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的話。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黑洞，所有的光被吸進(jìn)去就不見蹤影。
他的話好像也被吸進(jìn)去了，
泛起一陣細(xì)小的漣漪，
湮滅不見。
她緩慢地眨了幾下眼睛，
眼睛睜開的幅度越來越小，
然后慢慢閉上。
聶清舟松開她的耳朵，
輕柔地拍著她的肩膀。夏儀的神情寧靜，
月光照著她的臉頰，照亮她眼下疲憊的青黑，照亮她因為瘦削而分外凌厲的下頜骨，這種色調(diào)下的她看起來尤其的冷。
他仿佛能聽見她身體里無法控制的轟鳴的旋律，那她曾經(jīng)的靈感源泉，此刻同厄運一道嚙食她的血肉。
聶清舟摟住她的肩膀，松松地把她抱在懷里，下巴抵著她的頭頂。好像這樣他就可以替她阻擋她腦海里的喧囂聲音，就像很久以前，他走在她前面，替她擋著冬天的寒風(fēng)似的。
“對不起……”
對不起，把你卷進(jìn)暴力事件，給你留下創(chuàng)傷。明明猜到了命運的走向，卻什么都沒能阻止。
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
他應(yīng)該要明確地告訴現(xiàn)在的周彬，他二十六歲之后的人生會發(fā)生什么，他喜歡的姑娘會發(fā)生什么，無論是信件也好當(dāng)面說也好。如果他真的做了，會改變什么嗎？這個世界還會存在嗎？
她會因此變得更幸福嗎？
聶清舟低眸看著她的睡顏，然后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印下一吻。
希望在這個世界里，這就是她不幸的終點，她能如命運預(yù)言的那樣好起來，然后去美國學(xué)音樂，成為光芒萬丈的歌手。
等她離開之后，他要再去省城和那個十七歲的周彬見一面。如果不嘗試一次，他可能無法原諒自己。
夏儀的睡眠只持續(xù)了短暫的一個小時，很快她就在噩夢中驚醒，掙扎著扯動了聶清舟的手腕。
他還沒有完全睡著，立刻反應(yīng)過來把她抱住，她睜大眼睛在他的懷里發(fā)抖，然后把頭埋在他懷里，像是夢見了不可名狀的恐怖場景。聶清舟撫摸著她的后背，讓她平靜下來，再次把她哄睡著。
一個晚上這樣的情況反反復(fù)復(fù)發(fā)生了四五次，以后的每個晚上幾乎都是如此。
鄭佩琪到聶清舟家，給他送作業(yè)和上課錄音的時候說：“你好像瘦了很多？”
面前的男生好像撐著一件灰色衛(wèi)衣的衣架子，臉色蒼白神情倦怠。他揉揉眼睛，沒有回答鄭佩琪的話，只是把她前一天給的錄音筆還給她，說道：“謝謝你了�！�
鄭佩琪拿回錄音筆，道：“你這就聽完了？不用再聽聽嗎？我家有好幾個錄音筆，不著急�！�
“嗯，聽完了，筆記都寫好了�！甭櫱逯壑钢缸约旱墓P記本，以輕松的語氣笑道：“要不要借我的筆記本看？”
鄭佩琪皺著眉頭，她有些生氣：“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聶清舟怔了怔，他只是又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
他的書桌上整齊擺放著教科書、參考書和試卷，一本物理書攤開在桌上，在鄭佩琪來之前他應(yīng)該正在看這本書。
而夏儀坐在聶清舟旁邊的木質(zhì)地板上，以她為圓心周圍散著很多白紙，她有時候會無意識地拿起來一張，用鉛筆在上面寫寫畫畫，然后丟在一邊。那些白紙上有的畫著些不知所謂的圖案，更多的是數(shù)字或音符。
鄭佩琪小心地?fù)荛_白紙，走到夏儀面前，蹲下來喊她的名字。
夏儀抬起眼睛來看向她，像是包裝好的娃娃，和她之間隔了一層塑料殼子。
“夏儀，小高考的成績出來了，你考了4A呢！我們班有一半的4A，是不是很厲害？董老師特別高興，還提到了你，大家都很想你，都希望你快點好起來�！编嵟彗骼∠膬x的手。夏儀沒有反抗，任由她拉著，但是仍然沉默不語。
“夏儀，夏儀……我也想你，你快回來吧�！编嵟彗鞯穆曇舳紟Я丝耷�。
