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步重華卻明顯不欲多提:“吳雩呢?他也回來了?”
“沒呢�!绷蝿傁虼巴鈸P了揚下巴:“許局他們?nèi)ヌ幚碡S源村搞邪教的事,需要有人帶路辨認昨晚的現(xiàn)場。我本來想留在那幫忙,許局說小吳沒有大礙了,叫我麻溜的帶你回津海,他們最遲明天下午就能處理完回來�!�
步重華本能中感覺有一絲不妥,但他被燒得昏昏沉沉,一時也沒有想到是哪里不妥:“吳雩跟許局在一起?”
廖剛點點頭。
“……吳雩還算聽許局的話,但許局身邊肯定有市局其他領導,那些人的面子吳雩未必肯買,萬一起沖突不好收拾�!辈街厝A撐著額角想了想,吩咐:“你跟樓上燒傷科趙主任打個電話,讓他找兩個實習生,明天一早開車去豐源村接吳雩,就說他手燙傷嚴重,可能要回去植皮,這樣許局肯定放行。如果那邊還有其他市委領導再問,就讓他們直接來找我。”
“哎!行!”
廖剛比了個OK的手勢,拿著手機往窗邊打電話去了。步重華呼出一口氣,靠在病床頭上,面色沉郁不驚,沒人看得出他眼底不動聲色的晦暗。
他又想起了那道隔著火海的側(cè)影。
那一幕場景清晰得不像做夢,甚至火光中吳雩年輕的面孔都歷歷在目——他的側(cè)頰不像現(xiàn)在這么削瘦,眼窩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深,明暗光影更加柔和;困獸般傷痕累累卻又尖銳兇狠的氣質(zhì)從他身上褪去了,他垂手站在那里,看起來非常平靜,還有一點憂郁。
那火舌仿佛從夢境中舔到了步重華心里,灼得他心頭微微發(fā)燙。
十三年前檔案照片里的那個年輕人玉樹臨風、神采飛揚,讓人見之自然生出欣羨;他夢中的吳雩卻形容失落、意氣蕭索,仿佛一株生長在地底不為世人所知的植物,令他在偶然得以目睹的同時,爆發(fā)出一股破閘般的,混合著酸楚與苦澀的欣喜。
廖剛打完了電話,從窗口轉(zhuǎn)回身。步重華強行打消了腦子里所有念頭,一眼瞥見廖剛順手放在地上的案情材料,隨便翻了幾頁。
“這是昨晚連夜審訊的那幫邪教村民,按你說的一定要先找出那個放火的外地人,但根據(jù)幾十份口供對比,被抓捕的上百個村民全都各有親屬聯(lián)系,沒有符合條件的嫌疑人。我們正擴大調(diào)查范圍,最遲明天縣公安局就該把調(diào)查結(jié)果送上來給我了�!�
步重華點頭不語,半晌把材料往地上一扔,說:“跑了�!�
“��?”
“防暴大隊活兒糙,昨天夜里趕來那陣勢,傻子才不知道跑,換我我也跑。何況縱火者本意是殺人滅口,未必是邪教徒,犯不著跟那些村民一起留下來殉道。”步重華呼了口氣,說:“從點火源、助燃物入手吧,再聯(lián)系交通管制局查一查監(jiān)控錄像。這個人縱火吹哨的時間拿捏非常精準,可能一直在盯著我和吳雩,說不定在我們離開寧河縣的時候就已經(jīng)跟上來了�!�
廖剛一一記下,思索半天,忍不住“操!”地罵了聲:“好容易查到郜家這條線索,又被一把火燒沒了!姓巴的到底是什么人,明兒一大早我就親自帶人去審郜偉熊金枝那倆玩意,一定要把這條線索再撬出來!”
“你忘了我們拘留室里還關著一個人了嗎?”步重華突然揚眉道。
“?”
廖剛遲疑:“李……李洪曦?”
姓李的現(xiàn)在是全支隊仇恨榜上第一名,那孫子完全就是個走投無路的癟三,嘴就跟上了拉鏈的鐵蚌似的,拿千斤頂都撬不開,怎么能成為警方的切入點?
