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宴會
鄭由記得清楚,便覺得這樣的自己難以面對以自己為榜樣的孩子。
她生平最喜歡的是那一場宴會,最討厭的也就是那一場。
她確有傲氣的資本,但一個沒有實權(quán)的人,人家父親又發(fā)了話嗎,鄭由也只能笑道:“說的是,只要平安便好�!�
高整又倒了杯酒,說:“鄭夫人散盡家財為了修堤,當(dāng)真是楷模,聽說河道工程已經(jīng)接近尾端了,老朽在此先恭賀。”
上面的角兒唱道。“可知他雖身在這邊,心終系別院,一味虛情假意,瞞瞞昧昧,只欺奴善�!比缓筠D(zhuǎn)了個身掩面痛哭起來。
鄭由亦舉杯:“不敢當(dāng),為了圣上,應(yīng)盡之事。”
高整又道�!袄闲嗉抑杏幸蛔又�,對這些也頗有涉獵,不知。”
工程距離他老家不遠,他就知道這老癟犢子沒憋好屁。
鄭由將到嘴的杯子放下,略低頭帶著歉意,腰板卻挺得筆直。“這工程圣上親自監(jiān)察,人員皆記錄在冊,秋潮來臨,若是此時增人,出了什么事,豈不是連累了大人。”
高整便飲了一口酒不說了。
姜之為佯裝怒道�!澳銈冞@些后生,別在老夫的宴會上說這些公事。”
幾人低頭稱是。
一個男人急匆匆過來,臉色像是女人涂了鉛粉,上的腮紅也并不勻稱,反而有些割裂。
姜之為看見了他之后臉色不太好。
男人掩著口鼻和姜之為說話,她便看得清楚這個人的手臂內(nèi)側(cè)有一條紅線,那男子的口型,說的應(yīng)該是公子偷偷跑了。
這位姜懷公子身子不好,又很調(diào)皮,他們祖孫倆相依為命。這是這樣大日子里頭一個見到的小少爺院子里的人。
姜之為低聲說了:“悄悄派人出去找,千萬別出什么事兒�!�
男子快速的來快速地退下,沒有人注意他。
鄭由剛要離席見人來了似乎是有了大事也不好再走,瓜田李下,免得讓人覺得她在打探什么。
這功夫高整夾了兩下筍絲,又諷刺道�!斑@女人啊,就是嬌貴些,許多事啊,還是要男人去做,更快更好,也省得家里女人受罪�!碑嬶L(fēng)一轉(zhuǎn),又把苗頭指向了旁人�!澳阏f是不是啊居夫人?”
同樣是夫人,一個是姓鄭,一個是姓居。
可居夫人,不敢答這樣的話,偷偷點了點孩子的腿,小成陽便搶先開口�!澳侨藶槭裁聪矚g去做艱難的事呢?做這些事有好處嗎?”
高整老臉笑出一朵花�!皩Γ〕申栒f得對,人哪,就是有好處才愿意做�!�
鄭由只覺得這些人惡心,不知哪里來的腥味更像是往她鼻子鉆。
唐明皇看著盛裝出場的貴妃舞姿翩躚,自己也到了鼓前一起,唱這將要衰敗的盛世繁華。
“沒有男人的話,就連個主心骨也沒有�!�
戲曲也已經(jīng)過了大半,鄭由告罪要走:“諸位大人、夫人,鄭由失陪�!�
姜之為只說叫人送送。高整在她身后又啐了一句。“以后都沒男人護著的寡婦,有什么可神氣的�!�
鄭由裝作沒聽見走了。
遠處有一個挺拔的身影,向著鄭由走過來,影子小小地晃晃蕩蕩,仿佛是周邊的空氣有火在烤。
他是鄭由和丈夫最信任的下屬,是來接她的,也是鄭由現(xiàn)在期盼的人。
到了近前來,男人的嗓音也溫和如風(fēng)。“夫人這么快就出來了�!�
鄭由搭在他的小臂上。她眼中含著些情愫說:“等這工程完工,遺志完成,咱們就成親�!�
男人不敢將手扒下來,便只能屈著身子從她的手掌下離開�!胺蛉酥荒苁青嵎蛉�,我不敢高攀�!�
鄭由心中酸楚,誰都不肯接納她,他們都害怕和她過去的丈夫相比,成為茶余飯后的笑料。
也怕被打上鄭夫人再嫁的標(biāo)簽。
男人又說:“夫人也不要作賤自己,叫旁人言語污蔑。”然后翻身上馬,連頭也不回地走了。
鄭由想起這些,也只能對著燈暗自垂淚罷了。
湘城舊事。
幾十年來都是吳月將軍常住。
屋內(nèi)雖不是燈火通明但是還有微弱火光,像是在窗前支了一盞燈看書�!皩④娦菹⒘藛�?”
