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其中一只突然撲棱棱飛起，驚落了枝頭殘雪。
楊過瞳孔微縮，恍惚又見那年寒冬，皚皚白雪中顫抖的雛鳥，在他掌心留下最后一絲余溫。
楊——過——
武修文的靴底重重碾過青磚，聲調(diào)陡然拔高：
磨蹭什么呢？
來了。
楊過垂眸整了整衣襟，再抬眼時，眸中那抹陰翳已化作盈盈笑意。
暮色初染，武氏兄弟并肩立于廊下。武敦儒一襲靛藍箭袖，銀線暗紋在晚照中若隱若現(xiàn)。
武修文杏黃長衫隨風(fēng)輕擺，腰間羊脂玉佩隨著他焦躁的踱步發(fā)出清脆聲響。
楊師弟好大的架子。
武修文猛地停步，玉佩
錚
地撞在鎏金腰帶上，
竟要師父師娘候著？
楊過慢條斯理地理著袖口褶皺：
修文師兄若是腹中饑餓，不妨先用些茶點。
粗布衣袖在晚風(fēng)中微微鼓蕩，襯得他身形愈發(fā)清瘦。
武修文抱臂而立，目光輕蔑地掃過楊過洗得發(fā)白的衣衫：
這身裝束...倒是別致。
他刻意將最后二字咬得極重，尾音拖得綿長。
武敦儒聞言轉(zhuǎn)身，溫聲道：
楊兄弟若缺衣裳，庫房里還有些料子...
武兄謬贊了。
楊過唇角微揚，眼底映著最后一縷霞光，
這衣裳雖不及武兄的華貴...
他忽而一頓，目光掃過那叮咚作響的玉佩，
卻勝在清靜自在。
“你！”武修文聞言臉色驟變，腰間玉佩隨著他急促的呼吸叮咚亂響。他猛地踏前一步，卻被武敦儒一把按住肩膀。
夠了。
武敦儒沉聲道，目光在兩人之間掃過，
師父最不喜弟子爭執(zhí)。
他手上暗暗使力，將武修文往后帶了半步。
楊過唇角微揚，漫不經(jīng)心地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暮色中，他那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衫反而透出一股清傲之氣，與武修文華貴的裝束形成鮮明對比
桃林小徑上，武修文不動聲色地緩了半步，與楊過并肩而行。
聽聞楊兄弟走南闖北，想必見多識廣。
武修文突然開口，聲音帶著刻意的親切，
不知在嘉興時，平日都用些什么珍饈美味？
楊過腳步未停，坦然道：
運氣好時能討到殘羹冷炙，偶爾捉些田鼠野兔果腹。
田鼠？！
武修文突然拔高音調(diào)，聲音驚起幾只宿鳥。
前頭的武敦儒猛地轉(zhuǎn)身，只見武修文捂著心口，笑得眼角泛淚，
敦儒，你聽見沒？咱們這位楊兄弟，竟把那些骯臟東西當(dāng)飯吃！
他笑得前仰后合，一個踉蹌險些栽進花叢。
武敦儒原本繃著臉，見狀也忍不住
噗嗤
笑出聲。
兩人你推我搡，笑聲在桃林間回蕩，震落一地花瓣。
楊過緩步而行，忽而抬手，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輕聲道：
二位師兄可知，饑腸轆轆時，便是桃花瓣也是人間至味。
武修文抹著笑出的眼淚，手臂重重搭在楊過肩上：
楊兄弟別惱，我是想起去年我在太湖抓田鼠喂鷹的趣事。
他朝武敦儒使了個眼色，
敦儒，你記得那只鷹寧可餓死也不肯吃田鼠嗎？家父說畜生尚且知道不食田鼠...
武敦儒聞言皺了皺眉，輕輕扯了扯哥哥的衣袖：
修文，別說了。
他轉(zhuǎn)向楊過，語氣誠懇：
楊兄弟，我們不是那個意思...
話未說完，武修文就打斷道：
弟，你太較真了！楊兄弟豈是那般小氣之人？
說著又拍了拍楊過的肩膀，力道卻比方才重了幾分，
放心，到了桃花島，定讓你嘗到真正的美味。
楊過靜立不動，任由武修文的手臂壓著自己。
暮色中，他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神色。
他忽然抬手，指尖輕拂過武修文肩頭：
修文兄弟，你衣上落了花。
這一拂看似隨意，實則暗含歐陽鋒傳授的北駝山點穴手法。
咔
的一聲輕響，指節(jié)精準(zhǔn)地叩在肩井穴上。
武修文的笑聲突然戛然而止，右臂軟綿綿地垂在身側(cè)，像條死蛇。
他臉上還凝固著方才夸張的笑容，眼中卻已浮現(xiàn)驚恐之色。
我、我的手臂...
他慌亂地用左手去捏右臂，卻只摸到一片冰涼，整條右臂竟似血脈凝滯，全無知覺。
豆大的汗珠從他額角滲出，方才還神氣活現(xiàn)的杏黃衣袖此刻無力地晃蕩著，玉佩也停止了叮咚作響。
修文？
武敦儒急忙扶住弟弟，只見楊過已走出三丈開外，月白中衣在暮色中泛著微光。
武修文聲音發(fā)顫，額角滲出冷汗：
我的手臂...
楊過頭也不回，聲音輕得像片落葉：
武師兄若是覺得冷，不妨多穿件衣裳。
武敦儒眉頭緊鎖，壓低聲音道：
修文，怎么回事？
武修文怔怔地望著自己微微發(fā)顫的右手，五指開合間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脆響：
方才...
他喉頭滾動了一下，
我整條手臂突然像被冰針刺入一般...
