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就像閃電劃過腦海,
小孩意識到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事,
突然被極度的驚恐淹沒了——
快把他放下!
你們不能救他,你們根本救不了他——!
但他喊不出來,
冥冥中所有悲泣都被鎖在了那小小的身體里。他只能竭盡全力邁著小短腿跟著人群往前跑,跑著跑著看見擔(dān)架上那男人竭力抬起身,
渾濁的視線穿過人群與他對視,
然后慢慢開闔嘴巴,大股紫黑色的血源源不斷從他嘴里涌出來。
小孩站住了,
顫抖的瞳孔里映出了那男人的每個口型,他在問:
“——你不是要為我報仇嗎?”
鐵銹味的風(fēng)穿過樹林,空地上燒著一口大鍋,熱氣騰騰后是每個村民絕望嚎哭的臉。小孩站在樹下,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吐過多少輪了,他咬牙忍著五臟六腑刀絞般的劇痛,拼命伸手想夠到樹杈上那團被鮮血浸透的迷彩服,想把它夠下來抱進自己懷里,想把它展開穿在自己身上。
——他曾經(jīng)那么想得到它,這輩子所有痛不欲生的忍耐和顛沛流離的沉浮,都是為了得到那件破破爛爛、一錢不值的衣服。
但他真的夠不到,不管如何竭盡全力踮起腳,枯瘦的指尖總差那么分毫。
風(fēng)中細細的哭聲此起彼伏,被卷上陰灰天穹,冤魂在這片土地上久久盤旋不去。他聽見嗚咽聲穿過遠處潑潑灑灑的罌粟田,穿過那口大鍋上沸騰渾濁的熱汽,穿過挑著迷彩服沾滿了鮮血的嶙峋樹杈;他聽見那聲音一遍遍悲哀而又無可奈何,問:“你不是要為我報仇嗎?”
你忘記了嗎?
大火噼啪燒起木梁,照亮了血泊中兩道一動不動的人影。呵斥、叫罵、紛亂腳步從屋外傳來,一束束車燈在黑夜里亂晃,隨即被隱沒在爆燃的火光之后。
“爸爸,媽媽……”小孩懷里那個更小的小小孩全身都在抽搐,他只能把手掌用力塞進小小孩嘴里,藉由這個動作徒勞地防止他哭喊出聲:“媽媽……我的媽媽……”
他的媽媽毫無生氣躺在地上,眼珠凝固大睜,與衣柜縫隙中的小孩對視。跳躍的火光映在她臉上,讓她看上去好像活了過來,甚至連冰涼的嘴都一點點張開,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為什么來不及救我們?”
小孩恐懼地喘息著。
“你為什么不能拼命跑快一點,再跑快一點,來叫醒我們?”
小孩緊緊閉上眼睛。他雙手護著懷里那個更脆弱的城里娃娃,沒法捂住耳朵,只能用力發(fā)著抖把頭埋進膝蓋間,然而那沒有用。
那年輕母親怨恨的面容已經(jīng)深深烙進了腦海,她甚至從滿地血泊中爬了起來,閃閃發(fā)光的眼底里滿是悲哀:“你救了我們的孩子,怎么能不替我們報仇?”
“你怎么能一走了之,你怎么能不替我們報仇?!”
