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送了他一件法器。

    是我當(dāng)年入司宮所，師父親手交給我的。

    純銅制的金剛杵，半尺多長。

    此物看著不起眼，與普通古玩無異，實(shí)則師父送我時(shí)曾說，這金剛杵是隱修仙人之物，可斬?cái)喔鞣N煩惱，破除愚癡妄想之內(nèi)魔與外道諸魔障。

    除了這個(gè)，我如今，已沒什么可給他的了。

    不，還有一家不大不小，晚上霓虹閃耀的殯葬店。

    我會(huì)穿鏡去不周山，將異妖冊(cè)封存于山下。

    從此，世上再無那些傳聞中的妖。

    屆時(shí)孽鏡臺(tái)會(huì)重返酆都，這趟歲月漫長之旅，終究是到了盡頭。

    ————

    兩千年前，慕容昭以九黎壺造異妖冊(cè)，作為封存遠(yuǎn)古妖物的容器。

    我也曾以為那只是容器。

    可是那日從其中走出來的旱魃女尸，一刻也不愿停留人世。

    我受柳公所托，捉妖千年，從沒有一只妖自愿入冊(cè)。

    連我自己也認(rèn)為，那只是幻境。

    可女魃說，未曾身在其中，怎知真假，于冊(cè)中妖而言，這恍如隔世之處才是大夢(mèng)一場(chǎng)罷了。

    正如莊周夢(mèng)蝶，蝶夢(mèng)莊周，蝶非夢(mèng)，夢(mèng)非蝶，蝶亦是蝶，夢(mèng)亦是夢(mèng)。

    蝶本無夢(mèng)，夢(mèng)本無蝶。

    心在桃源，我看你們，便都是虛幻。

    因她這番話，我怔了好久。

    后來，我如愿回了胤都。

    那座浪漫、美麗、且熱鬧的城，櫻花開得爛漫，花繁枝茂，滿綴桃粉。

    街上人很多，女子穿著大襟窄袖襦裙，男兒盤高發(fā)，著玄衣纁裳，三五成群，談笑風(fēng)生。

    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

    女魃說得對(duì)，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直到此刻，站于記憶中的高橋之上，展望胤都，我才終于明白師父憐憫的是眾生。

    胤都的慕容昭，心懷天下，這蕓蕓眾生是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也是那些鎮(zhèn)壓于尸水河底的妖。

    他給了它們最好的去處。

    異妖冊(cè)中的胤都，美得不可方物，我隨手拉過的大嬸，挎著竹籃，吐沫橫飛地告訴我：「尸水河？那條河早沒了，咱們胤都大祭司可厲害呢，造了個(gè)什么冊(cè)子，把河里的東西都封印了�！�

    「你說鐘離公主啊，哎呦我告訴你，你還不知道吧，她跟自己叔叔搞一塊去了，丑聞傳得到處都是，二人私奔了，造孽呦……」

    大嬸壓低聲音，一臉惋惜地走開了。

    我站在橋上望水，碧波蕩漾。

    低頭那漣漪之中，一張極其熟悉的面容。

    長發(fā)如瀑，眉眼英氣，鼻子秀挺，鬢間是海棠發(fā)簪，穿的是芙蓉色大襟窄袖襦裙。

    兩千多年前的連姜，終于，重又站在了胤都這座城里。

    我朝著司宮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腳步很慢，因?yàn)閷儆谪范嫉拿恳惶�，我都在貪戀地觀望。

    司宮大門緊閉，如記憶中一樣高大熟悉。

    只是門口沒了守門童兒。

    推門而入，我怔了一怔。

    是熟悉的院落，前方宮殿巍峨，長廊臺(tái)階下，站著我的五位師兄，以及三位尚一臉稚氣的師弟。

    甚至還有花白胡子的柳公，正笑瞇瞇地看著我，慈愛地喚了一聲：「連姜，回來了�！�

    師兄弟們齊齊看我，都在沖我笑，眼底燦爛生光，溫和如春日暖陽。

    四師兄一如既往地嘴賤，率先同我打了招呼：「怎么這么慢，我還以為半路掉茅坑里了�！�

    一切恍如夢(mèng)境。

    我掐了掐自己的臉，很疼。

    大師兄笑道：「師妹，快去吧，師父等你很久了�！�

    前方臺(tái)階上，是兩扇閉著的殿門。

    我望著他們滿是笑意的臉，看到五師兄朝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回過神來，眼眶有些熱，伸手一摸，果然是淚。

