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體溫快到三十八度了。
針打多了對身體不好,估摸著大男人這點兒免疫力應(yīng)該還是能抵抗的,許秋來猶豫了一下,也沒送人去醫(yī)院,把藥一湯勺一湯勺灌下去,又給他換了幾次冰毛巾,感覺著他體溫降下去了一些,才重新回到書桌前默寫自己源碼。
越往后速度越慢,許秋來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中間只睡了四個小時覺,除去吃飯喝水基本就坐在電腦面前,也只堪堪默出來十四萬行。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剩下的東西在腦海里只會越來越模糊,許秋來極少體會這種記憶使自己力不從心的感覺,她幾近把自己腦子里那根弦逼到極限了。
許秋來最引以為傲的就是自控力,就算到了現(xiàn)在,她也沒有放棄自己,躺下去睡一覺的打算。
出去吹了一陣風(fēng)回到書桌前,神明清醒了四五十分鐘,敲擊的速度又重新緩下來,太陽穴里有根筋突突跳動。
給自己也擰了一把冰毛巾擦臉,熱了開水泡沖劑醒神,一口氣灌下去之后,重新盯著白色的屏幕斷斷續(xù)續(xù)往上碼字、發(fā)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墻上的時針轉(zhuǎn)到兩點鐘時,她忽地聽后面有腳步聲出來,回頭一看,果然是陸離醒了。
他皺著眉站在門口,“你怎么還沒睡?”
“寫點東西�!�
秋來轉(zhuǎn)回身,重新給他倒了杯水,遞到陸離的手里,“發(fā)生什么事了?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喝酒,還是徐師兄他們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你不高興�!�
陸離就著水杯抓緊她手掌,是冰涼的觸感,卻也沒有松開。
他大多時候是不愿意把負面情緒帶給任何人的,更別提這件事還和秋來有關(guān),他組織著言語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想了半晌,還是決定押后再說,視線穿過她的肩膀朝屏幕看去,本是想看看在忙什么,誰料就是這一眼,叫陸離的目光徹底凝住了。
他在許秋來和電腦屏幕之前來回看了兩遍,一時竟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口,掌心抓緊她的單薄的肩膀,焦急道,“這東西哪來的?”
許秋來不知陸離怎么一下就認出了這代碼的出處,他的目光甚至只掃了幾行,進度條都沒往下滑。一時也怔在原地,小心翼翼開口:“你認出來了……”
秋來心里起先還覺得可能是亞璟與微風(fēng)工作室合作,對方向合作伙伴提供的部分代碼。
但她又看了一眼屏幕,只覺得不對,以這段核心代碼的用途和重要性,亞璟絕對不可能向任何合作伙伴提供,更何況這代碼底層跟安全系統(tǒng)壓根兒不掛鉤,她接著追問:“你怎么會知道這是亞璟的源碼?”
陸離看清屏幕的瞬間,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經(jīng)歷今天的事情,那個姓蘇的女人回到公司,肯定要把自己制作比對手冊,下載源碼的途徑,沿著訪問記錄查個水落石出,不開幾個替罪羊陪自己一起離開亞璟電子,她絕不會善罷甘休。陸離原本都安排好了,幫他的數(shù)據(jù)組長離開亞璟電子之后,剛好跳槽到微風(fēng),坐同樣的位子,拿更高薪水,誰料秋來也拿到了代碼!
左右拿到這東西的方式也就那么幾種,如果秋來被那個女人抓到了小辮子,主動權(quán)就完全重新回到他們手上了!
他又氣又急,看著許秋來的眼睛繼續(xù)追問:“你怎么拿到的代碼?”