暮色中，楊過遠去的背影已與桃林融為一體，只剩幾片被驚起的落花還在空中打著旋兒。
暮色時分，桃花島膳廳內(nèi)香氣繚繞。
楠木八仙桌中央，一道松鼠桂魚昂首翹尾，金黃的酥皮下隱約透出蟹粉的瑩潤光澤，正是黃蓉今晨指點啞仆烹制的拿手好菜。
她輕撫腕間玉鐲，看著青衣啞仆們?nèi)缌魉愠噬细魃央取?br />
青瓷蓮瓣碗盛著火腿煨的獅子頭，定窯白瓷盤托著用豆腐雕出的芙蓉花，皆是按照她繪制的食單精心烹制。
火候還差三分。
黃蓉指尖在清蒸鰣魚上方輕晃，對領(lǐng)頭的啞仆比了幾個手勢。
那啞仆立即會意，取來一碟新熬的蝦籽醬油，細細淋在魚身月牙白的部位。
靖哥哥，柯師父怕是還在生悶氣。
她將最后一道開水白菜擺在北俠郭靖面前，菜心雕成的白蓮在清湯里微微顫動，
要不要...
郭靖按住她的手背，掌心粗糲的繭子摩挲著翡翠鐲子：
讓師父靜靜吧。
黃蓉將一疊芙蓉花輕輕放在楊過面前，笑道：
過兒嘗嘗，這可是按著你娘當(dāng)年給我的方子做的。
郭芙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肉：
娘偏心！怎么先給楊哥哥...
話未說完，筷子已被黃蓉輕輕敲了下手背。
急什么？
黃蓉眼波流轉(zhuǎn)，在武修文略顯僵硬的表情上停留一瞬，
修文的手是怎么了？怎么一直抖？
武敦儒連忙起身：
師娘，修文他...
弟子方才練劍時扭到了手腕。
武修文強笑著活動右手，余光瞥見楊過正斯文地咬下一小塊粉蒸肉，腮幫子微微鼓動的模樣竟透著幾分稚氣。
郭靖突然哈哈大笑：
年輕人練武要懂得節(jié)制！
他親手給武修文盛了碗湯，
把這碗活血化瘀的藥膳喝了。
滿桌笑語中，一陣穿堂風(fēng)過，帶著咸濕的海氣，將黃蓉鬢邊一縷青絲吹得飄起，掠過她手中的茶盞。
就在這風(fēng)起的剎那——
楊過偷眼望去，但見黃蓉連垂眸啜茶的姿態(tài)都透著別樣風(fēng)流。
她的紅唇輕觸青瓷茶盞的邊緣，在碗沿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印，竟比窗外盛放的桃花還要艷上三分。
茶湯微漾，映著她精致的下巴線條，隨著吞咽的動作，那白玉般的頸子微微滑動。
楊過看得入神，忽覺喉間一緊，竟不自覺隨著那白玉頸項的滑動，自己也咽了咽口水。
一個不留神，
啪嗒
一聲，他手中的烏木筷掉落在地。
他慌忙彎腰去撿，卻在低頭的瞬間，透過桌下交錯的椅腿，瞥見黃蓉羅裙下不經(jīng)意露出的一截繡鞋尖。
月白色的錦緞鞋面上，用銀線繡著細小的桃花紋樣，隨著她輕輕點地的動作，宛如真的花瓣在風(fēng)中輕顫。
更讓楊過呼吸一窒的是——
那繡鞋隨著主人漫不經(jīng)心的動作，正輕輕蹭過郭靖的靴側(cè)。
那樣自然而親昵的觸碰，分明是多年夫妻間才有的無意識習(xí)慣。
楊過僵在原地，拾起的筷子在指間微微發(fā)顫。直起身后，他突然覺得口中發(fā)苦，方才還鮮美的菜肴此刻卻味同嚼蠟。
可是蟹粉太膩？
黃蓉的聲音傳來，溫柔中帶著關(guān)切。
楊過搖搖頭，避開她的目光，強自鎮(zhèn)定地扒了口飯�？赡抢C鞋輕蹭的畫面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讓他胸口發(fā)悶。
當(dāng)黃蓉再次抬手為郭靖夾菜時，翡翠鐲子碰撞的清脆聲響突然變得刺耳。
一股無名火從丹田竄上來，燒得他眼眶發(fā)燙。這突如其來的煩躁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第11章
銅環(huán)解心結(jié)
桃花島膳廳內(nèi)，燭火搖曳。
楊過坐在最末的席位上，脊背繃得筆直，卻刻意低垂著頭。
面前的青瓷碗里，白米飯早已凝出冷霜，幾根蔫黃的菜葉蜷縮在碗沿，像極了他在破廟屋檐下見過的、被雨水打爛的野草。
過兒，嘗嘗這鰣魚。
黃蓉的聲音越過滿桌珍饈傳來。
楊過抬眼時，正看見那雙執(zhí)箸的素手——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尖泛著淡淡的粉，與他記憶中穆念慈常年做針線活留下的粗糙指腹截然不同。
那塊雪白的魚腹肉懸在半空，油脂凝成細小的珍珠。
楊過突然想起方才桌下瞥見的景象：月白繡鞋尖上銀線繡的桃花，正親昵地蹭著郭靖沾滿泥土的靴側(cè)。那樣自然而然的觸碰，仿佛呼吸一般習(xí)以為常。
多謝郭伯母。
他雙手捧碗接過，指尖刻意避開與她的觸碰。
魚肉入喉，本該鮮美的滋味卻化作一根細刺，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間。
滿室飄香——紅燒肉在砂鍋里咕嘟作響，火腿煨的獅子頭泛著琥珀光澤，清蒸鰣魚上鋪著的姜絲如同金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