不,我做不到,我已經(jīng)盡力了——
小孩精疲力盡地抱住頭,黑瘦黑瘦的手指不斷發(fā)抖,十個指甲里都滿溢著血絲。
我真的盡力了——
那瞬間小孩身形拉高、手腳變長,火把將少年身影投在隧道的墻壁上;不遠處轟然巨響,氣流將他沖飛起來,地下隧道轟然坍塌,將地牢、刑具、怒罵人聲和橫飛的子彈都死死埋進了地底。
他緊緊抱住懷里的人,劇痛中分不清全身上下的血哪一部分屬于彼此,只有滾燙的淚水成串滴落在那張臉上,好像連心肝肺腑都要化作濃血,從眼眶中慟哭出來。
“……快走……”他聽見那個人熟悉的聲音漸漸低弱下去,只有最后一絲希冀勉強支撐著每一個字,說:“不要管我,快走……”
吳雩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了,耳朵里轟轟響,他知道那是他自己歇斯底里的號哭。
“你必須往前走,不能停下,也不能為任何事回頭……你要記住,想活下去就不能為任何人報仇……”
“你要往前走,永遠永遠……往前走,別回頭�!�
血泊中的父母被火光吞沒,滴血的迷彩服化作千萬片灰燼,風(fēng)一刮卷上天空。那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光腳向前奔跑,穿過烈焰焚燒的村莊,穿過滿目瘡痍的大地,蹚過茫茫人海與千頃荊棘,奔向他人生盡頭血灰色的蒼穹——
他不能為任何人停下腳步。
他永遠不能回頭。
“跳呀跳呀哎喲個煞筆……”“頂上去頂上去快快發(fā)什么愣!”“我艸你媽個菜雞!”……
網(wǎng)吧吵吵鬧鬧煙熏火燎,角落一臺不引人注目的機器后,吳雩猝然驚醒起身。
網(wǎng)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還沒來得及拍到他肩膀上,愣了幾秒才訕訕收回來問:“喂,這機器你還續(xù)不續(xù)啊,到點兒了都�!�
吳雩一言不發(fā),垂下滿是血絲的眼睛,從錢夾里掏了十塊錢遞過去。
網(wǎng)管接過錢松了口氣,心說還好還好,再不動我就要以為他熬夜猝死在這兒了。
吳雩重新啟動電腦,在等待開機時看了眼窗外,天色陰沉沉的,已經(jīng)是下午了。
手機里十幾個未接來電,除了兩個來自許局辦公室、兩個來自分局刑偵支隊座機之外,其他都是廖剛他們幾個的私人號。還有二十來條未讀短信,一半都是廖剛的,有幾條蔡麟的,一條孟姐的,一條張小櫟的,內(nèi)容不外乎都是:
沒有步重華。
其實在意料之中,但親眼確認過之后,心下還是有些微微的空。
像是被人挖掉了一塊,風(fēng)呼呼灌進去,令骨頭都感到發(fā)涼。
吳雩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下一拉短信列表,突然目光凝住了——一條未讀消息,來自鐵血酒吧的老板胖丁,只有三個字:
。
吳雩看看周圍,附近兩臺機器上都沒人,前后數(shù)排都是逃課打游戲的學(xué)生,一個個戴著耳機大呼小叫,非常全情投入,這時候估計被爹媽走到身后都發(fā)現(xiàn)不了。于是他把電話撥了回去,才響兩下就被接通了:“哎呀我的吳小哥哥你可總算有消息了,你可千萬別告兒我不接電話是因為加班啊,雖然你一直跟我艸你公司白領(lǐng)小職員的人設(shè),但你胖哥哥我可是火眼金睛目光銳利……”
吳雩不耐煩打斷了他:“你干嘛?”
對面立刻收聲,緊接著斬釘截鐵:“干!”
“……”
吳雩剛要掛電話,胖丁趕緊:“別別別,開個玩笑開個玩笑。我是來告兒你對方有消息了,今天晚上九點老地方,來嗎?”
吳雩眼皮微微一跳,心說這么快?
他原本以為像這個數(shù)的局,從定時間到開擂起碼要準備幾天,沒想到對方卻安排得這么著急,像是一刻都不能等似的。
“你現(xiàn)在哪兒,最近沒有頭疼腦熱菊花殘什么的吧,要不跟老板請個假早點出來唄,我提前派人去接你準備準備,吃個豬蹄膀喝兩罐紅牛,話說你需不需要提前來個全身按摩……”
吳雩說:“我知道了,把錢準備好。”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顯示屏已經(jīng)暗下來了,黑洞洞的屏幕上隱約映出他的倒影,黑發(fā)凌亂、面容憔悴,整個人顯出一種不正常的頹唐。吳雩伸手重重搓了把臉,手指用力插進頭發(fā)中,心想今晚就有可能要拿到二十萬了,加上這二十萬錢夠不夠呢?
