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驚蟄
作為桉城最好的幼兒園，瑞森資產(chǎn)旗下的半島悅禾國際學園把夏季招聘的面試時間定在了周六，通知的郵件里寫的理由是“不想因為工作日面試者無法協(xié)調(diào)時間的關系，而失去一個與優(yōu)秀教師共事的可能�！�
話說得冠冕堂皇，園方大概完全沒有考慮過，打工人們愿不愿意周六再來以“面試”的形式加個班，可能在這所桉城的貴族幼兒園的慣性思維里，沒有哪個幼師會拒絕“半島悅禾”的橄欖枝，他們特地把時間安排在周六的做法，已經(jīng)非常貼心了。
不過不管別人怎么想，姜宥儀對此是喜聞樂見的，因為她周四剛結(jié)束了烘焙培訓的課程，中間余出來周五一天，還可以讓她在參加面試前做個最后的準備。
懶洋洋的工作日上午，加廠街那座哥特式老教堂的禮拜聲如同一首古樸而渾厚的頌歌，沿著被畫滿了各種壁畫涂鴉的街道和緩地回蕩，又在更遠的地方伴隨著仿佛磁性共振的尾音悄悄消散在風里。
姜宥儀坐在往教堂那邊去的公交車上，一路聽著那頌歌由遠及近，直至車輛在教堂不遠處的車站晃晃蕩蕩地停下來，她用手背蹭了下活生生在車廂里悶出來的熱汗，踩著公交車被縫縫補補了無數(shù)次的地板，在一陣搖搖欲墜的嘎吱聲中下了車。
今天的最高氣溫已經(jīng)三十五度了，但這條線路的公交車上沒有空調(diào)，沒比牛車快多少的小破中巴能卡著時間按時到站都算很給面子，在車里吹著自然風都快要悶缺氧的姜宥儀站在車站邊上的大樹下面，吹著自然風，慢慢地做了幾次深呼吸，讓自己略快的心跳逐漸平復下來。
正在此時，教堂的吟唱停了下來。
姜宥儀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知道是這一場禮拜結(jié)束了。
教堂在非禮拜時間對公眾開放，鋼琴可以免費使用，她自從到了桉城之后，總是卡著禮拜結(jié)束的時間，一有時間就過來練琴。
鋼琴算是她的優(yōu)勢項目，她不能落下，萬一明天面試運氣好地抽到這一項，至少也可以算是個加分項。
她這么想著，在禮拜的人群已經(jīng)散去的教堂里坐了下來。
……其實該練那些小朋友喜歡的經(jīng)典曲目的，畢竟再怎么高級的幼兒園，帶班老師彈琴的主要目的也只是提高小朋友的音樂素養(yǎng)外加陶冶情操，流暢且歡快易懂就夠了，不可能指望小孩子們聽得懂那些蘊藏了許多復雜情緒的音樂曲目。
可當她的手指碰到琴鍵的時候，好像卻有了自己的意識，最開始那幾個試圖愉快的音符在轉(zhuǎn)眼間就不受控制地急轉(zhuǎn)直下，她素白的、骨感分明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翻飛，琴鍵的起伏跳躍越來越快，那是連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沉重的，仿佛在對教堂中所有神明嘶聲吶喊的曲調(diào)。
在所有人面前，姜宥儀仿佛是一個設定好的程序，永遠是柔軟無害的樣子。
可此時此刻，她的琴聲卻不是這樣的。
那是充滿了宿命感的節(jié)奏，既壓抑又悲憤，仿佛宿命如此，可絕境中的人卻要反抗命運——因為不反抗就會死，所以只能遍體鱗傷之人只能咬牙站起，哪怕勢單力孤，也要背水一戰(zhàn)。
姜宥儀的琴聲里有無法消弭的怒火。
那火勢足以燎原，一如在許多年前，她親身感受過的那場足以焚天滅地的大火。
……那是她被人一腳從堤壩上踹下去的時候。
堤壩下面的水渠早就已經(jīng)干涸了，那下面長滿了比人還高的荒草，正值旱季，枯死的雜草在河道兩側(cè)連成了一眼望不到頭的枯黃草浪，當年又瘦又小的她被扔下去后，身體立即被隨風而蕩的枯草吞噬掩蓋，一切都成了粉飾太平的天然屏障。
她想從那里出去，可是她動不了，所以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把她丟到堤壩下面的那個人點燃了汽油棒，將那個足以燎原的火種，丟到了距離她不遠處的草叢里。
在教堂里彈琴的姜宥儀閉了閉眼睛，試圖將那刻骨銘心的記憶，暫時壓回到心中那個不可對外人言的腐爛角落里。
可她做不到。
她意識到自己失控了，但此時此刻，她不想停下來。
這首即興而來的曲子里，藏著她十六年來從未平息的憤怒，與蚍蜉亦要撼樹的野心。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如同附骨之疽，而明天的面試是她用了整整十六年的耐心和努力等來的機會——
她勢在必得。
伴隨著最后一個音符重重落下，琴鍵砸落的厚重回音里，姜宥儀慢慢睜開眼睛，看向自己輕撫在琴鍵上、微微顫抖的手。
