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真是因為買不起房才不找對象的?”步重華望著前方,口氣平淡地問。
吳雩自嘲地嗨了聲:“找什么對象啊,我這樣兒的,自己過挺好。”
他平時經常比步重華稍稍落后半步,應該是臥底時養(yǎng)成的習慣,并不習慣走在人前。但步重華已經發(fā)現(xiàn)了,如果有值得期待的、令人興奮的事,他就會高興地稍微快自己半步,比方說像出發(fā)去吃刀魚的現(xiàn)在。
步重華看著他放松的側臉,突然問:“那如果你遇到一個人,不介意和你在一起可能會被牽連,甚至會遇到危險的話呢?”
吳雩腳步似乎頓了頓。
步重華雙手在褲兜里,不引人發(fā)覺地刺進了掌心皮肉。
然后他看見吳雩笑起來,仰起頭閉上眼睛,眼底無數難以言喻的情緒都被皆數掩去,唇角的弧度似乎還有點開心。
他說:“那我就把這個人寫成我的遺產繼承人。”
步重華神情微微地變了。
“刀魚是清蒸的嗎?”吳雩回過頭,期待地舔著嘴唇問。
步重華收回目光,面色神情無一絲異樣,指指前方示意他跟上,然后大步向商場頂層的餐廳走去。
與此同時,商場二樓。
人潮中的便衣巡警撤回,應該是回樓下繼續(xù)巡邏反扒去了。
大學男生拿著剛搭訕得來的幾個微信,哼著小調走進廁所,頭也不回鉆進隔間,鎖上門,那一刻眼底神情陡然陰沉下來,隨即把手機塞進書包,從外套內袋里摸出了另一個手機,按密碼解了鎖。
屏幕上是吳雩。
他剛進書店,正側身對著鏡頭,一手伸向書架上的某本銀河系奇幻輕,一手摘下墨鏡,露出半邊輪廓優(yōu)美的眉眼。
摧毀了金三角數個毒梟集團,令大名鼎鼎的馬里納亞海溝被迫下線一整年,甚至連傳說中的鯊魚都耿耿于懷念念不忘的臥底“畫師”——原來就長這樣?
“大學男生”面上掠過一絲自得與嘲諷,心里想:“也不過如此�!�
傳奇已然老去,該輪到年輕一代掌權主宰地下的世界了。
他選擇圖片,點擊發(fā)送,兩秒后發(fā)送成功,按住語音鍵的同時按下了馬桶沖水,在嘩啦水聲中輕輕發(fā)了五個字的語音信息:
“動手嗎,銀姐?”
作者有話要說:
第53章
Chapter
53
[VIP]
“動手嗎,
銀姐?”
陽光穿過村寨前郁郁蔥蔥的樹梢,
落在手機不甚清晰的偷拍照片上,只見書店玻璃門前人來人往,
一名衣著普通的年輕人側對鏡頭,
正摘下墨鏡,
露出小半側臉頰。
銀姐嫣紅飽滿的嘴唇露出微許扭曲的笑意,然后收起手機,
沒有回復那條語音消息,
揚頭走進了木寨。
——中緬國境線,楊山,
塔羅寨。
陽光映照著郁郁蔥蔥的山野,
木樓二層堂屋寬敞涼爽,
一名滿身叮當銀飾的美貌姑娘遍身羅衣,用長長的銀壺斟滿茶,一杯獻給主座上金發(fā)碧眼的白人,一杯獻給客座上戴銀邊眼鏡、相貌十分俊朗儒雅的男子,
在接觸到對方含笑的目光時不禁微微面頰發(fā)燒,
一雙美目大膽地偷瞄了他一眼。
“喜歡?”鯊魚隨口問。
秦川品了口茶,不置可否。
“為了展示我的慷慨,
她是你的了�!滨忯~把茶杯放在手邊,一邊剪雪茄一邊含笑道:“不過你也許要等成功說服萬長文先生之后,
才能有命回來帶她走……你叫什么名字,
告訴秦老板?”
美貌少女用一口緬甸話含羞帶怯地回答:“我叫阿婷�!�
秦川一口茶:“噗!”
鯊魚:“……”
少女:“……”
所有人:“……”
秦川鎮(zhèn)定地抹抹一身水:“實不相瞞,其實我從小就對名字里有停的人過敏,
一靠近就好起皮疹,嚴重時還有上呼吸道充血引發(fā)的呼吸困難,所以還是算了吧�!�
所有人心里同時:這也行?!