夏儀很怕鄭佩琪哭，放在平時，只要看到鄭佩琪哭她一定什么都答應(yīng)了。但是現(xiàn)在夏儀只是失神地沉默著，不一會兒就把手從鄭佩琪手里抽出來，又拿了一張白紙隨手亂畫。
鄭佩琪的眼淚簌簌往下掉，她抽著鼻子，轉(zhuǎn)過頭看向聶清舟，問道：“就你一個人照顧夏儀嗎？”
“鄰居阿姨每天都會來幫忙，我姑姑隔三差五就來看我們。夏儀媽媽天天都給我打電話，她們簽證的問題好像快解決了�！甭櫱逯劭恐伪常鼗卮�。
鄭佩琪看著他的臉色，憂慮道：“你氣色不太好�！�
“晚上要看著夏儀，睡不踏實�！�
“白天呢？”
“還要學(xué)習(xí)，帶夏儀出門遛彎。”
聶清舟的語氣一直很平穩(wěn)，像是跟鄭佩琪輕描淡寫地敘述他的日常。他的態(tài)度都讓鄭佩琪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多愁善感了，她說：“你一天睡幾個小時�。磕阍趺茨苓@么冷靜呢？”
“沒數(shù)。也沒辦法，我成績要是往下掉了，我姑姑肯定不會允許我再照顧夏儀。”
聶清舟像個沒事人一樣笑起來。他站起來走到夏儀身邊，一張張幫她收拾好落在地上的紙，邊收拾邊說：“事已至此，我總不能哭吧，要是我的情緒也垮了，那夏儀怎么辦呢？”
他看著滿面淚痕的鄭佩琪，打趣道：“難道像你這樣，和夏儀面對面唉聲嘆氣嗎？”
鄭佩琪下意識覺得生氣，但是下一秒又覺得悲傷。聶清舟的眼睛布滿血絲，在他的身體內(nèi)部似乎有什么東西凌駕于□□的倦怠之上。
他如同冬天的松樹，被大雪壓得深深彎下腰去卻不能折斷。因為樹下睡著夏儀，他要等她醒過來，站起來，離開這里，才能抖落一身積雪。
鄭佩琪也很愛夏儀，學(xué)校的老師們，同學(xué)們也牽掛她，張宇坤和賴寧也時常來看夏儀。但他們已經(jīng)無法再做更多了，那些善意對于夏儀來說根本是杯水車薪。只有聶清舟有放棄一切，支撐著夏儀的勇氣。
“你真的很勇敢，沒有人能做到你這種地步�！编嵟彗飨铝私Y(jié)論。
“在你們這個年齡，并且未來全是未知的時候，是這樣�！甭櫱逯鄣χf。
按照和姑姑的約定，聶清舟去參加了月考。那一整天他把夏儀托付給鄰居阿姨，一考完就拒絕了各個老師的面談要求，直接飛奔回家。
阿姨說聶清舟不在的時候夏儀總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好像在找什么一樣，也不吃飯了。直到聶清舟回到家了，她才安靜坐下來開始吃飯。
等阿姨走后，聶清舟撫摸著夏儀的頭發(fā)，以自己的額頭抵著夏儀的額頭，安撫她。
“沒事的，我在這里呢。”
頓了頓，他以一種近似于祈禱的語氣說：“快點醒過來吧，夏儀，好起來吧�！�
月考成績出來，聶清舟仍然是僅次于聞鐘的年級第二，和第三名之間保持了很大的斷層。光看卷面來說，他簡直不像是一個一個月沒來上課的人。知道自己的成績之后，聶清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有的時候人的神經(jīng)崩得太緊了，不能有稍微一點放松。
月考成績出來的那個傍晚，夏儀趴在地上寫寫畫畫時，客廳里傳來“咚”的一聲巨響，她恍若未聞，專心致志地畫著她的樂譜。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抬起頭來找聶清舟，卻沒有看見他。
她于是從地上爬起來，走出房間的門。
剛走到客廳，她就看見聶清舟倒在地面上，手邊有一個打碎的盤子，滾落了好幾個荔枝。
夏儀怔了怔，慢慢地蹲下來，端詳他的臉龐。
他的眼睛緊緊閉著，臉色蒼白疲倦，安靜得仿佛沒有呼吸。紅色的液體從他額際細(xì)細(xì)地、緩慢地，像是山里的清澗流淌出來。
這個畫面突破所有激烈呼嘯的聲音，瞬間傳達(dá)到她的腦海深處。但只是傳達(dá)而已，她無法解讀，她又不能放棄，就像熱鍋里的螞蟻，走到死胡同的人，一圈一圈地打轉(zhuǎn)。
畫面越放越大，越放越大，直到占據(jù)她的整個思維，把其他所有的東西甚至是夢魘也擠開。
