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在這個念頭升起來的時候,她卻聽見了自己質(zhì)疑的聲音。
“沒有說出口的就不算欺騙了嗎?我相信你的全部,
相信我們一起經(jīng)歷的時間,就算在幻覺里,
我也覺得你是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部分。”
頓了頓,
她一字一頓地說:“可是你不是,
你是假的。”
少年的嘴角落下去,
眉頭皺起來。他有點生氣地說:“為什么我是假的?你在質(zhì)疑我的真誠?難道你覺得我是在演戲嗎?你覺得我不是真心對待你嗎?”
夏儀慢慢地搖頭,
她回答:“不,
我不覺得你是演戲。但即使是玩游戲做任務(wù)也要花費時間和精力,也會喜歡,會付出真心的,不是嗎?”
她指指自己,再指指他:“但是游戲里的角色和游戲外的人,終究是不一樣的。我和你是不一樣的�!�
“你在糾結(jié)什么?”聶清舟的語氣完全冷下來,面無表情。
原來聶清舟也會有這樣冷酷的樣子,她以前從來都沒有看見過。
夏儀的眼眸顫了顫,輕聲說:“我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里,我的喜怒哀樂只是劇本……而你試圖……成為我人生的導演�!�
“你為什么要這么想呢?你為什么這么冷酷無情,就像個機器一樣!其實你根本就不喜歡我吧!”
聶清舟突然暴跳如雷,憤怒地指責她,大喊道:“你不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這樣和我好好地生活下去嗎?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對你失望,你所做的一切都遠超我的期待。你就不能像我這樣嗎?”
夏儀愣住了,她被這種指責所傷害,搖著頭,聲音顫抖:“不是的,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啊。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非常幸福�!�
“但是我現(xiàn)在很害怕……聶清舟,我頭好疼啊,再這么下去我害怕我會分不清現(xiàn)實和幻覺了。如果我開始欺騙自己……好像就會掉進去,再也出不來�!�
“我害怕連我現(xiàn)在的感受都是假的。我其實失望又憤怒還有怨恨,看到你就覺得痛苦,我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呢?我怎么會對你有這些感覺呢?我明明那么、那么喜歡你啊�!�
“這些念頭是不是很可怕?你知道了會不會很傷心?醫(yī)生說……生病會讓我有很多虛假的情感……我會多疑……會焦慮……會有攻擊性……可能會傷害到我周圍的人……我不想傷害你……”
她的眼睛里慢慢聚集起淚水,她低聲說:“我真的很想想清楚,然后留下來。但是如果我想清楚了……好像就沒法留下來了。聶清舟,你能不能告訴我要怎么辦?”
你一定知道的。
你總是那么嚴密又溫柔,你總是能清晰地認知這個世界和自己,所有問題都可以在你這里找到答案。
你說,喜歡是欲望和快樂。
你說,我們不用暴力也能解決問題,不用討好別人也能贏得尊重。
你說,你只要抱住他們?nèi)缓笳嬲\地說你很愛他們,這樣就很足夠了。
能不能再給我一個答案,就像從前一樣給我一個很好的答案?你說思緒混亂的時候就去跑步,跑跑就能想明白了。但是我已經(jīng)跑了很久很久,我要跑不動了,還是不行,我想不明白。
“再給我一個答案吧,我該怎么辦……”
夏儀撐著膝蓋低下頭去,她的手在自己的膝蓋上發(fā)抖。地面上漸漸出現(xiàn)一滴滴水點,越來越多,像是雨水降落一樣。
她突然被人用力地抱在懷里,那種抱法好像要把她融入骨血一樣,她鼻間充滿了薄荷香氣。夏儀怔了怔,聽到了微弱的聲音,好像從遠方傳來一樣。
“夏夏?夏夏!能聽見我說話嗎?”
夏儀慢慢抬起頭,她看見聶清舟的臉,夕陽把他的臉龐染紅,他的眼睛也是紅的,嘴唇顫抖,和剛剛的游刃有余截然不同。他這個穿著白色T恤,而剛剛那個聶清舟穿著校服。
夏儀怔怔地說:“剛剛……是我的幻覺嗎?”
聶清舟撫摸著她的后腦,低聲說:“是,是幻覺�!�
“你是真的嗎?”
“我是真的�!�
夏儀的眼眸顫抖,聲音也顫動,她近乎絕望地問:“你真的是真的嗎?”