美貌少女阿婷無比失望地退下了。
鯊魚感覺很有趣地上下打量秦川:“你就是因為這奇異的過敏癥,才不敢在中國大陸繼續(xù)待下去的嗎?”
秦川面不改色地端起茶杯:“唉,可說呢,誰讓中國叫婷婷的美女太多——說到這個�!彼蝗幻碱^一皺,岔開話題問:“我這兩天一直想提,我們已經在邊境線上盤桓了這么久,你的人始終在為偷渡做準備,是不是已經忘記曾經答應給我的傭金了?”
木樓下突然傳來高跟鞋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鯊魚沒回答,倏然古怪地一笑。
“你的傭金,”他意味深長道,“應該是送到了。”
兩名馬仔率先飛奔上樓,左右分開,隨即一道凹凸有致的高挑女性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口,長發(fā)束起、皮膚微深,沖秦川一勾性感唇角,揚手丟來一個臟兮兮的布口袋——
啪!
秦川當空接住,觸手瞬間心里就已經有了預感。
果然,布袋里裝著一個骷髏頭盔,內外鑲滿氧化的藏銀和綠松石,在陽光下泛著古老的醬黑色。
“我以為在馬里亞納海溝平臺上做生意,下單付錢等送貨就行了,沒想到就這一個包裹竟然要等半個月?”秦川雙手拿著頭盔打量片刻,似乎不是很滿意:“貴網站的物流速度不行啊�!�
“因為我們這次合作的掮客是個廢物�!迸诉~著兩條結實的長腿走來,往鯊魚張開的臂彎中一倚:“他為了多賺點中間價,沒有直接從賣家手里拿貨,而是多此一舉地弄死了好幾個人,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導致這個頭盔卡在手上送不出來——如果不是我把包裹拿來親自護送,秦老板,你這趟就真的要打白工了�!�
“銀姐!”
“銀姐!”
馬仔紛紛低頭招呼,銀姐媚態(tài)橫生地沖秦川一挑眉,鯊魚順手在她屁股上一拍。
秦川起身彬彬有禮道:“阿銀小姐�!�
銀姐感興趣地上下打量秦川,而鯊魚對真人頭骨做成的面具更加好奇,瞇起眼睛觀察了會兒,忍不住問:“恕我冒昧,秦老板。我為買下這玩意花了很多錢,它到底是用來干什么的?”
秦川微笑不語,輕輕將附著在藏銀上的泥沙和灰塵拂去,半晌才高深莫測地吐出兩個字:“祭祀�!�
鯊魚做了個愿聞詳情的手勢。
“你聽過藏地的傳說嗎?幾百甚至上千年前,犯下咒殺罪過的大喇嘛被灌下水銀,剝皮取骨,生前的怨念和法力都集中在人腦中,再被雕上神靈金翅迦樓羅和守護死者的尸陀林主,制成這頂人頭法器。每當祭祀需要活人時,大祭司便會取出法器戴在自己頭上,這樣活人祭品的靈魂便不得不受大祭司的命令,被奉獻給神靈——大多數是邪神,接受了貢品的邪神將自愿受到大喇嘛的驅使�!�
“如此這般,經過了上千年的殺戮和祭祀之后,人們相信頭盔法器擁有神奇的力量,不僅可以將死者的靈魂奉獻給神,也可以將其從地獄召喚出來,送往天堂�!�
秦川語調微微一頓,望著鯊魚笑道:“您相信這種說法嗎?”
鯊魚摩挲下巴,眼底里閃爍著倍覺有趣的光,半晌才反問道:“你相信嗎?”
秦川笑容更加深了。
“當然不信,因為以上八成都是我自己編的�!彼郛斠宦暟杨^盔丟回布袋里:“但我店里那些人傻錢多的客戶愿意相信,我他媽有什么辦法。”
鯊魚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不好意思勞煩阿銀小姐跑了一趟。”秦川抱歉道,“小本生意,進貨渠道一直不足,只能到處招搖撞騙,您千萬見諒。”
銀姐笑吟吟坐在鯊魚腿上,“沒關系,本來我潛入大陸也只是為了尋找萬長文,幫你只是順手罷了�!�
秦川意外道:“那找到了嗎?”