“進來吧�!�
居成陽看見燈光移動,進門之后,將軍確實在看書,但剛才的位置應(yīng)該是在書案側(cè)邊。
秦于方也注意到了,畫?橫著的,一幅肅殺之氣的畫,卻不帶兵戈甲胄,一群人四處摸索,如臨大敵,分明是對外,卻未見任何外人外力。
這格局也有些奇怪,歪的,要么放在書案后的墻上,要么放在玄關(guān)處。
轉(zhuǎn)頭看去玄關(guān)背后卻也有一個畫像,一個年輕男子。
還是不對。
這個角度,能看見什么?還是什么角度能看見它?
秦于方和居成陽:“將軍安好。”
“難得有人陪我這個老太太。”將軍不上戰(zhàn)場已經(jīng)有十余年,腰板依然筆直,步履穩(wěn)健,眼角眉梢透著精光,看見居成陽招招手叫她坐在榻上,愛憐地撫摸了兩下側(cè)臉。
秦于方亦恭敬道:“將軍征戰(zhàn)幾十年,從無敗績,我輩楷模,只是年歲漸長,身體可還好?”
“還好�!�
居成陽掃了一圈,覺得進來的時候溫度就似乎比別的屋子冷些,小臂有些涼意。
“昨日客棧中有命案發(fā)生,不知將軍可有什么線索?”
“我能有什么線索?我這二十幾年已經(jīng)是個在籠子里的活死人了�!睂④娎湫σ宦�。
秦于方知道了吳月的名字才明白明月客棧是為什么不能帶走人審問。
幾人沉默一瞬,秦于方又問�!懊馐莻怎么樣的人呢?”
將軍嘆了一口氣�!昂⒆娱L得丑了點,但人品好啊,他來了之后同我說的多,我也常出門在他干活的時候說說話,我年輕時候下礦兩年,總?cè)菀卓人�,年紀(jì)大了身體就頂不過病痛,若是不起來他也來侍奉羹湯,算是同病相憐吧�!�
居成陽看書案上有一層糊起來的紙,不是水弄濕,而是刻意粘起來的,旁邊又有工具,像是雕刻用的,還有手套,但是新的,旁邊的垃圾簍里也什么都沒有。
手套是被刻意換了新的,她瞇起眼睛。
“昨日他死了,不知將軍能否通融一二,我們需要查�!�
吳月便點頭,居成陽小心地敲了敲床板,各處抽屜都小心地拉動。
除了日常衣服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同,有兩個小孩子玩的東西,撥浪鼓和虎頭鞋。
還有一本書,沒見過的,似乎是沒完結(jié)的,一個沒有名字的人,真奇怪。
秦于方�!皩④娨灿信d致看這些?”
吳月將那本子摟在懷里�!澳鞘俏易约簩懙模蛩阕屓伺乓慌��!�
“吳將軍的湘城舊事可真是一鳴驚人�!本映申柕�。
“不過爾爾�!�
“將軍過謙了。”秦于方并不看這些。倒了一盞茶放在將軍面前。“將軍昨日可見到毛光了?”
“見到了,下午他在修家具,很累的樣子,讓他回去休息一下,蕭絕也在。”
不對勁,這話不對勁,秦于方追問道�!澳睦锏�?”
吳月托著腦袋,年紀(jì)大了記不住那么多。“不知道,他父親是木匠,哪里的他都能修,只記得是個棕色的凳子�!�
這些屋子里看到的可都是棕色的凳子。
“晚上的時候?qū)④娍梢娺^他?”
