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別別別�!�
在無數(shù)次否認自己喜歡夏儀失敗,并且無法解釋自己對夏儀的優(yōu)待之后,聶清舟終于認命,不再試圖解釋清楚。他早該明白,就像他表妹對十年后的夏儀和聶清舟在一起堅信不疑一樣,張宇坤和賴寧也有同樣見了棺材板都不落淚的堅定信念。
于是說辭從――“我不喜歡夏儀,也沒有追求夏儀”,變成了“我喜歡夏儀,我追過夏儀,但是人家拒絕我了,人家沒看上我。”
賴寧眼睛一亮,難得機靈道:“哎,我們以后周末不是要到舟哥家寫作業(yè)嗎?舟哥你喊上夏儀一起啊,就說大家一起寫,互相交流有效率!”
“對對對!你要是單獨約夏儀,她可能不同意,但是有我倆在就好了。我們保證給你當好僚機!”張宇坤在旁邊躍躍欲試。
聶清舟抱著胳膊看著這兩個人,思索片刻后緩緩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正好他覺得,他一個人帶這倆有點帶不動。
是時候再請一位老師了。
賴寧和張宇坤笑得開心,渾然不知自己給自己加報了個輔導班。
聶清舟再三叮囑,耳提面命讓張宇坤和賴寧不要在夏儀面前亂說話,也不要亂傳他們的事情。于是周末,聶家集體作業(yè)班開張了。
在聶家的餐桌上圍了一圈人,分別坐著聶清舟、夏儀、夏延、張宇坤和賴寧,作業(yè)和參考書鋪了一桌子,學習氣氛頗為濃厚。聶清舟的化學在他所有學科里比較弱,尤其是和實驗相關(guān)的部分,他寫著作業(yè)偶爾就會和夏儀討論兩句。夏儀會低下眼睛看著他指著的題目,兩個人慢慢湊近。
每當這個時候,張宇坤和賴寧就會露出一些難以言明的興奮神色。
聶清舟和夏儀討論完了,轉(zhuǎn)過頭來瞥見張宇坤和賴寧發(fā)亮的眼睛,再一看他們空白的本子,就板著臉拿手指敲敲桌面。
“你倆干什么呢?本子上怎么還是空白的?”
第24章
、作文
賴寧老實道:“想把張自華布置的周記寫了,
沒靈感�!�
周記就是張自華布置的無命題作文,每兩周一篇。
張宇坤跟著點頭,補充道:“剛剛寫了半天物理,
想放松下腦子,
正構(gòu)思著呢。”
聶清舟微微一笑,他扶著桌子傾身過去,望著他們:“沒靈感��?”
兩個人忙不迭地點頭,
不肯承認自己是在偷懶。
聶清舟說:“那簡單,
你們這兩天有沒有留下印象的事情?事無大小,凡是能挑起你們情緒的都可以。比如說,最近的天氣,看到的人,遇到的事情�!�
賴寧皺著臉想了半天,終于說:“我媽昨天曬被子了,昨晚睡覺暖烘烘的,被子里還有那種太陽味兒,
我覺得很舒服。就這么件事兒,
咋寫周記��?要800字呢�!�
聶清舟拿起筆,
在草稿紙上寫下三個大字“曬太陽”,他的筆跡是練過的行楷,
落在紙上規(guī)整又遒勁。
“太陽曬過被子的味道會讓人覺得好聞。從科學的角度上來講,這種味道是陽光殺死了螨蟲留下的螨蟲尸體味兒�!�
賴寧露出了難以言述的嫌棄表情。
“這是為什么呢?人為什么會喜歡這種味道?人的喜好真的是毫無理由的嗎?按基因遺傳的理論,
人現(xiàn)在對于美丑、氣味、飲食的喜好是因為早在原始人時期,
符合這些偏好的特性使人更容易生存,
所以有這些偏好的人得以將自己的基因遺傳下來,
形成了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喜歡――比如面色紅潤、牙齒整齊、面部對稱,
再比如甜、咸等等口味。我們喜歡這種氣味,
或許是因為在遠古喜歡這種氣味的人常常晾曬東西,有效的紫外線殺菌避免了一些疾病,得以延續(xù)基因。”
聶清舟把一些關(guān)鍵詞寫在紙上,再劃出一條長長的箭頭,指向下面:“在這里,我們可以跳出來想這個問題。我們一直覺得喜好是由我們自己掌控的,果真如此嗎?我們現(xiàn)在所有的偏好和定義,可能冥冥之中來自于我們的基因,來自于百萬年以前的環(huán)境。每個人都是一部厚重的書,隱藏著從人類誕生之日起一直到今天,千百萬年間和這個世界相處的歷史。在這個世上誕生的一切美與丑,都是對這部生存史的敬意�!�
張宇坤和賴寧聽得一愣一愣的,連夏延都放下了筆,看向聶清舟。
聶清舟筆鋒一轉(zhuǎn),又劃出另一條橫線:“另一種浪漫主義的解釋,按照生物進化的現(xiàn)象,這個世界上最早出現(xiàn)的就是藻類生物,它們依靠太陽進行光合作用生存。最早有光,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了人,或許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我們的祖先丟棄了光合作用的能力,但卻保留了對于陽光的熱愛和向往。每當陽光照到我們身上的時候,我們身體里屬于億萬年前海藻的那部分,都因為看見太陽而歡欣鼓舞�!�
聶清舟說完之后放下筆,才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都看著他。他斟酌了一下,問賴寧:“是不是我說得太深了,你能寫嗎?”
