒e人都不配生我的孩子。”
蕭絕不反抗,隨著他的力氣,脖子一仰一低,官子成低頭一瞧,神色驚慌不由將手松開,倒退了兩步。
不,不可能,官子成又仔細(xì)看了他兩眼,不像,聲音也不像,不可能。
他又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同手同腳地坐回去。居成陽看眾人神色,除了林衛(wèi)和秦于方看官子成的轉(zhuǎn)變有些奇怪,其他人并不覺得。
官子成又發(fā)覺自己行為奇怪接著掩飾道:“她一個農(nóng)戶女,我給她這些她都應(yīng)該感恩戴德,雖然她只愛錢,但是我也愛她�!�
什么亂七八糟的。鄭由想到了自己,多嘴想勸兩句�!皭鄄皇沁@樣的,你。”
官子成一揮衣袖,退了兩步,剛才那一眼驚得他心神不寧,他腦子飛快轉(zhuǎn)動甚至不知道自己嘴上在說什么�!岸际莵眚_些錢傍身的女人,嚴(yán)霜也是這樣。”嚴(yán)霜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官子成是家中獨子,難免溺愛,家中姬妾眾多,也曾真心對他,努力挽留,但他成婚之后仍然流連青樓楚館,嚴(yán)霜自覺難以承受,自請下堂,官子成便也分了些家產(chǎn)出去給她,自覺對她仁至義盡,出門便逢人就說嚴(yán)霜只是為了他的錢財。
“總是有人覺得別人圖他這個,圖他那個,實際上啊,不是別人圖,而是他知道他不配被人愛�!笔捊^嘖嘖兩聲。明明是蕭絕說話,官子成卻張口罵鄭由。“你才是不配被人愛的賤人�!编嵱梢汇�,一片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這些人里她算是對他態(tài)度最好的了。其他人也覺得心頭火起。
居成陽就要蹦起來罵他又被人按住。秦于方瞇著眼睛道:“最近聽說官家想要翻身,四處打聽,找關(guān)系,為妹妹爭個為皇家殉葬的活計?”
為皇家殉葬的人,可以家中捐官,對于官家來說,那是一個有了錢就能爬到很高位置上的機(jī)會。��?這是人?
林衛(wèi)低下頭捏緊拳頭紅了眼眶,嘴唇哆嗦。
官子成立時聽到了關(guān)鍵詞,將手在桌子上亂拂一氣,狀若癲狂,說�!拔覜]有,我不會讓我妹妹去,我只有一個妹妹,我要養(yǎng)她一輩子的,大不了一死,我死了,絕了戶,他們也沒有什么翻身的余地了�!�
他……縱有千般錯,也算是個好哥哥。
官子成又忽然站起來指著秦于方罵道。“你又是什么好東西,一個無父無母,靠裙帶關(guān)系上位的,還能比我高貴不成?你以為誰看得起你?”
秦于方急促地呼吸兩口,壓下了噴發(fā)的怒意,他生平最討厭的就是說他靠女人上位,他是,他下賤,但也比這些人道貌岸然強(qiáng)�!叭粽f上位,誰沒借過勢?你爹借你娘,你沒借你老婆?沒借你的爹媽,你享受的錦衣玉食,難道不是別人給的?都是吃人,還吃出高貴了。”
解九娘要走,路過蕭絕,居成陽明顯地看見蕭絕低頭弓著身子,有些緊張,然后馬上緩解。蕭絕支著頭道�!翱上Я�,這幾天都聽不了九娘唱戲。”
解九娘倚在他輪椅上坐下,貼近了輕輕摸了他的臉,后者一臉陶醉。“等這案子破了,九娘給大家伙兒再唱一回。”
“再?”
“是啊。”解九娘手指勾纏著自己的頭發(fā),微微一笑�!按蠹彝d十三年在姜之為的宴會上不是都聽我唱過長……生……殿嗎?”細(xì)白的手指轉(zhuǎn)了一圈,說�!斑@里的所有人,我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