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走了嗎？”他有氣無力地問。
夏儀點點頭。
剛剛那女人見勢不好，聽到有人說要報警，立刻就拽著女兒溜了。
“誰在這里擺的玻璃瓶子，我都沒看到。技術不熟練，碰瓷碰大發(fā)了�！甭櫱逯鄣偷偷卣f。
夏儀愣了愣，聶清舟拍拍她的肩膀，吃力地笑道：“沒事，我沒事。”
聶清舟覺得，果然不要輕易嘗試自己不熟練的事情，比如碰瓷。
眾人推搡之間他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自己背后的傷口撐不住，肯定是要裂了。鬧事的楊阿姨顯然不是善茬，今天過了還有明天，要想辦法把她唬住。
于是他激怒她，順勢沿著她的力量往后倒，尋思他這傷口一出血肯定會嚇到楊阿姨，他也算拿到了楊阿姨的把柄。
誰知道他斜后方還有個貨架？
誰記得貨架上還有玻璃瓶子？
他倒在玻璃碴子上，無數(shù)尖銳的東西插入后背，疼得他腦子一片空白，只剩夏儀那句話――他很容易受傷。
――從我認識他開始，整個高中時期他常常受傷，一直往醫(yī)院跑，后來不用開口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就知道他的名字。
他想可不是么，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再添新傷，再添新傷，跟疊buff似的。
聶清舟認命。
夏儀和夏奶奶跟著救護車一起到了醫(yī)院里，縱使聶清舟萬般不愿意，夏儀還是看見了他血肉模糊的后背。
他后背的衣服被劃開，露出大片尚有淤青的皮膚，上周受傷的縫線果然開了，加上玻璃劃的大大小小的傷口，慘不忍睹。醫(yī)生拿著小鑷子一點點把扎進他肉里的那些玻璃片取下來，他側(cè)躺在病床上，蜷縮著。
醫(yī)生的鑷子每夾下一片玻璃，他就輕微地痙攣一下。他的拳頭捏得青筋畢露，頭半埋在枕頭里，額頭上都是汗。
夏奶奶揪心地跟著他顫抖，一直抹著眼淚。而夏儀的臉上貼著紗布，站在他床側(cè)，無聲地望著他。
聶清舟從枕頭里微微抬起頭，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因為吃痛而瞇著，望向夏儀。
“夏儀……你去……給我買點零食吧……我想吃糖……你知道的那種……”
夏儀的眼眸很深，她看起來和平時差不多，只是整個人異常緊繃，好像拉滿的弓弦，蓄滿了無處安放的力量。
“聶清舟�！彼八拿�。
“我沒事……別看我了，這里有……夏奶奶呢……你去吧�！�
夏儀終于還是站起來，她輕聲說：“好。”
于是她轉(zhuǎn)過身去走出病房，沒有回頭看。醫(yī)院里的人很多，零星有人在哭，她走過來來往往的人，染了血漬的帆布鞋在無數(shù)皮鞋、高跟鞋、運動鞋之間平穩(wěn)地往前行進。
忽然之間她開始奔跑――她穿過長廊，跑下樓梯，跑過醫(yī)院草地間的石子路，就像考800米的時候一樣用盡力氣，好像一秒鐘也不能多等。
她去石子路盡頭的超市里，買了她知道所有他喜歡的東西，糖、零食、還有咖啡。
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好像這些并不是零食而是什么靈丹妙藥，只要吃了這些東西，聶清舟就不會再流血，也不會再疼。
那些玻璃碎片會自動從他的身上落下，傷口痊愈。
然后他會繼續(xù)像燈一樣亮著。
像那天解說陽光時，他的眼睛那樣亮著。