聶清舟沉默了一瞬,他說:“你是不是已經(jīng)……不能相信我了?”
夏儀默默無言。
“看到我會覺得痛苦嗎?覺得一切都很虛假嗎?”
夏儀突然抱緊他的后背,好像怕他離開一樣�?伤贿呥@么做,一邊又點點頭。
聶清舟壓抑著聲音里的悲傷,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你剛剛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夏夏,你聽我說,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你離開這里,離開我,忘記你看到的一切,好好治病,過沒有我的人生。等哪一天你釋然了,看到我不會再覺得痛苦了,就回來找我,我等你。”
夏儀緊緊地抱住他的后背,她咬著牙,不答應(yīng)他。
聶清舟拍著她的背,輕聲說:“你再相信我一次,最后相信我一次吧�!�
夏儀沉默了很久,她終于顫抖著,哭著說:“……好�!�
聶清舟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的分離會由此而起。
那天夏儀失蹤,急壞了蔣媛媛和夏延,他們打電話給聶清舟。聶清舟聽說有人看見夏儀在操場上跑步,就急忙趕過去。
他到的時候夏儀就已經(jīng)在自言自語了,很多學生害怕地圍著她看,他撥開人群走到她面前,聽到她說:“沒說出口的就不算欺騙了嗎?”
他愣了愣,然后就低頭看到她手里拿著的那本灰色筆記本。
他只覺得血液凝固,頭腦一片空白,百口莫辯。她哭得那么悲傷,她明明很少哭,只有在夏叔叔和夏奶奶去世的時候,他才看過她的眼淚。
即便如此他也從沒聽過她說出這么委屈,這么無助,這么絕望的話。
是他讓她變成這樣的。
所有要說出的解釋像刀子一樣卡在他的喉嚨里,那些解釋除了讓他自己好受之外全無用處。
甚至不用他解釋,她就已經(jīng)在努力地說服自己,以她堅固的人格和思維,與對他的愛和依戀瘋狂地斗爭,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
最后聶清舟走過去抱住她,給出了他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想到的最好的答案。
不要這么痛苦,不要為難自己。
放棄我吧。
后來有好幾年的時間,聶清舟都會夢見夏儀離開的那天。
那天天氣很熱,陽光已經(jīng)有了酷暑的味道,曬得人皮膚疼。夏延幫忙把夏儀的行李搬到小汽車的后備箱里,他們打算直接開車去上海,從那里乘飛機。
蔣媛媛給夏延撐傘,夏延煩躁地說不要,男生才不搞這些嬌氣的東西呢,邊說著邊從夏儀手里把最后一件行李拿走。
聶清舟遠遠地看著他們,忍不住笑起來,但只一瞬間就變成悵然。
夏儀那天穿著淺紫色的T恤,灰色的運動褲,就跟去年夏天他們窩在小賣部里吃西瓜的時候一樣。
陽光落在她身上,風吹起發(fā)絲拂過她的臉頰,她的眼睛烏黑深邃,不透光亮。夏儀抬起頭來環(huán)顧四周,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街盡頭的他。
她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然后突然向他跑來,她沿著那條灰磚的人行路奔跑,像一陣風一樣飄起來,她離他越來越近,步子卻越來越慢。
最后她停在他面前三米的距離之外,安靜無聲地看著他。
陽光熱烈地照在她身上,她白皙的皮膚好像閃閃發(fā)光,聶清舟卻只能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
“一路順風�!彼p聲說道。
她的眼神顫了顫,仍然一言不發(fā),就像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那樣惜字如金。
然后她凝視著他,慢慢向后退,退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后轉(zhuǎn)過身去走回到蔣媛媛和夏延身邊,跟著他們上車。聶清舟看著小轎車發(fā)動,順著路往前走,黑色的身影在烈日炙烤的熱浪下彎曲,在波光粼粼的海洋邊不見蹤影。
這條路他們騎車都要騎很久,開車卻這么快就能走到盡頭。
當小汽車消失在聶清舟的視野中時,他站在原地,情緒被壓抑了太久,驟然失去制約,竟然像堵住一般抒發(fā)不出。
