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毛光之死
同興二十年,戊戌年,四月十七日。
“救命啊!死人啦!”
來送飯的男人被嚇得尖叫,后退幾步大喊著消失在了廊中。
明月客棧開門營業(yè)是在一個多時(shí)辰前,辰時(shí)。
一個帶著帷帽的女子進(jìn)了客棧,徑直往她固定的銘古居里走去。
一路上收獲了不少眼睛。
女子在一人身邊路過,若有似無地將輕紗往桌上男子手臂旁甩了一下,男子伸手要抓她便立刻收了回來,步子不停斜睨了他一眼不屑地走開了。
“這是誰��?”男人如同被勾了魂一樣,簡直眼珠子要粘在她身上了。
“解九娘啊,你不知道?”男人切了一聲,覺得他沒見識。
聽了這名字便如雷貫耳了,男人扔了兩顆花生進(jìn)嘴,眼睛一直沒有挪回來�!斑@我自然知道,在已故的姜之為姜大善人府上做過家里的戲班子,一曲動京城啊,這姜大善人官場慧眼識珠,其他地方……也不賴嘛�!蹦腥俗焐峡闹献有�,眼神一直盯著人影消失。
“她都快三十了吧。”有點(diǎn)嫌棄似的。
“那哪能�!蹦腥税琢艘谎郏氖畾q的老貨,你也配嫌人家老?
解九娘停在柜臺邊上,下面是一張簡易的小床,這里的東家心善,從不壓榨人,就算是門面附近也是安了歇息的地方。
小床上有個男人打盹,睡得很輕,解九娘一過去,他就知道了,掙扎著坐起來,看見一個人影瞄了一眼便知道是誰,同她打了個招呼�!熬拍镞@么快就回來了�!�
他永遠(yuǎn)是這樣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解九娘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是說書先生,也是柜臺,打了很多工,拼的很,簡直讓人覺得,這偌大客棧離了他就轉(zhuǎn)不動了。
若不是大家私下看他穿的破破爛爛,還以為是老板,這樣盡心盡力。
解九娘順手拋了個包子給他�!案绺�,今兒個說什么書?”她軟軟往柜臺上一靠,湊近了他,隨意拿兩把瓜子在一起說話。
“還沒想好�!绷中l(wèi)砸吧砸吧嘴,想起夢中的詭異離奇和溫馨美好�!白罱傋鲂┕肿H的夢,想著把他們編出來,一定能受歡迎�!�
解九娘打了個哈欠,拍拍柜臺,叫他拿了簿子,寫上了名字時(shí)辰,就走了。
“那你趕緊想,等一會兒我下來聽,沒意思就抽你吖的�!�
林衛(wèi)呵呵笑沒說話,又要倒下睡覺,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又立刻鯉魚打挺一樣換上笑容�!翱凸偈且燥垼是住店?我們這多的是招牌菜,馬上開始說書,可以到那去吃�!�
這男子約莫三十歲不到的樣子,穿的綾羅綢緞,似是追著解九娘過了來。聽見他叫人便不客氣道�!澳阏J(rèn)識這里的每一個住客?”
“小的認(rèn)識。”
“剛才有一個穿著鵝黃色衣裳帶著帷帽的女人,你看見了嗎?”
果然。
林衛(wèi)躬身得體地笑道。“客人的消息我們是不能說的。”
官子成覺得他這通身氣質(zhì)不像是掌柜的,倒像是便衣似的,一副官笑。
也沒那么不客氣�!拔覇栐捘愣疾淮穑阒牢沂钦l嗎?”
林衛(wèi)再次謙恭道�!叭舨皇枪贍�,小人確實(shí)不能說�!�
明月客棧,雖是個客棧,但卻特別,一間客棧只有十二個院子給人住,旁的地方只能吃飯不能進(jìn)院,長住的客人,進(jìn)出必須登記,十分繁瑣,沒幾個人愿意去的,除了前樓的說書,極負(fù)盛名,但盈利卻不多,還要分出人手照顧后院的事,京都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屹立不倒幾十年,卻沒聽說有什么厲害的靠山。
官子成往周圍掃了一眼,他雖然不能自己犯賤想象有人笑他,但確實(shí)沒人愿意搭理他,他又拉不下臉來問。
剛才的女人細(xì)細(xì)想來卻覺得有點(diǎn)眼熟,像是在哪里見過。
正要抽身退步,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側(cè)頭,也是一個女人,打扮艷麗,和剛剛的截然相反。
這女人衣著不算太好,沖著他笑,但官子成并不認(rèn)識她�!澳闶�?”
女人一愣�!澳悴恢牢�?”
這倒是少見。
你不知道,不是你不認(rèn)識。
官子成正思索話中含義,女人卻不覺得冒犯,反而更高興,在他胸前摩挲兩下被抓住了手�!澳钦茫覀兩先チ牧�?”