賴寧拿起筆,像見了太陽的海藻一般歡欣鼓舞道:“我,我試著寫寫!舟哥你那句話是什么來著,每個人都是一本書啥的?就那句話,老張就要夸死我�!�
聶清舟又復述了一遍,轉(zhuǎn)頭看向張宇坤,說道:“該你了,你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張宇坤撓撓頭,他說:“我就是昨天樓下有人罵街,這也能追溯到生物進化嗎?”
“罵街的話,雙方是為了什么?是用方言罵的嗎?”
“就單方面的,有人停車堵了另一個人的車,那人的車開不出來也找不到亂停車的車主,就在我們樓下喊,一邊喊一邊罵。是用的方言�!�
聶清舟又在草稿紙上起了一個名為“罵街”的話題,一個橫線下拉。
“為什么大家都喜歡用方言罵人?是不是人在極端憤怒的時候,都會用方言表達情緒,或者方言里有更多的臟話可以使用。南北方的罵街文化有沒有差異?一般罵街的人要具備什么樣的身體條件和素質(zhì)?罵街的人是真的要爭論對錯,還是要營造理直氣壯的氣氛?從罵街引申到日常生活中的爭論,甚至于輿論戰(zhàn)爭,會不會很多相似之處?你可以搜索一些關(guān)于罵街的新聞,多找些靈感�!�
說話間,聶清舟已經(jīng)在紙上圍繞罵街寫了很多關(guān)鍵詞,然后把紙推給張宇坤。
張宇坤拿著紙,苦著臉說:“怎么賴寧那篇文章,你都快口述完了,我這篇還要自己想呢�!�
聶清舟拍拍張宇坤的肩膀,笑道:“還真的飯來張口��?我相信你,加油。”
賴寧從作文中抬起頭來,崇拜地問道:“舟哥,你都是怎么想到的啊�!�
“其實不難,就是觀察生活中的細節(jié),保持好奇心,一直追問下去直到得到答案。還有就是,大量的和積累才能找到答案�!甭櫱逯鄢瘡堄罾さ姆较蛑钢福骸八ニ阉麝P(guān)于罵街的新聞,也是一種積累�!�
張宇坤豎起拇指:“舟哥,帥!”
說完他轉(zhuǎn)向夏儀的方向,笑得意味深長:“夏儀,怎么樣,厲不厲害?我們舟哥是不是超級帥!”
“……”
這時候想起來要撮合他們了?
聶清舟無言以對,他轉(zhuǎn)過頭卻和夏儀黑亮的眼睛對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夏儀也放下了筆看著他。
“我……”聶清舟想要岔開話題,就看見夏儀微微抬起下巴,點點頭。
“帥�!彼喍痰卣f道,仿佛認真觀察后得出的結(jié)論。
張宇坤嗷一嗓子叫了出來,聶清舟愣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揮手把張宇坤壓下去,色厲內(nèi)荏道:“快寫你的作文�!�
賴寧笑呵呵地澆一把油:“舟哥你耳朵紅了�!�
“去去去!”
聶清舟耳朵上的紅一下子燒到了臉上。夏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不為所動的他姐,搖搖頭低下眼睛寫作業(yè)去了。
等張宇坤和賴寧洋洋灑灑完成了作文,開始寫數(shù)學作業(yè)時,張宇坤又開始咬筆了,賴寧又開始苦著臉了。
聶清舟一看他倆這樣,就碰碰夏儀的胳膊肘:“有時間嗎?”
夏儀抬起眼睛:“怎么了?”
“能幫他們講講作業(yè)題嗎?我數(shù)學解題思路和你們不太一樣,說出來誤導了他們。”
聶清舟對張宇坤使眼色,張宇坤以為屬于他的僚機時刻終于來了,立刻捧場道:“是啊,夏儀你就幫幫我們吧,我們看半天了都沒想明白�!�
一邊說他還一邊拉賴寧,賴寧反應(yīng)過來也連連附和。
夏儀看著他們一臉弱小委屈的樣子,沉默了片刻,拉過他們的作業(yè)本:“哪題?”