秋來猶豫著是不是應(yīng)該把黃靖安交待出來。
對方只是念著昔日的舊情幫她一把,她要是說了,害人丟了飯碗,從亞璟出去之后,估計也再沒有大廠敢用他,躊躇兩秒,還是決定自己把事情擔(dān)下。
“對不起�!�
許秋來低下頭去,這件事到底有點兒理虧,她很早就答應(yīng)過陸離不再做危險的事情,卻還是生出以身犯險的念頭,這會兒承認起錯誤來難免氣短,“昨天亞璟電子實習(xí)面試,你知道的,祁崗師兄邀請我參觀亞璟總部,中間去開會了,我……”
陸離仰頭,手往眼睛上一蒙,明白事情全壞了。
他睡了一覺,稍微清醒的頭腦又昏沉起來,幾欲開口,又無奈嘆氣,斜倚著門框,肩膀塌下來。
看得許秋來不安至極,她恍惚有種回到十六七歲,自己一顆心懸在胸口,站書房里聽父親訓(xùn)話的感覺。
“是我錯了,你有什么話就直接罵吧,我應(yīng)該尊守對你的承諾,”許秋來抓緊衣擺,“實在不行……我自首也可以。”
話一說出口,秋來自己都把自己嚇了一跳,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思維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陸離不知不覺同化,按照他的行為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處事了,違法犯罪第一反應(yīng)是自首。
主要她也沒違法啊,她明明懸崖勒馬了的。
陸離自覺這輩子還從未對旁人這樣上心過,他今晚先后經(jīng)歷雙重打擊,全心全意、竭盡全力只是想替她把晝夜不能忘懷的仇恨早日清了,誰知道最后岔子出在秋來自己身上。
一時只覺得渾身僵硬,疲憊不堪,抬眸瞧著她的眼睛,像是質(zhì)問又似哀求:“這么久了,遇到事情,你為什么就是不肯告訴我,哪怕當(dāng)時你能給我打個電話……”
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他,和他一起承擔(dān)一切呢?
許秋來下意識覺得陸離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有些不對勁,她張口欲辯,可這口鍋都已經(jīng)先扛下來了,這時也不好再將其他人牽扯進來,只得小心翼翼去牽他的手,下意識搖頭,“不是的,我……這是最后一次了,你相信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亞璟電子源碼的嗎?我告訴你�!�
陸離輕輕掙脫開她的手,眼眸垂下來,“我姓陸,你應(yīng)該知道,環(huán)亞也姓陸,亞璟電子是我父親手下的產(chǎn)業(yè),以后或許是我的——”他的嗓子完全硬了,頓了半晌才有勇氣接著開口,“彗星源碼交換啟辰融資,這筆交易,當(dāng)年是我父親最后拍板的。”
秋來不知怎地,兩人明明近在咫尺,她卻覺得陸離從未離自己那么遠過。天生疏淡冷漠的眉眼,無端將人與人的距離拉開。
她花了好幾秒種去消化他話里的含義,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陸離的身份,不是哪個礦坑出來的煤老板兒子,也不是哪家道上的黑社會少爺,他生來含著金湯匙,出身顯赫的環(huán)亞唯一繼承人。那個深入簡出,在媒體的狂轟濫炸中也從未爆出過照片的百億太子。
他從前開過的玩笑,沒有一句假話。
她早該想到的,兩個人重合的被綁架經(jīng)歷,還有陸離十三歲寫出攻破大江南北的軍工級木馬,若不是出身顯赫家財無數(shù),又怎么有能量悉數(shù)替他償還損失,承擔(dān)后果,十年來始終將Ares的身份在后續(xù)報道中瞞得密不透風(fēng)?
還有亞璟電子那些校友們殷勤的態(tài)度,陸離順風(fēng)順?biāo)墓ぷ魇摇?br />
這么一想,簡直漏洞無數(shù),只是她從前對上流社會的圈子毫無興趣,從不關(guān)注娛樂版塊,徹底錯失將人認出來的機會。
許秋來仰頭,她不解的是,“你把硬盤還給我之前,已經(jīng)先看過了?”
“是�!�
“事情你都知道了,可那么久以來,你為什么不把真相告訴我?”
“我只是想給我們彼此都多一點時間�!标戨x注視著她,小心啟口,“我知道,一旦我告訴你,你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冷靜不下來。”
等到事情徹底解決,許秋來能放下從前那些包袱,能夠客觀、冷靜看待這段關(guān)系的時候,再做出冷靜的決定�?墒乾F(xiàn)在,反倒是他自己先不冷靜起來。
“這就是你瞞著我的理由?”許秋來唇角發(fā)白,“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渴望知道真相,你親眼看著的,結(jié)果你只把我瞞在鼓里,如果今天你沒看見我拿到的代碼……我又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清楚這些?”