步重華說:“你把我錢夾拿來。”
廖剛莫名其妙,起身從掛在衣架上的制服長褲口袋里掏出錢夾,不好意思中又夾雜著一絲期待:“隊長您看,這多不合適啊,雖然知道您有資本隨便花,但這一言不合就給錢……”
步重華面無表情地從錢夾內(nèi)側(cè)摸出幾張照片,扔在他面前。
“傳出去指不定讓人對咱倆的關系產(chǎn)生什么誤會呢……這啥?!”
拍立得出來的相片已經(jīng)發(fā)白了,接連被煙熏、火烤、跳樓、搏斗,個別張已經(jīng)變得皺皺巴巴,但在病房燈光照射下,還是能清晰辨別出那一幕幕赤條條交疊糾纏的畫面,其中赫然正有李洪曦!
“哎呀臥槽!”廖剛眼前放光,說:“這贅肉!真惡心!真辣眼睛!”
“吳雩在郜家地窖里翻出來一大本相冊,可惜我當時急著沖出去抓人,只來得及搶出幾張,里面恰好就有他。如果不是因為他過靈床的次數(shù)特別多,那就應該是天意了�!辈街厝A說:“帶回去送到物證室,著手安排對李洪曦的第三次審訊吧。”
“我看是郜靈在天有靈特意安排的,嘿!”廖剛興沖沖把那幾張照片往懷里一揣:“那我先回去了!您這兒沒其他事了吧?不用點哪位警花過來盯輸液瓶了?”
南城分局女性警員數(shù)量甚少,因此內(nèi)勤四十歲以下都統(tǒng)稱警花,外勤條件更加放寬,退休年齡以內(nèi)的都可以算。
步重華想了想:“你先讓小桂……”
廖剛說:“小桂法醫(yī)不行,小桂法醫(yī)是技術(shù)隊千頃荒地一枝花,王主任一般不外借給咱們�!�
“……把年小萍的尸檢結(jié)果再發(fā)給我一份�!辈街厝A冷冷道:“這個案子我至今想不出跟年小萍有什么關聯(lián),趁現(xiàn)在沒事,再看尸檢報告琢磨琢磨�!�
“……”廖剛張著嘴無聲地指了指手機,比了個OK的手勢,灰溜溜夾著尾巴去打電話。步重華坐在床頭閉目養(yǎng)神,聽見少頃對面接通,卻是法醫(yī)室其他值班員接的,說:“什么?小桂法醫(yī)今晚不在,出差往豐源村去啦,要不廖哥找王主任拿個復印件?”
“等等,”
步重華驀然發(fā)覺不對。
廖剛回過頭,只見他從病床上坐起身,狐疑道:“法醫(yī)去豐源村該干什么,現(xiàn)勘不夠用?”
“哦,這倒不是。小桂法醫(yī)是今天凌晨走的,因為豐源村那邊死了人,許局說縣公安局法醫(yī)不夠用,讓他趕緊去主刀,現(xiàn)今還沒回來呢�!�
步重華接過手機:“死了誰?”
電話那邊的值班員還以為對面仍然是廖剛,漫不經(jīng)心說:“是一個叫郜家寶的村民,據(jù)說昨晚邪教暴動時獨領風騷,不知怎么就受了傷,又被人群踩踏,送到醫(yī)院沒救過來——嗨你說這事兒,是不是自己浪催的?……”
受了傷又被人群踩踏,那邊需要有人辨認豐源村現(xiàn)場……
許局說小吳沒有大礙了……
步重華閃電般意識到什么,聲音一下變了:“許局還在豐源村嗎?你們見到許局沒有?”
“哎喲,步隊?”值班員一個激靈,險些條件反射起身立正:“許局半小時前剛從縣里回來,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您要跟許局說話?我找局長辦公室接一聲兒去?”
“……”
廖剛只見步重華臉色不對,有點擔心:“步隊?”
步重華沒回答,突然一言不發(fā)把電話掛了,然后抓起床頭柜上他自己的手機就開始打吳雩的電話,然而連續(xù)撥了三次,次次自動掛斷,全都沒人接!
“你有吳雩微信嗎?”