“沒有�!�
“將軍住得久,可有什么懷疑的人選嗎?他可曾說過他有什么仇家?”
“這倒是沒聽他說過,他這一輩子早早家破人亡無妻無子,他自己也說是孑然一身,只想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可惜報國無門。”
秦于方道�!八故菢O喜歡屈原。”
吳月年歲大了身體好精神也不好,說不了幾句就困了將他們攆走。
他們出來時湘城舊事門口等了幾個官差回話。
“少卿,幾個院子除主屋的外圍都已經(jīng)查過,當(dāng)日運送出的垃圾也查看盤問過,沒什么特別的�!�
本院里的官差上前道�!皡菍④娺@里有兩只手套被丟掉,上面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居成陽接過來看了兩眼,和屋子里的一樣,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特別的�!叭ゲ橐粋昨日被修理過的棕色凳子�!庇值馈!澳钱嫴皇撬膬鹤�,同她沒有一點相似,而且穿著鎧甲,吳將軍的兒子聽說可不是什么成才之人�!�
秦于方聽聞過吳月的生平,他也替她不值�!耙呀�(jīng)斷絕關(guān)系,管他呢?一個出生而已�!�
居成陽十分意外他的態(tài)度。“應(yīng)當(dāng)是一起打仗的一個人。”
“你在朝中沒見過?”
“沒有,她認(rèn)識的人應(yīng)該都是駐外�!�
“另一幅畫呢?”
“另一幅可不是畫,是刺繡�!�
“刺繡?當(dāng)真巧奪天工�!鼻赜诜皆缏犅劥汤C可以如同情景再現(xiàn),真是名不虛傳。“能分出哪一派?”
居成陽都氣笑了�!胺植怀觯阏嬉詾槟芸辞�?高明的繡娘根本不會讓人看見針腳。”
秦于方點了點頭,幾個人各個蹊蹺,不急于一時。又問守門的官差�!斑@半日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嗎?”
兩人低頭神色難明:“屋子里總有一個男人的聲音,二十多歲,叫母親�!�
“有人進去?”
“沒有啊�!惫俨畹��!拔覀兞⒖掏崎T進去,只有一個吳將軍,她應(yīng)該是會變音,會口技�!�
秦于方再次唾棄�!斑@位將軍眼里不揉沙子,性格剛烈,被先皇默許軟禁近二十年了,大家都說她已經(jīng)瘋了。想來是思念自己的孩子。這樣的畜生還惦記什么?”秦于方母親早逝,沒怎么體會過母愛,糟踐的人自然讓他痛恨。
居成陽說:“模仿二十多歲的兒子,那時吳將軍還沒有回家,應(yīng)該是還寄希望于家中和睦的時候吧�!�
啟明館
輪椅碾過地的聲音很清晰。
“各位大人想問什么?”
蕭絕二十出頭的樣子,慵懶不羈地靠在輪椅上,身上自有一股風(fēng)流,伸手的時候能看見手上有繭子是寫字留下的。
秦于方覺得他有些眼熟�!澳阕x過書?”
“讀過的�!�
“喜歡誰的文章?”
“只常讀史記�!笔捊^很不耐煩,也不正眼看他們。
秦于方點點頭。居成陽在柜子里發(fā)現(xiàn)有一些粗糙的玉,觸手溫?zé)帷?br />
還有一根簪子男式,最重要的是,這不是平民可以帶的,是有品級的人才能帶的,品級不低,但太多人有了,無從查證。
居成陽舉著簪子往后晃了兩下,秦于方瞄了一眼。
蕭絕又道�!傲H藺相如列傳�!�
屋子里靜了靜。
秦于方:“學(xué)醫(yī)多久了?”
“大概有十年了,從前是家人不讓,只看點醫(yī)書,偷著學(xué),后來怕走歪了,偷偷拜了師父。”蕭絕倒了一盞茶遞給秦于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這個人絕不只是平頭百姓,舉手投足都守著一個模子,刻在骨子里。
居成陽摸到了兩本賬冊,醫(yī)養(yǎng)堂的,看著有不少珍稀藥材,她也去過這醫(yī)館,前幾年規(guī)模一下子大了很多,吞并了好些醫(yī)館。“什么時候拜的?”