許秋來只覺得一口氣涌到胸口,嗡嗡的腦袋一黑,叫她幾乎不能喘息,靠在墻上才勉強站穩(wěn)。
陸離沒猜錯,他比這世上還活著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她,許秋來愛憎分明,她在什么事情上都可以心胸寬廣,唯獨父親的事情不可以。
那數(shù)千個日日夜夜里,她是心心念念著要將昔日的仇人一個個踩在腳下,才這樣咬牙撐過來。
她不會輕易原諒任何人,倘若讓她當(dāng)日就知道陸離的身份,那這么多天以來的溫存,便悉數(shù)不可能存在。
陸離自己坦誠,是他父親最后拍板了那筆生意。就算中間的環(huán)節(jié)都跟陸家無關(guān),是每人推一下,將許秋來的父親推進了地獄里,但錢確確實實是賺進了陸家自己的口袋,沒有買賣,也許殺戮就不會存在。
她膽顫心驚,惶惶的思緒紛亂如麻,完全不敢細想,一想就心絞難當(dāng),她一會兒看見父親含冤死不瞑目的眼睛,一會兒又聽母親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腦海里片段般閃現(xiàn)這一年多來她和陸離相處的點滴,指尖埋進掌心,每一根手指都用力得發(fā)白。
陸離伸手,試圖將她踉蹌的身形扶穩(wěn),許秋來躲了一下,受驚般倒退三步,避開他的觸碰。
她的手是輕顫著的,咬緊的牙關(guān)牽著唇角也在顫。
陸離這會兒完全清醒了,之前那些受傷心痛全都化作無奈和自責(zé),他心跳飛快,主動退開,低聲安撫——
“我不碰你,我不過來,你別激動,別摔倒了�!�
許秋來只見他漂亮的凌唇一開一合,聲音卻一個字也沒落進耳朵。
她竭盡全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幾個呼吸起伏之后,仍舊失敗了。
“你現(xiàn)在還在發(fā)發(fā)燒嗎?”許秋來問他。
陸離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搖頭,“溫度降下來了�!�
“那你先走吧,讓我一個人冷靜冷靜。我實在不知道現(xiàn)在能跟你說點什么。”
第144章
家里有個孩子,許秋來的情緒再崩潰,第二天一早還是得送妹妹上學(xué)。
她煮了面條,又煎好荷包蛋,叫醒秋甜吃早餐。
“大魔王他已經(jīng)回去了嗎?”
秋來在廚房收拾東西,仿佛沒有聽見。
秋甜吐出帶牙膏沫的漱口水,視線四下轉(zhuǎn)了一圈,覺得有點反常,那個壞蛋能在他們家多賴一小時,絕不會只呆十分鐘。
秋來收好垃圾走出廚房,秋甜目光落在她眼下,小聲嘀咕,“姐,你的黑眼圈怎么好像小胖他姑姑的煙熏妝……你昨晚干嘛去啦?”
“工作。”
“看吧,我就知道!都怪大魔王把你的床霸占了,他的房子不是很大嗎?干嘛老喜歡串門留宿,咱家這么窮就兩張床還要接待他,我們也很為難的。”
許秋來現(xiàn)在一聽這個名字就覺得胸口那塊隱隱喘不過氣,千頭萬緒紛繁地一齊涌上心頭。她強行揮開雜念,筷子往桌上一拍,皺眉斥道:“就知道嘰嘰喳喳磨蹭,許秋甜你是不是想遲到!”
小卷毛觸覺敏銳,求生欲強烈,當(dāng)即把嘴巴上拉鏈,乖乖噤聲,坐到飯桌前吃面條。
只是劃拉扒了兩口后就破功了,她愁眉苦臉舉手小聲發(fā)言:“姐,你是不是把鹽罐子扔面條里了?”
秋來嘗了一口,起身收碗,“別吃了,去背書包,今天早點給你買煎餅果子。”
秋來把面條倒進垃圾桶,在門口忙碌的身形與往日別無二致,但秋甜小學(xué)生的直覺分明告訴她,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秋來雖然不是大廚,但做飯調(diào)料從來放得很準(zhǔn)確,哪里像今天,還要自己提醒,她才后知后覺鹽放多了,整個人好像神游天外一樣,心不在焉。
他倆不會是吵架了吧?