“沒有,中國警方對他的通緝極其嚴密,他自己的老家和他那幾個小老婆家里都沒有任何消息,不知道正隱姓埋名躲在哪里,也許普天下只有秦老板你才能聯(lián)系到他人了�!便y姐頓了頓,話鋒一轉:“但我這次有另一個意外的收獲�!�
鯊魚漫不經心“哦”了聲:“什么收獲?”
“一個令我難以忘懷的男人。”銀姐向他一笑,低頭湊近,幾乎和鯊魚面貼著面,姣好的面容浮現(xiàn)出一絲陰冷:
“也許,也是令你難以忘懷的男人�!�
鯊魚的視線釘在她舉起的手機屏幕上,灰藍色的瞳孔霎時緊縮——
“畫師�!�
秦川從沒見過傳說中的畫師真人,不由向屏幕望去。
這張偷拍的角度并不很好,只見一名年輕男子的側影佇立在人潮中,被抬手摘下墨鏡的動作擋住了大半邊臉頰——或許這也正是他沒發(fā)現(xiàn)自己被偷拍的原因。
據說一年前畫師的頭像曾被放在暗網上通緝,然而幾次都很快被網警追蹤并刪除,導致后來很多人對這位傳奇臥底的長相猜測頗多。然而等真看到人才會發(fā)現(xiàn),那些猜測大多是錯的,畫師既不高大威猛,也不面相狡詐;相反放大可以看見他白皙的臉頰皮膚,烏黑的頭發(fā)搭在耳梢上,眉眼間的氣質似乎還有一絲沉靜和文雅。
鯊魚瞳孔直勾勾盯著手機,半晌緊繃的肩頭才漸漸恢復正常,重新靠回椅背,不動聲色地問:“這張照片是誰拍的?”
“一個新人,曾經跟聞劭手下的金杰師出同門,目前是我手下最出色的,”銀姐精心描畫的眼皮一抬,若笑非笑:“——人才�!�
“人才,”鯊魚感覺很有意思似地重復道。
秦川瞅瞅手機屏幕,又瞅瞅銀姐,笑道:“不好意思我孤陋寡聞了。這位倒霉的畫師小哥曾經跟阿銀小姐是舊識嗎?”
鯊魚漫不經心地拿起雪茄剪:“這就是我認識她很久之前的事了,你問她自己吧�!�
銀姐扭頭向秦川一晃手機:“看著這個人,你能想象他被吊起來打得像死狗一樣嗎?”
秦川想了想,無法腦補出這個畫面,誠實地搖了搖頭。
“我能�!便y姐眼睛瞇起來,涂抹纖長的上下睫毛幾乎交錯在一起,紅唇白齒間輕輕擠出幾個字:“因為我見過。”
她抬手輕輕解開了襯衣紐扣。
銀姐穿著挽起袖口的寬大襯衣和牛仔短褲,襯衣領口松了三顆扣,開得非常低,彎腰便能露出一片飽滿的胸來。此刻那涂滿鮮紅指甲油的手指一顆一顆將剩余紐扣解開,毫不忌諱周遭的目光,將左側衣襟向下一拉——
秦川微微一愣。
她左胸內衣下,肋間橫著一條寬兩三寸的暗紅色刀疤,已經形成了彎彎曲曲猙獰可怕的增生。有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拿匕首斜向上捅的,避開了骨骼和軟組織,下的是死手,目標直指心臟。
“這是畫師……?”
“不,是另一個男人�!便y姐輕聲說,露出一絲痙攣似的笑容:“不過他已經死了�!�
塵埃在陽光中靜止懸浮,反射出微渺的七彩光。手機屏幕上那道身影對著空氣,仿佛慢慢變活了,摘下墨鏡側望向她,眼底深處閃爍著難以覺察的譏刺和嘲諷。
是的,銀姐想,他當年就是那個樣子——
“阿歸!”年輕女孩子在罌粟園炙熱的陽光下一轉身,裙擺揚起飄飛弧度:“我已經跟父親打好了招呼,你保護我這么多年,一直機警可靠,以后向南邊的運貨路線就獎賞給你來負責了,高興嗎?”
陽光那么烈,其實當時她也沒看清對面那年輕人的臉上是什么表情,她甚至沒聽出那一貫沉著的語調沒有絲毫起伏:
“保護大小姐是我的職責,并不需要獎賞……”
“噓,”她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嘴唇,笑道:“你可以叫我阿銀�!�
漫山遍野的罌粟花在風中潑潑灑灑,她帶著挑逗和勾引似地俯身向前,突然視線越過阿歸挺拔的肩頭,望見遠處山坡下一道側影正注視著她,眼底黑白分明,閃爍著難以言喻的光芒。
兩人視線交觸瞬間,他收回了目光,隨即謙卑地一欠身,走向叢林深處。
“……大小姐?”