正說著有一個女人從后院來到了柜臺,出門,林衛(wèi)見她說了一聲:“金小姐慢走�!�
那女人沒見到,官子成正有此意,她剛好給了臺階,便又趾高氣揚(yáng)地敲了敲柜臺�!耙婚g房�!�
女人又忙道:“兩間房�!�
林衛(wèi)收了錢打了兩下算盤,叫他們寫了名字在上頭,將兩個牌子給了他們。
“夫人的高風(fēng)閣。”林衛(wèi)將本子放到鄭由面前,又道�!澳牵俊�
“官子成�!�
“福菀舍�!�
“名字倒挺好�!�
寫完,林衛(wèi)又吩咐了兩個人帶著他們走。
“老板,要一間房�!庇钟新曇�。
“好嘞。”林衛(wèi)高興,今天生意還挺好,這一會兒功夫來了三個人,眼瞅著住了一大半了。
抬頭卻見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子,帶著一個丫鬟,通身氣度不凡,看著便是書香世家的小姐。
林衛(wèi)低下頭又用余光偷偷大量兩下,嬌俏可愛,叫人生了憐愛之心,喃喃道:“今日可不能說什么詭譎怪奇了�!�
但聲音太小沒人理他。
“小姐,餓了吧,我讓他們快些上菜�!毖诀叻鲋�,用手指點(diǎn)了幾個大概愛吃的菜又,見林衛(wèi)磨磨蹭蹭:“你快點(diǎn)�!�
小姐便呵斥了一聲。“無禮�!�
林衛(wèi)回過神來哎哎兩聲,將朝圣園的牌子雙手捧著過去,又推了簿子過去。
小姐面上略有不悅,她不喜旁人知道她的行蹤,但看上頭名字�!班嵎蛉苏孀∵@?”
林衛(wèi)道:“是�!�
小姐便寫上,低聲和丫鬟道。“用了飯之后,你趕緊回去取了東西,玩上兩日,我們便該上任了�!�
林衛(wèi)偏耳力極好聽得見�!吧先危啃〗憔故悄邪缗b?”
丫鬟挑眉思索著這人是不是傻子。
林衛(wèi)又?jǐn)[手說。“我不是窺探小姐私隱�!�
“無妨。”小姐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衛(wèi)看了一眼,居成陽。
主仆兩人絲毫不避諱見外人,坐在堂中吃了。
巳時(shí)是林衛(wèi)說書開始的時(shí)間。
居成陽本就是出來玩的,不等丫鬟回來自己便去湊了熱鬧。
前樓人滿為患,幾個人出來一聽,說的卻是一個改了皮囊的牡丹亭。
不到午時(shí),書還沒說完,卻有一隊(duì)官兵沖了進(jìn)來。
為首的官差高舉黃色卷軸。“明月客棧有兇案,大理寺奉旨查案,都不要動!”
奉旨?
什么人死了,要奉旨查案?
明月客棧還有這樣的人?
“牡丹亭啊,好品味�!睆娜巳褐凶邅硪荒贻p男子穿著官袍,拍了兩下手,臉色本就不高興,又忽地?cái)Q眉�!耙粋一個核對,進(jìn)過后院的都不能走,前樓也要細(xì)細(xì)盤查�!�
官差們齊聲稱是。
這書是說不成了,人群,心中自覺倒霉,碰上這檔子事鬧哄哄地散了。
秦于方看他們一個一個放走了人,將后院的一些住客和干活的人留下。
只剩零星幾個。
“有出入的記錄嗎?”
林衛(wèi)慌了神連忙翻箱倒柜將東西奉上。
秦于方提著下擺轉(zhuǎn)身要走,一揮手。“很好,其他人都帶走,到大理寺審問�!�
“大人不可�!�
官差呵斥他。“這是大理寺少卿秦于方。”
“少卿�!绷中l(wèi)上了稱呼,弓著身子回道。“并非是我們阻撓辦案,這里的人有些不能動,不能走�!�
官差嗤笑一聲。“你有什么不能動的人。”
林衛(wèi)站直了身子低眉順眼,看著鞋尖�!敖袢者@事就算是告到陛下那,陛下也不會允許少卿將客棧中常住的人帶去大理寺審問的�!�
秦于方不耍太大的官威,在哪里都可以,便不再琢磨他們,翻了兩頁,將這兩日進(jìn)出的住客和食客劃掉大半,將人大致看了一眼。
“居成陽?”