應(yīng)該還是不夠的,也許還需要兩個、三個二十萬,或者更多。
以后沒有工資拿,吃飯生活該怎么解決呢,早知道就等外勤津貼發(fā)下來再走了。話說回來,到現(xiàn)在都沒來得及請步重華吃頓飯,每次就家里炒兩個菜把他糊弄過去了,早知道應(yīng)該鄭重地、好好地請他一次,或者起碼送他個袖扣領(lǐng)帶之類的,以后也好留個念想……
吳雩猝然閉上眼睛,咬牙在自己額角上重重捶了一下。
他咽喉用力一滾,抬頭點開顯示屏瀏覽器,登上了自己根本沒用過幾次的電子郵箱。那還是當(dāng)初剛調(diào)來南城支隊時廖剛讓他統(tǒng)一注冊的,其實機關(guān)單位里根本用不著,至今連垃圾郵件都沒收到過幾封,草稿箱里只有一封未發(fā)出的郵件靜靜躺在那里。
他點開那封草稿,屏幕上短短幾行字映在他通紅的眼底,沒有人知道他為這幾行字寫了整整一夜。
那是一封辭職信。
其實早在當(dāng)初來津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會有這么一天,但他沒想到此時此刻卻是這樣的心境。
如果當(dāng)初來的不是津海就好了。
如果沒有遇到步重華就好了。
吳雩深吸一口氣,閉著眼睛點擊發(fā)送,然后迅速退出郵箱,關(guān)掉顯示器跟電腦,起身走出了網(wǎng)吧。
津海街頭車水馬龍,紅綠燈在陰天之下來回變換。吳雩呼出肺里一整夜的濁氣,把手機徹底關(guān)機,然后抬頭看看天色,預(yù)估了一下時間和距離,有點猶豫。
嘟嘟——
一輛黑出租停在路邊,司機降下車窗探出頭:“小哥,去哪?”
“……”吳雩扭頭看看遠處的地鐵站,遲疑片刻,低頭問:
“去城郊能便宜點不?”
·
“經(jīng)過三百多民警半個月輪班排查監(jiān)控,終于從視頻中捕捉到了那天晚上搭載陳元量的出租車,但司機根本對陳元量的行蹤沒有絲毫印象了,公司系統(tǒng)的行程記錄也只能保留7天,根本排查不出陳元量可能的被害地點……”
步重華推開會議室的門,一邊疾步穿過走廊,一邊心不在焉聽身后廖剛迅速念那份已經(jīng)不知道被反復(fù)揣摩過多少遍的報告,正要回刑偵支隊,突然心臟毫無來由地重重往下一沉。
他驀然停下腳步,胸腔無聲縮緊,大腦空空蕩蕩,冥冥中仿佛感覺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發(fā)生。
“喲!”廖剛險些撞上他,“老板?您怎么了?”
“……”
走廊窗外天空陰沉,玻璃窗映出步重華嚴峻清朗的面孔,沒人能發(fā)現(xiàn)那雙琥珀色瞳孔正微微縮緊。
廖剛看看步重華的臉色,又想起今天一天沒來上班的小吳,內(nèi)心七上八下地虛起來:“……老板?您沒事吧?”
“沒事,我只是……”
步重華口袋里手機一震,是新郵件提示。
步重華平時工作用電話、微信和公安推送系統(tǒng),郵箱只每天晚上臨下班前或回家以后才看一次,基本連回復(fù)都不需要。但此時此刻那震動卻像是某種電流般的信號,順著神經(jīng)噼里啪啦直擊心臟,讓他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機來看了一眼。
下一秒,廖剛只見步重華臉色劇變,二話不說反手撥出一個電話,隨即只聽:“您好,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
“老板?”
步重華掛斷電話:“吳雩人呢?”
廖剛:“啊?”
“你跟蔡麟張小櫟今天給吳雩打電話發(fā)短信,他接了嗎?”
廖剛心說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們今天聯(lián)系小吳來著,“沒、沒有,我還以為他鬧脾氣,所以就……”
“去找他�!辈街厝A聲調(diào)冷靜,但語速繃得極緊,“給機場、高鐵、港口、長途汽車站、各大租車公司一層層發(fā)內(nèi)部協(xié)查,看他的身份證有沒有嘗試離開津海,現(xiàn)在就去!”
廖剛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等等等等等!小吳怎么了?他要離開津海?我們是不是要先跟許局打個招呼……等等步隊你去哪?!”
步重華一言不發(fā),沖進辦公室抓起車鑰匙,大步流星沖下樓梯。廖剛飛撲到樓道扶手邊,愕然道:“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老板你去哪,你等等我�。�!”
“我去吳雩家找一樣?xùn)|西,”步重華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下樓梯,頭也不回喝道:“去發(fā)協(xié)查通告,快!”