他木然地轉(zhuǎn)過頭看向小賣部的門口。
這間已經(jīng)賣給別人的房間鎖上了門,招牌被摘下來,門口放著一堆一堆的紙箱,等著收廢品的人撿。
他走過去,打開最上面那個紙箱――箱子里是一箱碎紙,夏儀自我封閉時寫的那些涂鴉全部被撕碎,混雜地放在箱子里。
他怔了怔,想起來夏延跟他說過,這幾天晚上夏儀常常半夜不睡覺,房間里傳來撕紙的聲音。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把這個箱子抱到了樓上,在陽臺上撒開,拿著紙張的碎片一條一條地比對,把它們貼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干這件事,他只是覺得自己現(xiàn)在要干點什么。
當他終于貼好一張紙時,他發(fā)現(xiàn)紙上有幾滴水痕,沖淡了墨跡。于是他在碎紙堆里翻找半天,發(fā)現(xiàn)了很多有水痕的碎紙。
她撕紙的時候在哭,她哭了很久。
這一認知像尖刺一樣扎入他的心臟。聶清舟突然站起來,他拿起桌上那本灰色筆記本,泄憤似的地把它撕成碎片,那些所謂的命運、預言像一場雪一樣紛紛揚揚地飄起來,撒落一地。
然后他倒在所有混雜在一起的碎紙堆上,用手捂住眼睛,淚水從他的指縫流出來,落到紙張上,再一次斑駁了墨跡。
他低聲嗚咽起來。
所有的命運,所有的軌跡,所有賜給你的的機會,讓你遇見的愛人,都有代價。
今時今日,就是漫長八年的第一天。
夏儀離開后的那個暑假,聶清舟去了一趟省城,在他熟知的地點,他已經(jīng)遠遠地看到年輕的自己走在路上和好朋友們聊天,只要再穿過一條街道,他就能站在“周彬”的面前。
就在穿過那條街道時,他被一輛剎車失靈的汽車撞倒。
他在醫(yī)院里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三天后,映入眼簾的是聶爸爸聶媽媽焦急的臉龐。他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半晌,滿是諷刺地笑了起來,然后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仿佛聽見了命運的嘲笑聲,震耳欲聾。
第76章
、長大
2021年,
三月驚蟄。
半夜十一點,某個大禮堂剛辦完一個典禮,燈光璀璨,
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從里面走出來。一個穿著黑色絲絨西裝的男人撐著傘站在路邊,
雨水從他的傘沿落下來,他身材修長挺拔,時不時掏出手機看一眼,
好像有點焦躁。
一輛黑車在他身邊停下,
車窗搖下來:“清舟,上車!”
男人收了傘,他的眼睛在燈光下仿佛茶色的玻璃,一瞬間就消失在黑色的車門之后。
坐在前面開車的是個二十六七的年輕男人,梳著青春帥氣的油頭,穿著筆挺的灰色西裝,喜滋滋地說著:“哇哦,聽聽看評委的頒獎詞,
‘溫暖人心的故事創(chuàng)作者’、‘成年人的童話家’、‘年度新銳作家清舟’,
嘖嘖嘖,
我有種預感,清舟你真的要火!”
“這種場合下說的話,
聽聽就算了。”
“又來了,每次都給自己潑冷水……”
坐在后座的“新銳作家”只是隨手把獎杯放在了一邊,
他又看了一眼時間,
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戴著一副細黑邊眼鏡,
頭發(fā)卷曲長過耳際,
此時他從口袋里拿出布擦拭被雨水打濕的眼鏡片,
然后掏出一個小皮筋,
把頭發(fā)攏了攏在腦后扎了個小揪,把外套脫下來,襯衫袖子一直挽到肘部以上。
開車的小伙子從后視鏡瞥了一眼后面的男人,奇怪道:“清舟,頒獎禮結(jié)束的宴會你也不參加,這么著急要回去要干嘛?”
二十六歲的聶清舟把耳機塞到耳朵里,淡然地說:“今晚十一點半,Eine?X的記錄片網(wǎng)飛上線�!�
八年的時間里他的骨骼又長開了一些,輪廓更加分明,曾經(jīng)的銳氣隱藏在鏡片之后,他看起來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路過汽車的燈光在他的臉上明明暗暗,像是某種朦朧的打光。
開車的男生――聶清舟的大學舍友,他現(xiàn)在的經(jīng)紀人徐子航恍然大悟道:“哦,Eine?X,夏儀?合著剛才你不停跟我確認頒獎禮什么時候結(jié)束,就為掐點兒等記錄片上線,你真是夏儀的無腦狂熱粉絲!”