腹部的傷口又神經(jīng)性絲絲拉拉地疼了起來，仿佛在抗議她此刻過于激動的情緒。
姜宥儀仿佛安撫老朋友一樣摸了摸瘢痕的位置，連日來準備面試的壓力在方才放肆地宣泄出來，她的后背被冷汗打透了，但情緒卻覺得輕松了一些。
她緩了緩神，拎過旁邊的包包，想拿曲譜出來再一板一眼地把耳熟能詳?shù)膬和枨倬氁痪�，轉(zhuǎn)身的時候，卻又看到了前不久過來練琴時，偶然遇到的那個穿著圣心醫(yī)院護士服、看起來有點奇怪的姑娘。
她還是坐在上次的那個位置，不同的是，她不再哭了，而是怔怔地看著教堂前面的圣像在發(fā)呆。
姜宥儀從上次見到她開始就覺得她不太對勁，但想起前不久好意搭訕卻把人嚇跑的結(jié)果，這次她就猶豫了一下。
不過片刻之后，她還是起身朝那個護士走去了。
可惜這次甚至連搭訕這個環(huán)節(jié)都沒進行到，那個姑娘看見有人朝她來了，根本連仔細看姜宥儀一眼都沒有，立即背起背包站起身，縮著肩膀低著頭落跑似的朝教堂門外快步而去。
但這次姜宥儀趕在她離開之前攔住了她——
“小姐，請等一下，我沒有惡意�！�
被攔住的姑娘并不理她——她甚至沒抬頭，只是一言不發(fā)地繞過了姜宥儀想要離開，姜宥儀在關切之中鍥而不舍地追上去，在教堂門外擋住了對方的去路。
“我看你狀態(tài)不太好，你真的不要緊嗎？”
“沒有，我很好�！�
繞不開姜宥儀的姑娘終于抬頭看向她，布滿紅血絲的眸子里卻被惶然和戒備填滿了，而那種眼神姜宥儀很熟悉，因為在曾經(jīng)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那一直是姜媛無論如何糾正，她都改不過來的神態(tài)。
……是只有親身遭受過迫害，從骨子里感到恐懼，才會在無邊的絕望里流露出來的眼神。
姜宥儀顰了顰眉，她打量著對方，在人準備再度繞過她之前，她又一次攔住了她——
這次是以求助的方式。
“不好意思，我這兩次也不是有意想打擾你的，是因為我一個人剛到桉城沒多久，我看你是在圣心醫(yī)院工作，所以想請你幫個忙�！�
她提到“圣心醫(yī)院”，姑娘立即警惕起來，“……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工作？？”
“上次你來的時候外套里面穿的是圣心醫(yī)院的護士服，我從衣服上認出來的，”
姜宥儀如實以告，她甚至在說話的時候微微撩起衣角讓對方看了一眼自己腹部那長長的一條傷疤，“我做過腎臟方面的大手術(shù)，要定時去醫(yī)院復查的，但我剛來桉城，上次去掛圣心醫(yī)院腎內(nèi)科的時候看了看科室醫(yī)生的介紹，但也沒看出哪個醫(yī)生更好一點，醫(yī)院前臺也不肯推薦，所以看見你穿著圣心醫(yī)院的護士服，猜想也許你會更清楚一點醫(yī)生的情況，才病急亂投醫(yī)地想問問你，有沒有靠譜的醫(yī)生能幫我推薦下……就只是這樣而已，我真的沒有惡意�！�
她那個白紙似的無害目光和溫順和煦的表情又回來了，護士盯著她看了半晌，終于慢慢放松了戒備。
………………
…………
下午兩點，從教堂練好了琴的姜宥儀簡單地吃了口午飯，坐車又去了圣心醫(yī)院。
她站在門診腎內(nèi)科診室前面的公示板前，看著那上面幾個�？拼蠓虻暮啔v以及擅長治療的項目，回想起幾個小時前，她在教堂外面與那位圣心醫(yī)院的護士最后攀談的那幾句話——
“你問得還挺巧的，”彼時滿身戒備的護士終于微微松了口氣，她放開了縮緊的肩膀，將懷里的包包挎在了肩膀上，“我就是腎內(nèi)科的�！�
“那太好了，”姜宥儀原本只是搭訕，聽到這里倒是真的有了些意料之外的驚喜，“門診這邊哪位醫(yī)生好一點，姐妹方便告訴我嗎？”
“其實能出門診的醫(yī)生看病都沒問題的，但如果說醫(yī)術(shù)和口碑都更好一點的，那我們科的副主任李禾佳吧，她挺靠譜的�！�
因為說起了她熟悉的領域，護士的態(tài)度越發(fā)放松了一些，姜宥儀表示了解地點點頭，一邊感謝，一邊又好奇地問：“李醫(yī)生是吧？我上次看醫(yī)生介紹的時候看到她了，我看還有個醫(yī)生叫……叫邱格的，科室介紹上面有寫他是博導和教授什么的，他怎么樣？”
……不知道是不是姜宥儀的錯覺，當她說起“邱格”這個名字的時候，面前這個姑娘的身體似乎微微僵了一瞬。
但那只是轉(zhuǎn)眼的事，當她想要細究的時候，對方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恢復了過來。
“邱老師是我們的科室主任，”她說著，又猶豫了一下，“但是……但是他患者特別多，可能顧不過來，如果你不是什么疑難雜癥的話，我還是建議你看別的醫(yī)生比較好�！�
說這些話的時候，可能連護士自己都沒意識到，她的語氣里夾雜了十分明顯的規(guī)勸意味。