“是!”廖剛慌忙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今天的章節(jié),待會把明天周二的章節(jié)也提前更了,這樣一把刀下來痛快點~
第70章
Chapter
70
[VIP]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明天周二的章節(jié)~提前更了~明天周二沒有更新了,周三見~鞠躬~
紅藍警笛閃爍,
在津海市中心的晚高峰街道上一路飛馳。
步重華一手把著方向盤,
一手摁掉宋平的第十八次來電,后視鏡中映出他沉郁的眉頭。少頃越野車拐進七歪八扭的小巷,
輕車熟路一腳停在老式居民樓下,
步重華熄火拔鑰匙,
從雜物匣里翻出撬鎖裝置,箭步下了車,
徑直沖上陰暗潮濕的樓道,
連敲門都干脆省了,三下五除二直接撬開那老舊的木門:“吳雩!”
屋里空空蕩蕩,
廚房、廁所、臥室里都沒有人,
四面破舊墻壁沉默地面對著他。
吳雩沒有回來。
步重華一提褲腳,
半跪在地往床下看了眼,果不其然他想要找的東西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衣柜、廚房、碗櫥、餐桌下和冰箱后都沒有,步重華面沉如水,在這逼仄低矮的一居室來回轉(zhuǎn)了兩圈,
目光突然落在洗手間水管后,
只見那鐵銹斑斑的水管和墻壁、浴簾形成了一道極其隱蔽的三角空間,他上前唰地把浴簾一拉。
——那連貓都鉆不進去的狹窄夾角里,
赫然塞著幾個牛皮紙袋。
是現(xiàn)金。
步重華退后幾步,脊背貼上墻,
那口滾燙的氣終于從咽喉里脫力一松,
這才感覺到自己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襯衣。
手機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廖剛:“喂老板,
機場、高鐵、長途汽車站都傳回消息了,沒有發(fā)現(xiàn)小吳身份證的進出記錄,你家我也讓物業(yè)去看過了沒有人開門。還有許局找我問你怎么不接電話,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他們說小吳要辭職?!……”
“我知道。”步重華打斷廖剛,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嗓子已經(jīng)全嘶啞了:“不用找了,他人還在津海�!�
只要錢在,吳雩就還沒走。
他可以毫不猶豫跟步重華一刀兩斷,但他肯定會回來拿錢。
——吳雩現(xiàn)在會去哪里?
步重華靠著墻慢慢坐在地上,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不了解吳雩這個人。他不知道吳雩平時喜歡點哪家外賣,去哪里閑逛,會不會去附近的圖書館或籃球場;他不知道吳雩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是否曾經(jīng)擁有過愛人或朋友,省吃儉用攢下這些錢到底是為了換取什么樣的東西,或者是完成什么樣的夢想。
他每天一聲聲叫著吳雩,卻連那個人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叫什么。
偌大的津海,他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我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你父母的事不用告訴我……”
“我跟你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有時候我對自己也很失望�!�
步重華望著空氣中灰色的浮塵,看見陰霾天幕下那踉蹌退后的身影,脊背險些撞到墓碑,然后就索性靠在墓碑邊笑了起來,用一手深深捂著臉,連腰都彎了下去。
但當(dāng)時他被暴怒炙烤著,聽不出一聲聲大笑中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悲哀和自嘲。
“……我只是個普通的小碎催,只想躲到老死,”他就這么笑著說,“至少能比你父母活得久一點�!�
仿佛一道閃光穿過千頭萬緒,照亮渾渾噩噩的腦海,步重華眼神慢慢變了——
有沒有可能,吳雩獨自一人回去了那里呢?
如果那個在火場中咬牙推著治安主任跳窗的吳雩是真的,如果那個在豐源村暴|亂中咬牙聽從命令把砍刀扔給自己的吳雩是真的,如果曾經(jīng)孤注一擲的信任、絕望之中的求援、深夜隱秘的依偎與親吻都是真的……
步重華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下?lián)u搖晃晃站起身,感覺在冰冷窒息的河水里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接下來把全部賭注都押在了上面。
——他想賭吳雩確實去了那里。
他想賭吳雩確實還是自己所認識的人。
步重華抓起車鑰匙,踉蹌奔出屋,上車一腳油門踩下去。根本不需要設(shè)置導(dǎo)航,這么多年來他非常清楚從這座城市每一個角落通往烈士陵園的方向,很快下高架橋上高速,通過熟悉的城郊曠野,停在了昨天剛剛來到的公墓大門前——津海市烈士陵園。
這時天色已經(jīng)非�;璋盗�,一層層石階并不好走,步重華毫不猶豫穿著西褲皮鞋踩在蓬松的泥土地上,三步并作兩步直奔東南角,轉(zhuǎn)過無數(shù)排林立墓碑,一眼瞥見了那無比熟悉的角落——
下一秒,他的心直直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