秋甜再聰明終究只是個小學(xué)生,思索半天無果,她知道自己刨根問底也不能幫秋來解決問題,反而可能惹她生氣,只好把疑問憋心里,去學(xué)校一路上,都講著班里發(fā)生的趣事逗姐姐開心。
直到踏進小學(xué)校門,秋甜回頭目送姐姐單薄的身形騎自行車在視線中越來越遠,才疲憊塌下肩膀,扶穩(wěn)書包帶,揉了揉僵硬的腮幫子,收起心事重重但也要努力逗姐姐開心的小卷毛式假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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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來車還沒騎到學(xué)校門口,就在路上被人攔下了。
攔她的是輛黑色奔馳,光天化日,路上都是往來的行人與車流,許秋來雖然警惕,但并沒有害怕,她放慢速度,單腳踩地停車,掃了一眼對方的車牌,只回憶了幾秒鐘,便明白了來人的身份。
果然,右側(cè)車門打開,下來的男人道:“秋來小姐,好久不見了,我們季總想約您吃個晚飯。”
這助理許秋來倒是依稀有印象,她家破產(chǎn)前,就已經(jīng)跟在季光明身邊。
“你們季總約人賞光的方式倒還真特別,攔路就把人截了�!鼻飦硖羝鹣掳屠湫�。
“秋來小姐您見諒,上頭交代下來的事,我們也是怕約不到你,以防萬一才出此下策�!�
許秋來懶得再說話,在路邊找了個公眾車位將自行車鎖上,彎腰上車。
她知道季光明遲早來找自己,并不驚訝,雖然對方態(tài)度客氣,但世上翻臉無情的人這么多,為了避免談話不愉快帶來不可控的后果,也為保障人身安全,她上車就給自己上了第一道保險,掏出手機,一字一字給季時安發(fā)短信——
“你爸請我吃午飯�!�
車才停穩(wěn),季時安的電話便撥過來了,秋來按掉沒接,只直接把定位分享給他。
通訊錄頁面下滑,她的指尖停留在陸離的號碼上頓了兩秒,最終沒點下去,只飛快按了機身側(cè)面的息屏。
身處的地方并不陌生,是個城郊的山莊,從前光赫幾位合伙人常聚的地方。幾家人在這兒辦過聚會,打過橋牌……從前的一草一木還在許秋來記憶中清晰可辨,眼前的景物卻變了模樣,餐廳換了運營老板,外圍的觀景池填平,草叢中的蘭花被另一些貴重的植株取代,只有建筑物還能依稀瞧出幾分往日的輪廓。
看來對方今天不打算直接走強硬路線,要打懷柔牌。許秋來暗自揣測,跟著帶路的助理穿行過花園。
季光明剛剛結(jié)束審訊室?guī)兹沼�,一把年紀(jì)應(yīng)該吃夠了苦頭,這會兒還能在這兒請她吃飯,養(yǎng)氣的功夫真是不一般。
進入包廂時,沒有想象中的刀光劍影,滿桌的菜能瞧出有幾道是她從前愛吃的,季父甚至親手給她倒了杯茶。
他俯下身來時,整齊梳起來的短發(fā)能隱約根處新長,沒來得及染黑的白發(fā)。
秋來想,要是她爹還活著,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到了白頭發(fā)的年紀(jì)了。
“沒想到有天我們叔侄會是這種情況下再重逢,久違了,秋來。”季父微笑。
秋來視線在桌面轉(zhuǎn)了一圈,入座卻并不動筷,漆黑沉靜的眼睛重新與他四目相對,“我倒是想過了,不止一次,我一直在等著這天呢,季叔叔�!�
她一字一字,字正腔圓吐出來。
許秋來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再見面的那天,她要撕開他虛偽的假面,要給他幾個耳光,要冷笑、要嘲諷、要恫嚇,要問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但最終,所有憤怒起伏的情緒被她握緊的掌心極力按下,勉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
“我從前只知道你聰明,卻沒想到還是把你看輕了,秋來,我在你這個年紀(jì),遠沒有你現(xiàn)在的心性魄力和手段。”
“過獎,差您遠著呢�!�
許秋來唇角挑起無可挑剔的弧度冷笑,眼中沒有半分聽到贊賞的得色,她的眼球似無機質(zhì)的玻璃,通身上下是與年齡不符的冷漠穩(wěn)沉。除了五官輪廓,眼前的人,與從前狡黠純粹的侄女竟是已經(jīng)再沒有半點相似。
“看來你確實是恨我啊�!奔竟饷鞣畔戮票�。
“有不恨的理由嗎?”
