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確實如段牧席所說,外頭下了好大一場雪。
紛紛揚揚的,到處銀裝素裹,整個天地一片素然,卷著冷風吹拂過來。
胡碧珠在馬車內縮了縮身子,縱使把湯婆子握得再緊,還是感覺身上冷得不行。
段牧席打量著她,瞧她一會兒皺眉一會兒癟嘴,到底沒從她嘴里說出一句要反悔的話。
他想問問她,他可不可以到她身側來,挨得再近一點,或許能暖上幾分。
但是嘴上張張合合,連個氣音都發(fā)不出來,臉上也不知道擺得是什么表情,總之,他覺得自己哪里都不對勁。
明明和胡碧珠成了親,擁有了最親近的關系。
可他面對她的時候,就像是和她分開了好些年再度重逢似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澀然和畏怯。
即便她就坐在自己的身邊,他一抬手就可以觸摸到她,但他仍覺得不真實。
胡碧珠斜眼瞥他,“你到底怎么了?神游天外的。
”一路上他老是偷看她,神情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那雙眼陰陰冷冷的,偶爾又冒點疑惑迷茫出來。
胡碧珠心里打哆嗦,害怕是段牧席想起來她甩了他的事情。
可她不敢露出什么馬腳,面上大大咧咧的,“是不是快要到了呀?我看馬車要�?苛�。
”段牧席這才思緒回籠,聲音還不自覺帶點雪的寒,“嗯。
”“嗯什么?”胡碧珠等車靠好,率先起身要下馬車,等距離離段牧席遠了些,她才敢提起膽子道,“對我不能這么冷漠。
”段牧席動作一頓,不解地望著胡碧珠。
胡碧珠的臉在貂絨底下圍著,風帽兜著頭,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配合著她的動作有點憨態(tài)可掬。
她提著裙角一下跳下了馬車,回過身,對著段牧席搖搖食指,“你要說——是的夫人。
”后面四個字被她念得很清脆,生怕他聽不見似的。
“你要是再用剛才那張冰塊臉對我這么說話,我是會傷心的,知道不?”隔了幾瞬,馬車內傳來段牧席的回應,“嗯。
”胡碧珠不滿,“嗯?”段牧席嘆氣,本來不想回答了,但是依著胡碧珠的性子,要是無故不理會她的話頭,等下肯定要與他置氣。
他不喜歡她生氣,很麻煩。
于是馬車內又響起段牧席的回答,“知道了。
”猶豫一瞬,他補充道,“知道了,夫人。
”旁邊駕車的小廝三河噗嗤笑了一聲。
胡碧珠這回滿意了,“這才對嘛。
”段牧席的視線凝滯在她帶笑的面容,對上她直白坦蕩的目光,反倒生出點不自在。
他緊跟著下車,耳朵有點紅,不知道是不是被雪水凍的。
“外頭呢,這些話不能說。
”段牧席走到她身邊來,思索幾番,還是決定提醒她,便垂首在她耳邊低語。
胡碧珠卻不理解,抬眸看他,“有什么不能說的,我只是和你說說我的感受,又不是什么政密要害。
”兩個人因為胡碧珠的動作,一度挨的很近,段牧席疑心自己聞到了她面上的香氣。
他往后撤了一步,臉有點緊繃,沒給出胡碧珠回復。
胡碧珠一向心大,又想著和段牧席親近些,于是伸手挽過了段牧席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喜歡的要說出來,不喜歡的也要說,要不然別人怎么知道你的感受呢?”知道了又如何?很多人其實并不會在意。
倘若在他人面前暴露幾分真心,這真心就成了自己親手交代在別人手中的弱點,他們倒會因此覺得你可憐可欺,還會譏笑你所謂的真心。
袒露真心,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
胡碧珠從小過得無憂無慮,受人寵愛,又怎么會懂得他的忌憚呢?段牧席的心有一瞬間的抽痛,正是這痛讓他終于感受到了幾分真切。
胡碧珠是真的,成親是真的。
他們之前從來沒有嫌隙,那場退婚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此刻,她正挽著自己的臂膀,嘰嘰喳喳的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就像以往的那些年一般,并無任何不同。
真吵。
段牧席這樣想著,眸光卻不自覺柔和了些許,略顯沉默地帶著胡碧珠往前走。
等到了一棵老樹旁,段牧席才開了口,“就是這了。
”胡碧珠看著被雪圍的厚厚實實,只冒了兩個頭出來的墓碑,不禁收斂了笑。
沒想到在段牧席的夢中,他的父母仍舊是逝世了。
段牧席的父母根本不葬在京城,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墓碑。