夏儀睜大眼睛，手顫抖地攥成拳頭，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她的心里橫沖直撞，震耳欲聾，要破繭而出。
――求求你……
――求你……
――你快醒過來……
――快醒過來！！救救他啊��！
夏儀愣了愣，空洞的眼神突然恢復(fù)清明，如夢初醒。外界所有的畫面聲音一瞬間涌入她的腦海，信息量大到幾乎要沖垮她。在混亂中，夏儀只看著聶清舟，她伸出手去輕輕推聶清舟：“聶清舟……聶清舟？”
聶清舟沒有反應(yīng)，不過他還是溫暖的，呼吸平穩(wěn)。
不像她的奶奶。
夏儀的眸子顫了顫，她慌亂地俯下身去在他的身上搜索，從口袋里拿找出手機。用他的解鎖圖案解鎖手機，打通了120電話。
“喂？有人暈倒了……地址是在富寧路二號203�！�
“求求你們……救救他�！�
第73章
、歸來
熟悉的消毒水味兒和儀器、推車和不銹鋼碰撞的聲音喚醒了聶清舟。他恍如隔世地眨著眼睛，
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醒啦？你沒什么事，就是疲勞過度，摔倒的時候撞了一下頭，
輕微腦震蕩，
回家臥床養(yǎng)養(yǎng)就好。”旁邊的白大褂醫(yī)生跟他說話，聲音嗡嗡的，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似的。
聶清舟捂著額頭從床上坐起來，
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好像轉(zhuǎn)不動了，
愣了半天才猛然反應(yīng)過來，對醫(yī)生說：“大夫，誰送我來的？”
護(hù)士在旁邊搭話，說：“是個小姑娘�！�
聶清舟怔了怔，他比劃了一下：“個頭這么高，頭發(fā)長到這里的小姑娘？”
“對啊�！�
“她人現(xiàn)在在哪里？”
護(hù)士環(huán)顧四周，說道：“剛剛還在的，現(xiàn)在不知道去哪兒了�！�
聶清舟瞳孔一陣緊縮，
他立刻翻身下床，
剛走兩步就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扶著床沿跪在地上。旁邊的醫(yī)生和護(hù)士好像在大聲說什么，但他已經(jīng)無心去聽，
只是撐著床站起來就跑出了房門。
他頭暈，惡心，
耳鳴，
整個世界在他的眼里旋轉(zhuǎn)扭曲，
光怪陸離。他像在黃泉穿行的孤魂野鬼，
大廳里來來往往的病人、家屬和醫(yī)生都變成了面目模糊的黑影，
從他身邊嗡嗡作響地掠過，
所有的岔路像樹枝生長般在他面前展開，他不知要走往何處。
夏儀看到的世界是不是也像這樣？
聶清舟扶著墻，他捂住自己的臉，在混亂中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你要冷靜，你要冷靜，深呼吸，冷靜下來。
夏儀不會有事的，她好好地活到了二十六歲。
你只要去找她就好，你一定會找到她，她會出現(xiàn)在你的必經(jīng)之路上。
他強迫自己深呼吸，然后在暈眩的世界里穿行，路過一個又一個黑影幢幢，憑著直覺踉踉蹌蹌走下去。
他終于在醫(yī)院天井的欄桿邊看到了夏儀。
世界顛倒，所有東西都在搖晃著，好像一場劇烈的地震。只有趴在欄桿上的夏儀面目清晰、身影堅定，且具有色彩，像是落在黃泉唯一的活人。那一刻好像所有墜落的東西都開始上升，回到它們該有的位置，世界從怪誕漸漸恢復(fù)尋常，像是不可思議的熵減的奇跡。
聶清舟慢慢地，輕手輕腳地走到夏儀身邊。
“夏儀�！彼八拿帧�
夏儀回過頭來，她穿著藍(lán)灰格子的襯衫和牛仔褲，整個人融進(jìn)夜色里。黑色的眼眸映著月光，恢復(fù)了一點神采。
“聶清舟�！彼p聲回應(yīng)他。
聶清舟的眼眸顫了顫，這樣簡單的回應(yīng)都令他感動。
“你在這里干什么？”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夏儀轉(zhuǎn)過頭去，看向欄桿下的地面。這里是六樓，她的頭發(fā)隨著夜風(fēng)飄飛，襯衫里也裹了風(fēng)飄起來，好像要被風(fēng)吹走一樣。