永遠健康、明媚。
視野里的一切飛快地后退，裝滿零食的塑料袋嘶啦作響，聶清舟所在的那間病房越來越近。就在夏儀的手扶上門框時，她聽到了一聲刺耳的痛呼。
“剛剛小姑娘在的時候忍著不喊，小姑娘走了終于不忍了�！狈块g里有人這么說。
夏儀的腳步就此停住，她還在急促地喘氣，微微探出頭去。聶清舟的身體被醫(yī)生擋住了，有悶哼聲響起，然后醫(yī)生夾著一塊玻璃丟到托盤里面，而那托盤已經(jīng)放滿了染血的玻璃碎片。
夏奶奶抹著眼淚說：“小聶啊，小聶，對不起。”
夏儀靜默地望著他們，繼而后退了兩步，走到病房外的長椅上坐下。坐了一會兒，她又站起來走到護士站，低聲問：“能不能借我紙和筆？”
護士一看她還穿著校服，以為她是要寫作業(yè)，就翻了半天找了紙和筆給她。
夏儀接過紙筆走回長椅坐下，借她紙筆的護士好奇地張望，對同事說：“你看那個臉上有傷的小姑娘，剛剛跟救護車來的，一點兒也不害怕，好鎮(zhèn)定。還在寫作業(yè)呢�！�
夏儀沒有聽到她的話。
她現(xiàn)在什么聲音也聽不見。
她終于放出了腦海里的海鷗，它們已經(jīng)鬧了太久，此時旋律海浪般鋪天而來，淹沒她的頭頂，這些聲音席卷她的神經(jīng)，搶過她的手，在紙上大肆涂抹。
那張紙被音符快速填滿，毫無縫隙，像是某種傾瀉。
“幸好是后背現(xiàn)在又是冬天，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是創(chuàng)口面積太大了，要住院�！贬t(yī)生這么對夏奶奶說道。
夏奶奶抽噎道：“太好了，太好了�！�
非常奇怪的，外界的聲音夏儀什么都聽不見，卻唯獨聽到了這番對話。
在紙上瘋狂書寫的筆終于慢了下來，一筆一筆地往后延續(xù)，她抬頭看過去。病房的燈亮著，醫(yī)務人員們都穿著白色的衣服圍在病床前。
她的肩膀松弛下去，緊繃的弦放松了力量。
她想，他們真像是天使。
第26章
、探病
聶清舟住院了，
病假再次延長。
常川是個小地方，什么事都藏不住。楊阿姨去夏家鬧事時惹來一大幫圍觀群眾，有很多同學發(fā)了人人網(wǎng)。原本關于夏儀爸爸是殺人犯的傳聞只在小范圍內(nèi)傳播，
經(jīng)過楊阿姨這一鬧，
在年級里幾乎是盡人皆知。
夏儀走到哪里，學生們的目光都會暗暗轉(zhuǎn)到她的身上，?O?O?@?。連老師都喊她過去，
試探著關心了幾句。
但夏儀似乎并沒有什么改變。
她以前也都是一個人，
獨來獨往，仿佛不需要和這世上的其他人發(fā)生關系�，F(xiàn)在也是。
只不過下課后，她偶爾會看向?qū)γ娴牧硪粋�教室，有個座位早上空蕩蕩，到了下午就會堆積一座作業(yè)小山。
晚上放學的時候，她也會習慣性地瞥一眼對面的知行樓。自從期中聶清舟一鳴驚人之后，平行班有許多人效法他的行為，放學后還留在班里自習，
于是這時候的知行樓總是燈火點點。
不過如今，
那里沒有一盞燈火屬于聶清舟。
然后夏儀慢慢發(fā)覺，
回家的路途原來這么安靜而漫長，讓人不適應。
習慣真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午休時間食堂熱鬧得跟一鍋燒開的水似的，
夏儀端著餐盤找到一個位子坐下，在略顯擁擠的學校食堂里，
她前后左右的位置都是空的。
“聽說她爸爸殺過人哎？”
“你去跟她確認啊�！�
“我哪兒敢，
你看她那么兇……你說這種東西不會有遺傳吧？一惹她生氣，
搞不好她也……”