他們是死在了劫匪的亂刀之下,被砍得慘不忍睹,丟下了懸崖,根本沒有尸身可以入殮。
這夢倒是給他留了幾分算不得徹底的溫柔,讓他的父母有了個歸宿之地。
段牧席蹲下身,用手撥開積雪,很快,他的雙手就因為寒冷而紫紅,但他像是完全感知不到,只是低低的說,“兒子帶蓁蓁來看您二老了。
”“人生頭等的喜事,兒子想,還是得來知會一聲。
”蓁蓁她很好,直率、善良、開朗,整天都有用不完的活力。
他喜歡和她待在一起,喜歡被她麻煩,感覺著沉寂的心為了她再次運轉,迸發(fā)出新的血液,沖刷掉了生命的銹跡。
對了……蓁蓁笑的時候尤其可愛。
段牧席心里默默想了很多個瞬間,到了嘴邊卻只說了朦朧的一句,“她很好很好,你們會喜歡她的。
”“我才不好!”胡碧珠也跟著蹲了下來,瞪他兩眼,“瞧你是不是傻呀,不知道用點工具鏟雪嗎?等下把手給凍爛了,握不住劍了,到時候哭死你哭死你!”話是這么說,手上一點沒含糊,跟著段牧席把雪刨到了一邊去。
段牧席其實是想阻止她,這種事情讓他來做就好,可是他又有點貪戀此刻她看向他的嗔怨。
她總是心口不一。
嘴上說得越狠,心里反而越是動容。
想起以前他悶頭練武,不顧日頭火辣以及她的勸阻,非要去軍營操練,當晚回來他就犯惡心病倒了。
大夫說他邪熱侵體,需得好好修養(yǎng)。
胡碧珠就守在旁邊,臉對著大夫,含沙射影地嗤笑他,“修養(yǎng)什么,有的人可是鐵了心要做大將軍的,一日不得停歇的練武操演,命都不要咯。
”可是,最不給他留情面的是胡碧珠,天天盯著他按時喝藥的也是胡碧珠。
如若哪次他偷偷沒喝藥,她就會把眉頭皺起,自以為惡狠狠的扯住他的衣領,“不喝藥,是覺得自己的身體是鐵打的?要不要讓本小姐用拳頭試試你的身體到底有多結實?”然后他就會在她不耐煩的敦促下,慢吞吞把藥咽下去。
胡碧珠就認為他是怕苦才不愛喝藥,也會借此笑他嬌氣,還逞強入伍做什么。
他不是怕苦才不想喝藥,他只是有點壞心思的想用這種手段,讓胡碧珠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會。
反復地證明著,她總是會為他心軟的。
從小到大,從他認識她伊始,她就是這樣一個脾氣火爆卻還能惹人喜愛的矛盾存在。
段牧席忽而笑了一下。
胡碧珠盯著他,覺得他笑得莫名其妙,“兇你你還笑得出來,你這個人有怪癖嗎?”"在長輩面前好歹得收著點。
"段牧席平視著她,眼眸帶笑,“我才在他們那里給你說了好話呢。
”“我,我知道了。
”胡碧珠哽了口氣,扭頭對著墓碑鄭重其事的解釋道,“公公婆婆,我對表哥很好的,我發(fā)誓!剛剛都是我亂講的話,才沒兇他。
”段牧席沒反駁,點點頭,“確實。
”也不知道他肯定的是哪一句話。
雪越下越大,兩個人簡單的祭拜了一番便打道回府了。
天正是冷的時候,夜來的很早,暗色悄無聲息的彌漫上了天際,雪也蓋上了厚沉的黑影,在一片暝暗中,顯得那燭光格外顯眼。
吃過了晚膳,胡碧珠開始犯困,燭花芯子蹦的爆開一聲,伴著她打的哈欠,“真不想動彈。
”之前她立志要在段牧席面前留個好印象,便強迫自己勤快起來,結果發(fā)現(xiàn)這件事執(zhí)行起來難度太大,堅持了半天,遂作罷。
生活將我擊倒在地,我墊個枕頭倒頭就睡。
胡碧珠向來是很能順應現(xiàn)實的。
段牧席看她兩眼,出了一趟門,再進來的時候手上端著冒熱氣的盥盆,洗漱的用具也被他端了進來。
胡碧珠想問他干嘛,但是話還沒起頭呢,就見段牧席挽起袖角細致地擰帕子。
霧氣騰騰,隨著他撥弄的動作浮蕩,讓他的臉有點模糊。
胡碧珠盯著他流暢的下頜,略微失神。
別的不說,段牧席這張臉是真好看啊。
五官銳利中又混著一絲儒雅清雋,那雙眼微挑著,眸光流轉,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間的意氣風發(fā)在他身上展露得纖毫畢現(xiàn)。
做家務的時候還顯得有點人畜無害。
段牧席迎著胡碧珠怔愣的目光,將帕子攤開,輕柔的挨在了她的臉上。
他緩慢擦拭著她的肌膚,帕子的溫度傳到胡碧珠臉上,激的她臉頰有點泛紅。
“擦洗一下再睡。
”胡碧珠其實是想拒絕的,奈何他的力度拿捏得太好了,跟做按摩似的。
她本著送上門的免費服務不享受是腦子有問題的原則,開始心安理得的由著段牧席替她洗漱。
洗漱過后,珠釵卸了下去,輪到外衫的時候段牧席的手頓住,抬眼看她,“換寢衣睡,暖和。
”胡碧珠正愜意得想睡覺,被他這么一說,她忽然睜眼,想到一個問題。
晚上!她!和!段牧席!要一起睡一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