那仿佛是個條件反射一樣，有什么原因，讓她在聽到邱格這個名字的時候，就下意識地阻止姜宥儀去掛他的號。
……但是為什么呢？
在公示信息板前，姜宥儀靜靜地看著照片中有著一張憨厚的國字臉，戴著眼鏡，嘴角掛著和藹可親的笑容，身上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人。
在這張照片的旁邊，加粗的黑體字，以中英文的方式，都標注了“邱格”這個名字。
姜宥儀靜靜地站在照片前面，與照片里那個男人和藹慈悲的眼神對視著，半晌后，她仿佛不由自主般地伸手，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邱格”這兩個字，仿佛帶著某種古怪的情愫，在指尖即將從這個名字上掠過時，她食指微微彎曲，用修剪圓潤的指甲，慢慢地在這兩個字劃了過去。
她的指甲在公示板那個名字上面隱隱地留下了一道印痕，既清淺，又鋒利，像是判官的筆，在生死簿上把這個名字勾掉了……
而后，她好整以暇地勾起柔和的笑意，走到掛號窗口，將錢和之前的病歷一起遞給了工作人員，“您好，請幫我掛一下腎內(nèi)科邱格老師的號�！�
盡管桉城的醫(yī)療資源非常緊張，但周五下午的醫(yī)院，仍舊是門診部一周之中最清閑的時刻。
然而盡管如此，邱格的患者還是不少。
姜宥儀拿著掛號單在外面排隊等叫號，終于輪到她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大夫快要下班的時間了。
前面的患者從診室出來，那扇微微泛黃的診室防盜門開了又關，而姜宥儀站在外面，看著屋里在開門關門之間一晃而過的那個身影，忽然之間感到有點沒來由地窒息。
她腹部的傷口又疼了起來，比以往情緒激動時的反撲更甚，幾乎是撕裂一樣的猝不及防。
診室門口的叫號機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她在醫(yī)生的催促中竭力深吸口氣活動著僵硬的手指抓住了門把手，在叫號機已經(jīng)開始喊她后面患者的時候，終于鼓起勇氣地推開了診室的門——
拜腹部刀口處突如其來的疼痛所賜，她這會兒實打?qū)嵪袷且粋�前來找醫(yī)生看診的重病患了。
她捂著肚子彎著腰坐在了醫(yī)院給患者準備的小凳子上，在幾乎截斷呼吸的劇烈疼痛里聽著邱格有關病情的詢問，終于放開了死死咬著的牙關，抬頭看向了這位圣心醫(yī)院腎內(nèi)科實權(quán)在握的科室主任。
……畢竟已經(jīng)時過境遷了，這位醫(yī)術(shù)過人的邱主任，與姜宥儀的記憶里和公示板的照片上看起來都不太一樣，今年五十歲的人已經(jīng)有了難以避免的老態(tài)，那張國字臉的兩頰肌肉有些松垮，雖然勾起的笑容還是很從容和藹的樣子，可嘴角卻因為皺紋的關系而微微下壓，顯出了一些嚴肅的意思來。
姜宥儀直勾勾地看著他，一時忘了說話。
但好在她此刻疼得臉色煞白，滿頭冷汗，邱格并沒有因為患者的反常而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只是關切又例行公事地問她：“你是哪里不舒服？”
姜宥儀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撩開衣擺，給邱格看了那條橫亙在腹部的丑陋傷口——
“我小時候因為嚴重的腎結(jié)石而切掉了一個腎，”她微微抽著氣，忍著疼對邱格說：“自那以后，曾經(jīng)做過手術(shù)的地方就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感到疼痛，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
原本只是想找個借口，如今倒是真真正正地看起病來了，姜宥儀在心里自嘲，身體卻因為邱格戴上一次性醫(yī)用手套去觸診瘢痕的觸碰而微微戰(zhàn)栗了起來。
姜宥儀的身體在本能地抗拒這個人，而邱格只把這當成了患者在疼痛中的條件反射。
片刻后，確認了刀口愈合情況的邱格翻著病歷本問姜宥儀，像是在問一個第一次遇見的病人那樣問姜宥儀，“是哪種疼？”
姜宥儀疼到嘴唇已經(jīng)沒了血色，瞳孔卻尤其的黑沉，她一瞬不瞬地盯著寫病歷的邱醫(yī)生，緩慢地、以一種旁人無法察覺的古怪語氣輕輕地回答道——
“是那種……活生生被人打開腹腔，割掉了一個器官的疼。”
她說著，又仿佛在尋求幫助和認可一樣，靜靜地問邱格，“邱老師，”
“您是這方面的權(quán)威，您能理解我說的這個感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