“龍生龍，
鳳生鳳，
老鼠兒子會打洞……”
時不時有竊竊私語聲傳來。夏儀目不斜視，
一如往常安靜地吃自己的飯。
突然有陰影擋在她的面前，她抬頭一看，只見張宇坤和賴寧大喇喇地端著餐盤，豪氣干云地拉開椅子坐在她對面的位置上，故意搞得動靜很大。
“夏儀你咋總是一個人吃飯啊，一個人吃飯不香啊�！睆堄罾どらT響亮，順便轉(zhuǎn)頭對不遠處看向他們的人喊道：“看什么看！有本事過來當面說��！”
周圍的人就悻悻地收回目光。
賴寧夾了一筷子紅燒肉，放進夏儀餐盤里，小聲說：“別擔心，我們會照顧你的�！�
張宇坤嬉笑著道：“我們看你一個人吃飯怪冷清的，早就想跟你一起吃飯了，但舟哥不讓。那時候早了，舟哥還沒考年級第一呢。他說你是一班的好學生，我們這些人跟你走太近，怕給你惹麻煩�！�
頓了頓，他得意地說：“現(xiàn)在舟哥解禁了，嫂……夏儀你放心，有我們倆在，沒人敢欺負你！”
夏儀看了一眼碗里的紅燒肉，再抬頭看向他們，淡淡說：“沒人欺負我。”
賴寧在一邊憨憨地笑起來，道：“你不用跟我們客氣，周末你還教我們數(shù)學和物理呢，這次我們作業(yè)就錯了兩三道。謝謝夏老師！”
“……不用。”
夏儀移開眼睛，低下頭去繼續(xù)吃飯。張宇坤的嘴好像停不下來似的，和賴寧說個不停，從籃球、漫畫說到無聊的課堂，生機勃勃地吵鬧著。張宇坤時不時還來跟夏儀說兩句，見她雖然不主動說話，但是有問必答，他突然神情嚴肅地說：“夏儀啊，我問你個問題。”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搞得神秘兮兮的。
“你覺得，我們舟哥長得好看不？”
夏儀還在夾菜的筷子停住，她抬眼看向張宇坤，確認他的問題：“聶清舟，好不好看？”
“對對對�！�
她沉默了一下，某個夜市里聶清舟煙灰色衛(wèi)衣的身影從腦海中晃過，她回答：“好看�！�
“舟哥成績好不好？”
“好�！�
“他打籃球水平高不高？”
夏儀無言地望著張宇坤。張宇坤意識到夏儀從來沒看過聶清舟打籃球，徑直替她回答道：“高！水平賊高！舟哥是我見過最好的后衛(wèi)！”
“那憑良心講，舟哥對你好不好？”
許多畫面在夏儀腦海里閃過，定格在聶清舟面色蒼白趴在病床上的樣子。
“嗯�！�
“那你為啥拒絕他呢？”
“……什么？”
賴寧拉拉張宇坤的衣服：“哎哎哎，你怎么又提這個？舟哥不是不許在她面前說嘛？”
“嗨，舟哥他現(xiàn)在人又不在，我們說了他也不知道！追女生這么膽小怎么行？再憋下去我要憋出病了�！�
張宇坤甩掉賴寧的手，語重心長地對夏儀說：“你看，像我們舟哥這么帥氣，聰明，仗義的男生可不多了，要不是舟哥有點顯兇相，我跟你說追他的姑娘要從這兒排到校門口。”
夏儀放下筷子，皺起眉頭看著張宇坤。她不知道是自己的理解力有問題，還是他的表達力有問題，她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你想說什么？”
“就是我們都覺得你人也挺好，你看……”
張宇坤說得眉飛色舞，賴寧拉都拉不住，而夏儀兀自皺眉沉默著。正在這時一個微弱的聲音打斷了張宇坤的熱情演講。
“我能坐在這里嗎？”
夏儀轉(zhuǎn)過頭，只見鄭佩琪拿著餐盤，有點局促地指著她身邊的空位。她的一雙大眼睛眨啊眨的，好像很擔心會被拒絕。
“你坐吧�！毕膬x點點頭。
鄭佩琪松了一口氣，她拉開椅子坐下在夏儀身邊，看了看夏儀對面陌生的兩個人，有點怯怯地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后很快轉(zhuǎn)過頭看向夏儀。