“秋來,我知道,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面不能怪你,是我們之間的誤會太深了,積久成疾�!�
季光明試圖軟化她的態(tài)度,嘆一口氣,神情悲哀而無奈,“三年來,其實我也早想找個機會把事情說開,可始終沒有機會。我愧對你父親,也無顏面對你。當(dāng)年是我的錯,我顧慮著家族和妻兒,只想著自己能在光赫每況愈下的浪潮里自保,沒能伸手拉你父親一把,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你恨我是應(yīng)該的,但時安這孩子真的很無辜,他什么也不知道,一腔真心喜歡你……”
秋來面無表情注視著他為自己辯解,身上每一根寒毛都戰(zhàn)意凜然。
從前和施方石在醫(yī)院重新見面,許秋來尚且能保持冷靜與人談判,因為那個人在她過去的生命中所占比例無足輕重,可在面對季光明時,許秋來險些失去那種舉重若輕的把控能力,他是父親的至交好友,是她叫了十幾年的叔叔,往昔的情分與當(dāng)下對立、記憶和現(xiàn)實的落差比對,背叛與痛恨感更濃重鮮明,千頭萬緒涌來如同驚濤拍岸,心潮翻涌。
古人說無奸不商,商人狡詐奸猾,就是有把黑說成白的能力,季光明世家出身又縱橫商場數(shù)十年,他深諳人心,更懂得避重就輕,甚至搬出了季時安來打動她,如果許秋來是個普通年輕人,或許還真能在不知不覺中被他一番話影響,軟下心來,可惜她不是。
季光明做夢也不會想到,許秋來曾經(jīng)就趴在他包廂的通風(fēng)口上,親耳偷聽過他與張長林的對話。
就算他沒有親自動手殺死許父,但連宋景都認識,足以可見參與之深。好友性命危在旦夕,知情不報,反而刻意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從彗星到九州,往日的來龍去脈她已經(jīng)從千絲萬縷的細節(jié)和當(dāng)事人口中還原得明明白白,無論他再費多少力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秋來只覺得刺耳。
她再也聽不下去,掀起眼皮直截了當(dāng)打斷他,“季叔叔,叫你一聲叔叔,是我父母禮貌教得好,并不代表我還把你當(dāng)作叔叔。不知道是我高估了你,還是你低估了我,如果今天叫我來,只是想用這番陳詞打動我、欺瞞我,那你可以停下了,因為我一個字都不信。我知道的事情,遠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秋來!”這一聲暮地沉下來,他試圖制住她的話頭。
那是食物鏈頂端捕食者的目光,深邃兇猛,帶著上位者的威壓,仿佛下一秒就能扼住人的喉嚨。
普通人或許早已在這目光下打顫,但許秋來不避不閃迎上他的眼睛,她試圖從那中間找出一絲絲真實不作偽的羞慚與內(nèi)疚,但最終失敗了,她一眼能看到的只是些許詫異和更多復(fù)雜的情緒。
“天底下再動聽的言語也不可能將現(xiàn)實粉飾,要我一樁樁、一件件提醒你嗎,季叔叔?”