“七年前吧,他接生過我的朋友和朋友的弟弟�!�
蕭絕將屋子里的酒倒了一杯出來遞給居成陽,她要接,他反倒撤了回來一飲而盡。
酒甕中泡了不少好東西。
居成陽偶爾為雙親煲湯,也認(rèn)識不少藥材�!斑@藥方。”
蕭絕挑眉看她�!靶〗阒溃柯犖�?guī)煾刚f這藥方曾經(jīng)救過一個大人物的命。”
“有所耳聞。”不過這方子沒有傳出來,只是她看過。
抽屜里有一個采購玉石的賬本,玉石價格不菲,但也不高,有一整套的雕刻工具。
“這又是什么賬?”
“平常我自己花銷的私賬�!�
燭火有些暗,居成陽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翻了兩下嗤笑道:“中書令這劣質(zhì)蠶絲價格漲得真快啊�!彼苍劽I過,才知道是什么東西,不過就是討好中書令的小把戲。
“是啊,可是質(zhì)量越來越差�!�
“那你還買?”
“總要討生活吧。”蕭絕一攤手。
居成陽點點頭。
秦于方問:“你這腿是怎么回事?”
“十幾歲的時候摔的�!�
“兩只?”
“一只,能站起來,有感覺但是走不了幾步�!�
秦于方摸了摸他的骨頭,沒有斷過,又站起來向他伸手,蕭絕搭上去,另一只手用力,站起來走了兩步,但又不像是裝的。
坐回去時蕭絕又咳了兩聲,他聲音總是沙啞,像是有些痰咳不出來,聲音和他外表年紀(jì)不符,老了許多。
“什么時候瘸的?你這做大夫自己治不好?”
“治了,但是站起來太疼了,索性,就不站起來了。”蕭絕這話輕飄飄的,仿佛殘廢的是別人。
秦于方打量他兩眼。“你喜歡的不應(yīng)該是廉頗藺相如列傳,應(yīng)該喜歡道德經(jīng)�!�
“是嗎?”輕輕笑了一聲,閉上眼睛拄著頭,他竟放松下來。
“你家里人呢?”
“孤兒�!�
“孤兒哪來的錢在十幾歲時一下子把醫(yī)館擴大?”
“姜善人最是憐貧惜弱,是他生前扶持�!�
姜之為于同行十三年末身故,年六十九,按時間看這倒也說得通。
“你與毛光有什么關(guān)系?”
“稱不上有關(guān)系,他有病,看在認(rèn)識的面子上我給他打折,就這樣,偶爾人手不夠他給我送個飯�!�
不對啊。居成陽:“你不怎么輕易出去的,那這醫(yī)術(shù)學(xué)了有什么用?”
蕭絕嗤笑道�!拔易隼习宓�,了解就行,又不是沒有大夫�!�
“你倒是恣意清閑�!鼻赜诜筋^一次見到這樣不上進的人,氣笑了�!白蛉斩甲隽耸裁�?”
“沒做什么,就是在屋子里待著,中午他來我這一起吃了中飯。”
“你們倆很投契?”
蕭絕攤手略帶笑意�!斑@里只有我們兩個讀書多些,談?wù)撘欢徽�?�?br />
“昨天晚上沒談?”
“想去來著,金云去了,我在門口看見了就沒去�!�
“下午沒見到他?”
“沒有。”
吳將軍和他有人撒謊。
若去了不說,有人證還否認(rèn)未免奇怪,要么吳將軍想拉他下水編的,或者故意誤導(dǎo)分散人力。
秦于方起身道:“你好好休息吧�!�
蕭絕轉(zhuǎn)了輪椅,在上頭伸手揮了兩下,漫不經(jīng)心道:“慢走不送�!�
天已然全黑,秦于方提著燈籠親自將居成陽送回去。
“他說話好不客氣�!钡映申栍悬c喜歡這樣的人,瀟灑肆意,只是:“其他人問話都帶著些難過,這個人卻很高興?”
秦于方覺得這人邪門�!八砩弦还傻乃罋�,他在替毛光高興�!�
居成陽也皺眉道�!耙粋人還沒殘廢就想自己真殘廢,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