    忽而南風(fēng)起，行幾萬里，終是歸期。

    我叩響那扇門。

    沒多時(shí)，殿內(nèi)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連姜，進(jìn)來�！�

    聲線是一貫的清冷，低沉動(dòng)聽，如珠落玉盤。

    腳邁入門檻，淚眼朦朧間，抬頭又見那道芝蘭玉樹的身影。

    一襲白衣，纖塵不染。

    慕容昭眉眼細(xì)長，眸子含著笑，深邃如一潭幽泉，就這么靜靜地看著我。

    潤紅的唇，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一如從前，好看得像神仙一樣。

    只是，那玉笄束起的長發(fā)，流瀉肩頭，蒼白如雪。

    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愛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我忽而就笑了，柳公誠不欺我。

    天闊素書無雁到，夜闌清夢(mèng)有燈知，燈火闌珊處，原來他一直在這里。

    「夫君，別來無恙�！�

    （正文完）

    第12節(jié)

    番外

    1：鐘離岄篇

    春秋末，楚國。

    連綿細(xì)雨下了幾日，街上的酒館聊齋仍舊生意很好。

    楚國素有「三錢之府」之稱，黃金、銀幣、銅鑄幣，抑或珠玉、車馬牲畜、絹布……皆可在此通用交易。

    因而各國商客常來常往。

    鐘離岄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半年了。

    更準(zhǔn)確地說，他這趟離開胤都快兩年了。

    彼時(shí)胤都已接受秦國冊(cè)封，周朝王幾分了西、東兩周公國，周王室搖搖欲墜。

    胤都與各國之間饋贈(zèng)獻(xiàn)納，犒聘往來，以及貨物采辦，均是鐘離岄在操辦。

    胤王對(duì)他一向放心。

    這個(gè)年僅二十有一的九王弟，性子雖悶，但做事沉穩(wěn)。

    鐘離岄在客棧二樓，負(fù)手立于窗口，目光沉沉地望著窗外細(xì)雨。

    客棧對(duì)面是一家妓窯。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子，站在門口攬客，因雨天沒客人，百無聊賴地就注意到了他。

    女子笑得嬌媚，揮了下帕子，沖他喊道：「祁公子，郎君，雨天無客，奴家去陪你可好？」

    鐘離岄望向她，皺了下眉。

    女子叫得更歡了：「行不行嘛，錢財(cái)都好說，只求公子垂憐�！�

    他在這里住了半年了，這女子不是第一次自薦枕席。

    無非是看中了他年輕富有，又生了一副好樣貌。

    鐘離岄有些厭惡，眸光陰沉地關(guān)了窗戶。

    屋內(nèi)安靜了，他坐在桌前，伸手拿過了立于桌上的泥娃娃。

    泥娃娃巴掌大，笑瞇瞇的眼睛，胖乎乎的臉蛋，雙手乖巧地疊放身前。

    這是買給婳婳的。

    當(dāng)然不止這一件禮物，但凡他出行，所到各地，看到那些新鮮好玩的小東西，首先想到的就是婳婳。

    婳婳如今正是貪玩的年齡。

    可這些，她還會(huì)喜歡嗎……

    想到婳婳，鐘離岄神情變得柔軟。

    作為老王上最小的一個(gè)兒子，婳婳出生時(shí)他七歲。

    那個(gè)小姑娘，可以說是他看著長大的。

    王后病逝之前，她的童年是無憂無慮的，性格天真爛漫。

    反倒是鐘離岄，從小性子陰郁，為人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