她輕聲開口,一字一句卻擲地有聲,帶著鏗鏘而深沉的恨意,“我父親至死將你當(dāng)做他最好的朋友,你不僅辜負背叛了他的信任,與人合伙構(gòu)陷他,冤枉他,還眼睜睜看著他去死,盜走他的心血據(jù)為己有,你這樣的卑鄙小人,現(xiàn)在還有什么臉面編織謊言來找我敘舊�!�
季光明只頓了片刻便反應(yīng)過來:“你不能空口將人定罪。”
他眼中沒有被拆穿的憤惱,一動不動盯著她,“你沒有證據(jù)�!�
“你真以為自己做過的事情天衣無縫嗎?”許秋來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她笑了許久才收聲,眼睛里是一往無前的銳意,“如果你還抱著這種僥幸心理的話,您恐怕要失望了。我不僅有證據(jù),還是無可辯駁的證據(jù),所有人會受到懲罰,誰都跑不掉。你只需要安安靜靜等著接受審判,只要我活著一天、不,就算我現(xiàn)在立刻就死了,也沒人能阻擋我父親洗凈冤屈、真相大白�!�
季光明清楚許秋來如此篤定,手里估計還有底牌。
盡管他暫時猜不到,卻還是覺得許秋來早早放出大話的舉動實在太過輕率,多半是在虛張聲勢。她單槍匹馬,毫無人脈,自己如今提前洞悉了她的打算。僅憑那個一根筋的路南崢做依仗,就算能給他添些麻煩,卻是奈何不了他的。
季光明搖頭,“如果你覺得自己能像扳倒程峰和齊進一樣扳倒我的話,那你還是太年輕了,秋來,我可不像他們一樣好對付�!�
“當(dāng)然,您的后臺比他們都厲害,我很早就清楚這一點�?伤麄兡┞犯F途時,至少還有焚舟破斧殺人滅口的機會和膽量,而你沒有,你也不敢有,你的家族在眼見事態(tài)無可挽回之際會迫不及待與你做切割,沒人愿意和你一起沉落,不信我們賭賭看�!�
眼神最后的交鋒里,門外隱約傳來響動。
似乎是助理和服務(wù)生攔在門口,“……季少,您不能進去�!�
“誰敢攔我!”
“季少,你別讓我們?yōu)殡y……”
“可惜了這桌子菜�!�
秋來拎包起身,居高臨下道別,“最后代我父親向您問聲好,希望我們下次能在警局再見�!�
她頭也不回打開包廂門,恰巧和外面正要沖進門的季時安撞個滿懷,他甩開被人纏住的胳膊,險險剎住腳,神情緊張盯著她:“秋來,你沒事兒吧?”
秋來將他的手從胳膊上取下來,“我沒事�!�
季時安意識歸位,局促收回手,但還是不放心將她渾身打量了一遍,才壓低聲音道,“這邊沒車,你回車上等我,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助理們識趣退開,場中只剩下父子倆。
“你來做什么?”季父橫眉冷對。
“爸,不要再為難秋來了�!�
“有你這么當(dāng)兒子的嗎,我十通八通電話叫不回來你一次,人家一叫你立刻氣勢洶洶跑來了,你想干什么?幫著一個外人質(zhì)問你老子嗎?家里出了事對你究竟有什么好處?”
季時安沉默良久終于開口,“爸,我不想質(zhì)問,我是在請懇你。”
他眼里的墨色濃到深處竟泛出霧氣,嘶啞的音調(diào)近乎哀告:“你從小教我和我哥做頂天立地、坦坦蕩蕩,有情義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我現(xiàn)在,也求你像小時候一樣,做個令孩子尊重崇拜的父親。”
“您自首吧,還秋來一個公道,這是我們?nèi)仪匪模灰诲e再錯了。不然、不然——”他眼睛一閉,指節(jié)繃到發(fā)白,“我只能把我知道事情如實告訴警方�!�
“你知道你現(xiàn)在說的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嗎?”季父不敢置信,痛心疾首,“你打算親手把你老子送進監(jiān)獄里!”
“我不愿意這樣做,”季時安搖頭,“可我不能昧著良心違背做人起碼的底線。我寧愿家里當(dāng)初和秋來她們家一樣破產(chǎn),也不愿意像現(xiàn)在這樣,把幸福建立在他們苦難的基礎(chǔ)上,享受這些偷來的東西�!�
“閉嘴,你有什么資格說這些,沒有我,你連Q大的門檻都踏不進去。”季父額上青筋跳動,他揚手一巴掌重重扇在季時安臉上。
季時安小時候調(diào)皮,這不是他第一次挨打了,卻是他第一次主動迎上父親落下來的巴掌,不閃不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