黑暗的車廂里,手機屏幕的光映在聶清舟臉上,他淡然地點著手機屏幕,大大方方道:“當了我四年舍友三年經(jīng)紀人,你應(yīng)該早就習慣了才對。”
“人家追星追追就淡了,你怎么還能七年如一日,越追越起勁兒呢?清舟,你也該看看現(xiàn)實世界,考慮一下你的個人問題了吧?就你這外貌你這脾氣,說你空窗八年誰信呢?”
徐子航提到這個話題就恨鐵不成鋼,氣得拍了一下方向盤。
他剛進大學就從學長學姐們的竊竊私語中得知,他們這一屆應(yīng)用心理學系來了個絕世系草。他走進宿舍看到陽光里穿著白T恤整理床鋪的聶清舟時,不用別人說他就明白系草是這位舍友。
從那之后的大學四年里,不知道有多少女生來跟他打聽過聶清舟,請他幫忙追求聶清舟。他深深地覺得自己大學桃花運不好,都是被聶清舟壓制的。
可是這位系草壓制了他這么多年,徐子航還慷慨地使出十足的力氣助攻了好幾次,系草愣是天天圖書館、體育場、教室、食堂四點巡回,一個女朋友都沒交。
要不是聶系草喜歡一個叫夏儀的女歌手,海報專輯周邊堆滿了宿舍,他都要懷疑聶系草已經(jīng)看破紅塵了。
此時后視鏡里依然帥氣逼人的聶系草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瞥了一眼高速公路的路況:“注意安全駕駛啊�!�
“我注意著呢!我問你,朝悅的陶編輯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好像是。”
“好像什么好像,人家跟我打聽你好幾次了。大美女啊,要家世有家世,要學歷有學歷,性格也好,你就不考慮考慮人家?”
“她條件這么優(yōu)秀,還是不要在我身上耽誤時間了吧�!�
“為什么�。堪ミ下櫱逯�,你就連接觸都不愿意接觸?你趕緊交個女朋友吧,不然隔三差五就有女生來問我你的事,把我的桃花都擋沒了!”
聶清舟伸出食指放在唇邊,看也不看徐子航:“噓,別說話,視頻上線了�!�
徐子航一口氣憋了回去,他瞪了一眼后視鏡里滿眼放光的聶清舟,憤憤道:“天天看夏儀,看再多有什么用?夏儀還能嫁給你不成?”
聶清舟笑了笑,沒說話。
頓了頓,徐子航又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夏儀就這么大魅力?我4歲的侄女兒都喜歡她,天天‘小儀姐姐’的叫,把她親姐和親小姨都弄糊涂了……對哦,夏儀小名兒該叫什么?小儀、阿儀、儀儀,這不是一叫‘姨’就差輩兒嘛。”
徐子航這人想法天馬行空嘴又碎,沒人陪他聊天,他能自己跟自己聊半小時。他以為這次聶清舟肯定也沒聽,但后視鏡里聶清舟的嘴角卻彎起來。
“夏夏�!�
他看著手機屏幕里的畫面,仿佛嘆息般輕聲說:“她叫夏夏�!�
這的名字的含義,穿越太平洋波濤洶涌的海面,橫跨一整個北美大陸,指向紐約郊區(qū)別墅里的一個姑娘。
她皮膚白皙,五官英氣,有一雙深黑色的眼眸,和長到腰際的波浪黑發(fā)。她正在鍵盤上彈奏,旋律從她手中跌宕繾綣地流瀉而下,旁邊電腦屏幕里出現(xiàn)一段段波形。旋律告一段落,她一推桌面,就像一根羽毛隨風而起,隨著椅子滾輪的轉(zhuǎn)動自然地轉(zhuǎn)到了電腦前面,調(diào)出鼓組做節(jié)奏。
一只手伸出來擋住了她的屏幕,左右搖晃。夏儀怔了一下,抬頭看向旁邊穿著白色休閑西裝的三十中旬的女人――她的經(jīng)紀人邦妮。
“Eine……夏夏!”邦妮不滿地皺起眉頭:“又沒聽到我喊你呀?”
邦妮是華裔,普通話還帶著點從父母那里學來的京腔。
夏儀睜著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目光熾熱。她揉了揉眼睛,然后抬起頭向后靠,以一種把整個身體重量交給椅背的姿態(tài)閉上雙目。
“抱歉,沒聽到�!�
邦妮皺著眉,碰碰夏儀的額頭:“你昨晚是不是又通宵了?最近你特別興奮,這不是好兆頭,我們需不需要去見一下史蒂夫醫(y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