“就這題、這題、這題、這題、這題還有這題�!�
張宇坤大筆一揮,聶清舟瞧著,或許他直接說他會做哪幾題更快。
夏儀倒沒有嫌題多,她安靜了片刻,拿起鉛筆開始給他們一題題講解題思路。她的思路很清晰但是說話非常簡單,有時候張宇坤和賴寧搞不明白,聶清舟就在旁邊補充解釋。他解釋的時候夏儀就停下來聽他講,講完她就接著他的思路往下說。
兩個人配合默契,張宇坤和賴寧很快就忘記自己是來當僚機的了,接受了一番從頭到腳的知識的洗禮。
一天的集體作業(yè)時間下來,張宇坤和賴寧覺得自己促進了夏儀和聶清舟的相處,激發(fā)出了他們的默契,十分滿意。聶清舟感覺終于把知識塞進了張宇坤和賴寧的腦子里,也十分滿意。
這才是真正的合作雙贏。
而夏儀只覺得聶清舟最近有點奇怪,他明明受傷了卻很開心,偶爾會笑得扯痛了身上的傷。
聶清舟的朋友也有點奇怪,常常有一些莫名期待的眼神,偶爾還有興奮的嚎叫。
周日收拾作業(yè)離開他家的時候,他撐著下巴轉(zhuǎn)著筆,感嘆道:“當老師真不容易啊。”
“你不生氣嗎?他們連累你受傷�!�
“當然生氣了,氣也氣過了,罵也罵過了。不過我說的話,他們估計扭臉就忘�!�
聶清舟指了指窗外張宇坤和賴寧遠去的背影,說道:“我覺得現(xiàn)在他們最需要的,是有能助長信心,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東西。欺負別人,是因為想要通過欺負別人來顯示自己的強大,這恰恰證明了自身的虛弱和空洞。告訴他們不要欺負人是沒用的,要把這個洞填滿才行�!�
她背著書包,站在原地看著他。他坐在餐桌前,頭頂上有一盞光線昏暗的吊燈,那些光好千絲萬縷地滲入到黑暗中去。
就像她第一天認識他那樣,他緩慢地發(fā)出光芒,耐心地滲透黑暗,樂此不疲。
聶清舟的傷口還沒好,行動不便,這個周末過去之后仍然在家休養(yǎng)。而周一放學,夏儀去接了夏延回家時,卻看到家門口圍了一大圈人,高矮胖瘦的人擁擠在一起,舉著胳膊指指點點。
這畫面十分眼熟。
夏延立刻從她的車后座跳下來,費力地往那里走。夏儀飛快地停好車,跟著擠進人群里,走到最前面時驟然聽見一聲呼號。
“老吳啊,你睜大眼睛看看啊,這些人這么對我們孤兒寡母,他們不得好死��!”
一個中等個頭,穿著土灰色薄襖的女人一邊仰天大喊,一邊跺腳。她很瘦以至于兩頰凹了進去,臉色蠟黃,看起來十分憔悴,聲音卻尖銳又響亮。
她女兒十四五歲的年紀,穿著件粉色毛衣,低著頭站在一邊。
而女人的對面站著夏奶奶和聶清舟,聶清舟張開雙臂把夏奶奶護在身后,神情嚴肅地盯著這個女人。
“你不要鬧了,我們都搬了多少次家了,你非要鬧死我才甘心嗎?”夏奶奶眼里含著淚,顫聲道。
“是誰要鬧啊?你說清楚……”女人見聶清舟護在夏奶奶面前,伸手就去拽他:“你給我起開,大人說話小孩攪和什么!”
女人這手還沒拉上聶清舟的胳膊,斜刺里就有股力道抓住她推了回去,力氣不小。她被推得連連后退兩步,站穩(wěn)的時候,來人已經(jīng)站在了聶清舟身側(cè)。
夏儀揮手擋在聶清舟身前,說:“他有傷,不要碰他。”
中年女人看清夏儀之后,激動地抬手指著她:“好啊你啊,當年還叫我一聲楊阿姨。你爸殺了我男人,你倒橫起來了!現(xiàn)在還敢推我!”
夏儀面對著大喊大叫的女人,目光沉下來。
第25章
、鬧事
夏延也跑到了他們身邊扶住夏奶奶,
夏奶奶哆嗦著,既憤怒又屈辱,她大聲說道:“小楊啊,
做人要講良心�。‘斈昱袥Q下來,
你們要求一次性付清賠償。我們賣房賣車,該賠的錢一分不少全賠了,我們沒欠你的!你還這樣一而再,
再而三地問我們要錢,
我們也拿不出來�。 �
女人轉(zhuǎn)向圍觀的人喊道:“聽聽!大家伙聽聽,這個人的兒子殺了我的老公,殺了我女兒的爹,賠了一筆錢就敢說不欠我們的了?我們家老吳要是活到現(xiàn)在,能掙多少錢!能養(yǎng)我們娘倆一輩子!你們不把這一輩子補上,也敢說不欠我們的?”