“我想，你以前說的高地效應(yīng)。你說，人是因為不想站在危險的高處，才會想要跳下去的，有這種想法不是想死，而是在求生�！�
“嗯�！甭櫱逯勰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她。
夏儀轉(zhuǎn)過頭來看向他，她的眼底里映著月光，像是夜里的海洋，暗流在平靜銀白的海面下糾纏掙扎。
“所以我覺得痛苦，也不是真的想死，而是因為太想活了。因為太想活著，所以才會覺得痛苦是不是？”她問聶清舟。
聶清舟點點頭，篤定地回答她：“是�！�
她的眼底開始泛起水光。
聶清舟向她伸出手，柔聲道：“走吧，我們回家好不好？”
夏儀低頭看著他的手，然后慢慢地把手遞過去，聶清舟瞬間就把她的手握緊。就像他承諾的那樣，在她難受的時候，他總是牢牢地抓住她。
夏儀喃喃地說：“我不該叫她的�！�
“如果我不叫她，她就不會摔下來�！�
她沒來得及跟奶奶說，她以后要賺很多錢，讓奶奶開開心心地到處旅游。
她的奶奶倔強、慈祥、善良又勤勞，可是一輩子都沒有享什麗嘉么福，更沒有享到她的福。
一行淚順著她的臉頰掉在地上。然后是第二串，第三串，如同雨滴般源源不斷。
聶清舟拉過她的手把她抱在懷里，拍著她的后背，輕聲說：“不是你的錯。夏儀，和你沒有關(guān)系�！�
夏儀抱住他的后背，像是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她就像做了一場漫長、喧囂而瘋狂的噩夢，終于醒過來了。
夏儀清醒過來一周后，蔣媛媛和夏延終于搞定了簽證的問題，姍姍來遲。他們出現(xiàn)在夏儀家時兩邊相看都愣了一會兒，然后就抱在一起痛哭。
夏延的個子已經(jīng)超出夏儀半個頭，他穿著件黑色的襯衫，眉目和身材都有了大人的樣子，在輔助器的幫助下，他走路的姿勢正常許多。蔣媛媛穿著一條黑裙子，美麗又有點憔悴。
走之前所有人都還好好的，也不過一年的時間就物是人非。柜臺后再也沒有那個滿頭銀發(fā)，笑容慈祥的老太太了。
蔣媛媛回來先和夏延、夏儀一起去給夏奶奶和夏叔叔掃墓，緊接著就請聶清舟和他姑姑一家在虞平最好的飯店吃飯。
她毫不諱言，聶清舟就是她女兒的恩人。
吃飯當(dāng)天因為堵車，聶清舟和他姑姑一家沒能按時到達(dá)，夏儀給聶清舟打電話確認(rèn)他們目前的位置，再告訴蔣媛媛。
當(dāng)她轉(zhuǎn)回頭看向手機時，卻發(fā)現(xiàn)手機沒有掛斷，她把手機貼在耳畔，說了句：“喂？”
那邊傳來?O?O?@?，夏儀辨認(rèn)了一下，覺得應(yīng)該不是她幻聽發(fā)作了。是聶清舟以為她已經(jīng)掛了電話，所以自己沒有掛吧。
“你以后可不能再這樣了，你這耽誤了多少課啊�！甭櫽⒓t的大嗓門從電話里傳了出來。
夏儀愣了愣，手指從掛斷鍵上移開。
“我也沒耽誤學(xué)習(xí)啊。”聶清舟的聲音有點遙遠(yuǎn)，依舊溫和安定。
“什么叫沒耽誤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如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慢進(jìn)也是退！保持年級排名就行嗎？你馬上高三了，高考可是全省排名，進(jìn)步一分能壓幾千人！”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我看你一見夏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想想看自己的人生嗎？”聶英紅憤憤不平。
聶清舟的聲音嚴(yán)肅起來：“姑姑，這話你可不要在蔣阿姨面前說�！�
頓了頓，他說：“夏儀很快就會跟蔣阿姨去美國，等她離開之后我會專心做我的事情，把注意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
“媛媛老公不是不愿意養(yǎng)兩個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