廖剛莫名其妙:“這個還真沒有,那小子他根本沒微信……”
步重華心臟止不住地向下沉,沒等他說完,手上直接一通電話打給了許局的私人手機。這次響鈴半天后終于接通了,許局悠悠道:“喂——”
“吳雩人呢?”
許局一下哽住,半晌嘆了口氣:“你先冷靜一下聽我說,情況是這么回事的……”
廖剛湊在病床邊,隱約感覺到許局低聲壓著嗓子,但聽不清具體說了什么。他也不敢貼耳上去聽,只看見步重華的臉色越來越不好,最終簡直能用難看來形容了,約莫半分多鐘后冷冷吐出“知道了”三個字,隨即把電話一掛。
“步隊您……哎?!”
步重華用枕巾壓著手背把針頭一拔,起身迅速換上衣服,抓起錢夾、鑰匙,拔腳就往外走。
廖剛大驚失色:“臥槽你這是上哪兒去!快回來你水還沒吊完呢!”
“回分局。”步重華一把拉開病房門,頭也不回道:“他們把吳雩關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兩章,一章是周二的一章是周三的,周三更周四的,周四更周五的,周五更周六的,周六休息~
之所以這么更,是因為我想這段情節(jié)趕緊更過去,不然我怕挨打~
第38章
Chapter
38
[VIP]
“……你明明已經(jīng)活著回來了,
為什么還要指責你的上級張博明?”
“公安人員總要面對犧牲和取舍,
或重于泰山,或輕如鴻毛……”
“我們確信張博明的判斷沒有任何失誤,
為什么你對上級的命令耿耿于懷這么多年!”
……
四面八方傳來無數(shù)喧雜噪音,
喋喋不休,
近而又遠。吳雩坐在一張扶手椅里,鐵窗外一方蒼白天光被欄桿切割成幾條長方塊,
映出影影綽綽的人群在不遠處交頭接耳,
每一個音符都寫滿了憂慮、畏懼和重重懷疑,監(jiān)控設備在墻角閃爍著綠光。
“你跟張博明說了什么?”有人嚴肅地問。
“我什么也沒說�!�
“那他怎么可能會突然自殺?”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他有什么理由突然自殺?”
“我真的不……”
“張博明沒有任何理由自殺。”“他怎么會在見過你之后突然自殺?”“你們最后一次見面到底說了什么?”“張博明的死跟你有沒有關系?”“到底有沒有關系?!”
……
這些問題已經(jīng)被重復過無數(shù)次,
后來他甚至忘了自己說過什么,
只感覺像是泅游在沒有盡頭的漆黑海面上,
驚雷閃電當頭而下,海嘯怒濤撲面而來,所有令人心膽俱寒的轟鳴最終都漸漸化為一句話,從耳膜直刺進腦髓里,
再從腦髓貫穿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
為什么你能活著回來?
憑什么你能活著回來?
十二年懸崖鋼絲,
四千個驚魂日夜,這巨大的功勛換成誰都應該欣喜若狂,
但張博明卻最終只留給世人一攤淋漓鮮血,你們之間到底有多少諱莫如深?
他的死亡是為了隱瞞了什么?
“……我不干了,
我不干了還不行嗎?”吳雩抱住頭,
只想把自己縮進黑暗深處的墻角,一遍遍神經(jīng)質(zhì)地重復:“我不想再當警察了,
我不干了……”
求求你們讓我從這里離開吧,我真的不想再見到那身制服,我不想再見到那個高懸在頭頂上,仿佛隨時要斬下來的警徽——
吳雩身軀痙攣,竭力仰起頭,咚!
后腦重重撞上墻壁,下一刻他驟然驚醒。
這是一間封閉的小辦公室,沒有窗戶也沒開燈。屋里只有一張單人床、一方寫字桌,靠墻掛著的電視機處于靜音狀態(tài),不知道在播放哪條晚間新聞,變換的熒光幽幽投射在四面墻壁上,是深夜唯一的光源。
吳雩坐起身,頭痛得仿佛在拉鋸,勉強把左手舉到眼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重新?lián)Q藥包扎過了,繃帶下掌心傳來一陣陣麻痹的悶痛。
紗布包得很精心,但有點緊,他嘗試動了動五指,關節(jié)伸展并不是很靈活。
“……有人嗎?”他嘶啞道。
門外安靜無聲。
吳雩爬起來走到門邊,壓了壓紋絲不動的門把手:“有人嗎?能開個燈嗎?”