夏延氣道:“你怎么不說你之前還打我奶奶!你有本事去法院告我們,看法官要不要我們賠錢!”
“她養(yǎng)出那種兒子,她不要負責嗎!你還敢跟我吵,
你爸當年要不是急著給你治病攢錢,
哪能拉著我老公鉆了套,
血本無歸還害死了我老公!我老公身上的血債也有你一份!都是你害的!”
夏延眼睛紅了,就想往前沖:“你胡說!你胡說!你閉嘴!”
聶清舟攔住夏延,
只覺得背上一陣撕扯劇痛,下一刻夏儀就把夏延拉了回去。
聶清舟冷聲說:“阿姨,
你也是有女兒的人,
怎么能對孩子說這種話!”
“我怎么不能!我老公都死了,
我還有什么好顧忌的!”女人插著腰,
中氣十足道:“你們以為搬家就能躲開我?你們走到哪里,
都躲不掉家里出了殺人犯的事!你們不管我們娘倆,
我們就天天來找你們,我們就在這里不走了!”
圍觀的人一層層地累簇擁上來,人頭攢動。目光或好奇或鄙夷,爭先恐后落在這個小小的雜貨鋪前,指點和議論的聲音嗡嗡地響成一片,如同海浪一般鋪天蓋地一重重拍過來。
夏奶奶和夏延被這海浪拍打得低下頭去躲閃,恥辱又羞赧。
但是夏儀不躲避。她瘦削的背脊挺得很直,站在她要保護的所有人之前,像是一面堅固的盾,什么箭矢都戳不透她。她看著所有人,像是看著一出戲劇,看著一群激情表演的演員。
飛揚跋扈的女人只和她那雙深黑的眼睛對視了一刻,就仿佛受到羞辱般怒道:“你瞪我干什么!你還敢瞪我!”
“阿姨,你不累嗎?你早就不傷心了,只是為了錢而已�!毕膬x望著她,淡淡地問:“為什么要利用死人?”
女人愣了愣,張牙舞爪地沖上來:“你這個小丫頭片子說什么!”
聶清舟立即上擋住女人,周圍的人見這架勢紛紛上來拉架。誰知道女人力氣奇大,奮力往前撲,一只手直接在夏儀臉上留下了三道血印。
夏儀被勸架的人往后拉,人們紛紛說著“再怎么樣也不能和孩子過不去��!”“都還在上學呢!”
聶清舟的臉色冷下來,他一邊架住亂撲騰的女人,一邊小聲說:“你鬧什么?夏家賠你的錢你都花哪里去了?那么多錢,你不會拿去養(yǎng)別人了吧?”
那女人一蹦三尺高,轉(zhuǎn)而撲向聶清舟:“呸!小王八羔子!我撕爛你的嘴!”
在那一瞬間聶清舟制約她的力氣突然松掉,女人沒剎住車往前狠狠一撲,聶清舟就順著她的動作往后倒去,狠狠撞到小賣部門口的貨架上。
貨架被他撞倒,架子上玻璃瓶裝的可樂雪碧紛紛掉落碎了一地,然后血肉之軀轟然落下。
四下里一陣令人心驚的安靜,所有拉架的、勸架的人都愣在原地。夏儀睜大眼睛低頭看著地面,手還懸在半空。
而聶清舟倒在滿地碎玻璃碴上,鮮紅的血在晶瑩的玻璃碎片之間蔓延開來,染紅他的衣服,再和地上狼藉的飲料合流,混成一灘駭然的暗色。
“救命啊!傷人了!”
“快快快,報警報警!”
“叫救護車!”
周圍的人亂做一團,夏儀兩步快走過去,在聶清舟的胳膊邊蹲下來。旁邊夏奶奶捂著嘴哭泣,夏延在打電話喊救護車,人聲鼎沸之中,她的腦海里響起巨大的不和諧音,然后近似于莫扎特《安魂曲》的音樂響起,碾壓過一切聲響。
她低著眼睛,仿佛和剛剛跟女人說話那樣平靜,只是伸出手的動作非常緩慢。
當那只手抵達聶清舟的肩膀時,突然被另一手握住,潮濕又溫暖。
面色蒼白的男生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小聲說道:“別看,別嚇著你。”
他的聲音很低,夏儀就俯下身去,貼近他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