“夏儀，你不要管別人說什么，你不是那樣的……你就是不愛說話，但我，我知道你人很好�！�
她好像很緊張，語速很快，說著說著連汗都出來了。明明她在安慰人，但和冷靜的夏儀一對比，她好像才是需要被安慰的那個。
夏儀怔了怔，繼而說道：“謝謝�！�
鄭佩琪搓著筷子，小心地問：“我想……我……”
張宇坤沒管住自己的嘴，好奇地插話道：“你聲音怎么這樣啊，好嗲，天生的嗎？”
鄭佩琪愣了愣，這問題一下子戳中了她被孤立的原因，她眼睛急速地紅起來。嚇得賴寧不顧張宇坤滿嘴油，就伸手捂張宇坤的嘴：“哎哎哎，你別把人搞哭了。”
張宇坤掰著賴寧的手，趕緊補救道：“我就這么一問！嗨，我嘴賤，你別放心上。那什么，你是夏儀的朋友？”
鄭佩琪轉(zhuǎn)頭看向夏儀，一雙兔子般通紅的眼睛盯著夏儀，盯得夏儀都不自在起來。
“夏儀，我可以不可以做你的朋友��？”她小聲問。
晶瑩剔透的眼淚在鄭佩琪眼眶里打轉(zhuǎn)，搖搖欲墜。
夏儀身體緊繃，立刻回答：“可以。”
鄭佩琪的眼睛亮了起來，她急切地說：“那……以后中午，我能和你一起吃飯嗎？”
“可以�！�
“午休的時候，我能和你一起自習嗎？”
“可以�！�
“周末我能約你一起出來玩嗎？”
“可以�！�
現(xiàn)在只要鄭佩琪別哭，她要什么夏儀都會說可以。
鄭佩琪還紅著眼睛，但是她的嘴角和眼睛都彎成了月亮，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像是開心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她抹了一把眼睛，轉(zhuǎn)頭看向張宇坤，吸了吸鼻子：“我講話天生就是這樣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說天上的仙女說話就該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睆堄罾っΣ坏卣f。
鄭佩琪忍不住笑起來。
醫(yī)院病床上聶清舟的手機震了震，他放下手里的《病隙碎筆》拿起手機。張自華用□□給他發(fā)了張圖片，這在2G和3G之間反復橫跳的網(wǎng)絡遲遲加載不出來。
聶清舟吃力地把手機舉高靠近窗戶，試圖改善信號。
“這□□的頁面也太古早了，怎么看怎么奇怪，什么時候能上4G網(wǎng)哦。”他一邊說一邊揮著手機。
他真心懷念手機裝滿app，出門只要帶手機就一路暢通的十年后�，F(xiàn)在這個手機對他來說，就是跟能亮的板磚沒太大區(qū)別。
那張圖片終于慢悠悠地加載出來了，應該是從高一教研組窗戶往外拍的。
照片里鄭佩琪挨著夏儀，賴寧走在她們身側(cè)，而張宇坤揮舞著胳膊說著什么，面對她們往后退。冬日的陽光落在白色地磚上，再反射在他們身上，照得一片金黃暖洋洋。
夏儀的手揣在口袋里，神情認真地看著張宇坤，額前頭發(fā)被風吹得翹起一個角，像是獨角獸。
這畫面生動得仿佛能讓人聽見張宇坤的大嗓門，非常熱鬧。
聶清舟看著這張照片就忍不住笑起來，張自華又發(fā)了一句話――你幫賴寧寫的作文？
他嚴肅地回復――沒有，我只是輔導了一下。
――個人風格太明顯，輔導過頭了。
頓了頓，張自華又發(fā)了一句――按輔導張宇坤那種程度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