阿銀瞇起眼睛:“你同鄉(xiāng)的那個小兄弟,好像不是很喜歡我?”
現(xiàn)在想來那應該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阿歸臉色有變化,雖然只是眨眼間的事,下一刻他已經變回了那張沉穩(wěn)謹慎、毫無波瀾的臉:“大小姐請別介意,他打小在村里就招人嫌,否則也不會在蹲號子的時候被人打得那么慘了。如果您不喜歡,我過陣子就把他打發(fā)回鎮(zhèn)上……”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該發(fā)現(xiàn),平靜的水面下涌動著一絲絲暗流,然而那道罌粟花叢中黑白分明的視線卻像一道惡咒,轉眼間就將始料未及的噩運帶給了他們所有人。
“塞耶東家!塞耶東家!”
“云滇的兵打上來了!”
“安排霍奇森先生快走!快,快走!”
……
阿銀仿佛站在虛空中,眼睜睜看著那個焦急、愚蠢、憂心如焚的自己推開手下,從山體內部的密道中快步奔向刑房。
沒用的,她知道。
不論自己再如何竭力伸手,都拉不住那踉踉蹌蹌的背影,頭也不回奔向既定的血腥結局。
“阿爸!阿爸!那個條子的臥底呢?!”
刑房里吊著的人幾乎認不出模樣了,她看見周圍人群紛紛讓開,最前面的阿歸扭頭望向自己,手里拿著鞭子,不住喘著粗氣,臉色在火把照耀中森白發(fā)透,眼底密密麻麻全是血絲。
“我就知道是他!我就知道是他!!”她聽見自己尖利的聲音瘋狂大喊:“別讓他這么輕易死了!拿來!拿來給我——!”
她從馬仔手里奪過注射器,下一刻只聽阿歸把手放在她肩上,嘶啞顫抖地叫了句:“大小姐�!�
她早應該想到的,那個早從十五歲起就被選來保護她的少年,那個悍利俊俏得像烈焰、冷靜忍耐得像堅冰一樣的少年,這么多年來不論被她怎樣調戲勾引、信任重用,都沒有主動叫過她一聲阿銀,也沒有露出過這樣破釜沉舟般的表情。
“大小姐,”阿歸又叫了一句,不知為何極度發(fā)抖的語調突然穩(wěn)定下來了,像是所有恐懼都被某種更決絕、更可怖的力量在一瞬間硬生生壓平。
下一秒,他突然從后腰拔匕,雪光一閃“撲通!”將吊著那人的繩索砍斷,同時鉗住她脖頸一把擰到身前,刀鋒毫不留情抵在咽喉,血絲一涌而出!
刑房內像潑爆了的油鍋,驚呼和怒罵同時炸開!
她看見手下們推搡怒吼,她看見她父親塞耶被憤怒扭曲的臉。然而在喉嚨被壓迫導致的極度缺氧中,一切景象很快變成了被胡亂涂抹的色塊,在視網膜里躥成金星,歸于黑暗。
“放下武器靠墻!”朦朧中她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嘶啞到極致:“所有人!靠墻!槍踢過來!”
“準備車、汽油、武器,讓我?guī)撸 ?br />
“不然我宰了她!”
不然我宰了她——
那困獸般撕裂的怒吼至今回蕩在耳畔,整整十年過去,竟然都絲毫沒有褪色。
銀姐耳膜里嗡嗡作響,但不影響她向秦川勾起長長的、嫵媚的眼角。
“不重要了�!彼⑿χ鹨陆笳f,“我只是覺得那一個已經死了,這一個也不該獨活�!�
鯊魚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笑著問:“你是想殺了他嗎?”
銀姐向他一扭頭,長發(fā)瀑布似地甩出一道弧線,半是挑逗半是故意地:“不可以嗎?”
“可以啊�!�
銀姐似乎沒想到他這么痛快,倒“喔?”了聲。
“馬里亞納海溝的存在就是為了探索無政府主義之下的絕對自由,因此我一向尊重每個人的自由意志�!�
鯊魚頗紳士地一攤手,說:“你的人才,你的恩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等著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