“是,剛來的。”
“去,立刻探查她這兩日的行蹤,要快�!鼻赜诜近c(diǎn)了點(diǎn)頭。“所有人立刻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嚴(yán)加看守。”
官差道了一聲是便飛快地動了起來。
秦于方領(lǐng)著仵作去了那位死者的院子,青苑。
死者死在屋內(nèi),伸直了左手夠向門口,右手捂住胸口,面上不是求救卻是憤恨。
沒有腳印,沒有拖拽痕跡,門完好,第一現(xiàn)場。
秦于方看見屋子入目是一張掛畫,一只白色的飛鳥,他不懂這些,只是覺得不太舒服,在屋中逛了兩下,書架上都是四書五經(jīng),書保護(hù)的很好,看起來經(jīng)常摸。
有一本楚辭,看起來是最喜歡的,都鼓了起來,其中有許多批注,封皮上是他自己寫的一句。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qiáng)兮不可凌。
是國殤。
這一句少有人用,仔細(xì)看看墨跡還算新。
這句是留下的線索嗎?
前線確有戰(zhàn)爭,朝中涂氏勢力不小有將軍在外征戰(zhàn),但與中書令關(guān)系不好,被卡脖子是常事。
戰(zhàn)事也算順利,中書令,不至于。
壓在最下的是一本律法,有幾頁撅著,似是倒扣放了很久,翻到那頁,講的是關(guān)于舉子的。
他確實(shí)是個舉子。
沒有線索,秦于方嘆了一口氣。
仵作將人翻了兩下,尸僵已經(jīng)完全形成,尸斑都在腹部和手肘等下方,符合地面和衣裳的紋路,沒發(fā)現(xiàn)什么傷,又扒開眼珠,用小刀劃開右下肋骨摸了摸�!白蛉仗烨�,夜里不算冷,死者毛光三十歲,大概昨日晚上戌時(shí)末�!�
桌子上的文房四寶不像是客棧供應(yīng)。
筆洗劣質(zhì),有燒東西的痕跡,已經(jīng)燒成末,但量很少就是一張紙。
秦于方習(xí)慣性地用腿往后壓,左腿碰到凳子,右腿卻沒有,是站起來時(shí)被撞開的,幅度不大,不是為了逃命,是高興,激動。
另一個凳子有拖動的痕跡,晚上有其他人來過,沒有拉回去,也許就是此人,或是此人離開后不久。
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男人瑟瑟發(fā)抖站在門外不敢進(jìn)來,只在外面,看了兩眼,又將頭縮回去,雙腿打顫,道:“我就是看他今天不出來砍柴,想著是不是生病了,我們侍候客人都要錯開吃飯時(shí)間,到了午飯的時(shí)候也沒來,我就想著給他送一點(diǎn),開門就看見他倒在地上,我以為他犯了病,推了兩下,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硬了�!�
“什么��?”
“心疾�!�
秦于方翻出了藥材包。
又道。“他不是客人嗎?砍柴?”
“他是客人,但是也是給我們做工,他這個人,好面子,沒什么錢,但是又不肯住個爛客棧,便到我們這商量,他做工抵房費(fèi),東家看他是個好人,我們后院的客人少,空著也是空著,便讓他挑了一間住下�!�
秦于方也是讀書的科舉出身,自然知道這種窘迫的滋味,又見房間打掃的極干凈,是他的東西或是客棧的東西分的很清楚,怕為東家添麻煩�!澳銈儢|家倒是好人,如今店里出了命案,怎么不見他?”
“小的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才見到他一回兩回,旁的時(shí)間不露面的。”
秦于方看了男人一眼,問道。“你可知他錢財(cái)在何處�!�
雖問錢財(cái)?shù)菂s不翻。
“他哪里有什么錢,不給工錢的,偶爾賣些字畫能賺一點(diǎn)錢�!蹦腥送M(jìn)門的那畫一指�!斑@便是他的畫,前天才畫完掛上的�!�
上前取下細(xì)細(xì)查看,迎著光,燒一燒,細(xì)細(xì)地按了也沒有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
那查居成陽的官差找了回來。
“少卿,沒有問題,她們出去游玩,是在京內(nèi),但沒有作案時(shí)間,也不可能有動機(jī)�!�
“我知道了,去請居小姐過來,讓其他人把客棧里打雜的人都審了�!惫俨钜�,秦于方又交代�!耙欢ㄒ涂蜌鈿獾��!�
“是。”
仵作驗(yàn)了尸:“少卿,這就是心疾突發(fā),沒有人看顧,救治不及時(shí)死亡�!�
秦于方錯愕:“不可能�!彼⒖潭紫�,自己探查一遍�!皶粫潜粨Q了藥,但不是毒�!�
仵作有些不解他為什么假定這人一定是被殺?但他沒問:“有可能的,有這樣的案子�!蹦闷鹉前帨愒诒亲酉旅�,又翻了兩下�!斑@就是普通治心疾的藥,不過這藥量,他病得有些嚴(yán)重了�!�
秦于方剛掛完畫,還要說。
“少卿�!惫俨罨貋韽�(fù)命,讓開身道�!熬有〗銇砹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