還是沒人應答。
主持人平板的臉閃現(xiàn)在電視上,妝發(fā)一絲不茍,嘴巴一張一合。晚間新聞已經(jīng)快結(jié)束了,屏幕上出現(xiàn)了字幕,熒光把禁閉室映得更加昏暗壓抑,仿佛漂流在另一個時空中的孤舟。
吳雩兩手空空,茫然轉(zhuǎn)身,突然瞥見床邊的寫字桌上擺著外賣飯盒跟紙巾筷子。他顫抖著手打開盒蓋,猝不及防一股肉味迎面而來,里面是炒飯、蔬菜、紅燒排骨和蘑菇燒雞,竟然還很豐富,壘得整整齊齊。
吳雩仰頭呼出一大口氣,緊接著用力把飯盒飛起一摔,噗通!
湯汁飛濺滿墻,肉塊骨碌碌滾了一地。吳雩整個食道牽扯著咽喉抽搐發(fā)疼,轉(zhuǎn)身咣咣咣拍門,忍著想吐的欲望吼道:“有人嗎?能不能給開個燈?!”
咚!咚!咚!
“都他媽死了嗎?!開個燈到底能不能,能不能�。 眳泅Э裨甑那榫w簡直壓制不住,左手一拳砸在門上,登時留下四道濕漉漉的指印,精疲力盡罵了句:“操!”
他倒退著回到床邊坐下,發(fā)泄似地咬著左食指關節(jié)處的繃帶,鼻端一股血腥混合著藥味,但卻無法完全掩蓋住密閉空間內(nèi)揮之不去的食物油腥。
紅燒排骨一段段散落在腳邊上,有的滾上了塵土,塵土下可見紅的是肉,白的是骨頭,被燒熟的一絲絲肉質(zhì)纖維被摔得張開,仿佛無數(shù)空洞的小嘴巴對著他。
“你為什么不吃我們?”他聽見那些小嘴巴問。
吳雩一手掐著額角不吭聲。
“你為什么不吃我們?”
“……”
“你這么餓,餓得都快要死了,你為什么不吃我們?”
他仿佛突然變得很小,站在村外那片荒地上,前后左右擠著的全是憧憧人影。從干枯林立的腿腳向外望去,可以看見人群中心是一口黑色的大鍋,沸水蒸騰出滾滾白汽,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遠處成排燃燒的房屋尚未熄滅,卡車在籠罩著黑煙的田埂上轟轟來回疾馳,間或夾雜著零星槍聲。風聲掠過人群,吹來一陣陣哨子般的尖銳嗚咽,不知道是呼吸還是抽泣。
“人是誰藏起來的,說不說?!”
砰一聲對天槍響,人群悚然顫栗,壓抑的嗡響越發(fā)清晰。
“膽子大了你們!東家眼皮底下都敢藏人,是不是都想死?!”
砰砰又是兩聲空槍響起,嗚咽急劇轉(zhuǎn)大,又立刻被恐懼壓住。
“把這些賤種都壓過來!給老子吃!”有人拉扯嗓子尖聲罵道:“一個個都不準跑!過來吃!——”
吳雩像是被裝進了不符合身量的低矮瘦弱的外殼里,視線也變得非常低,從這個角度抬頭望去,空地邊緣那幾棵樹的形狀嶙峋斑駁,就像土地里伸出枯手竭力刺向鐵灰色的天空,樹梢上掛著一大團東西,猩紅的液體正滴滴答答往下掉。
他拼命伸手想把那東西夠下來抱在懷里,但不論如何竭盡全力,都無法夠著分毫。
他花了那么多年拼命踮腳去夠它,卻從來沒有夠著它過。
盡管那不過只是一套破破爛爛的衣服。
“……放我出去……”吳雩雙手刺進后腦頭皮里,每個字音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求求你們,放我出去……”
他像頭困獸般站起身,卻無路可走,在禁閉室里逡巡了兩圈,肺腑咽喉都在往外冒滾熱的血氣,忍無可忍飛踹一腳。
嘩啦!電視屏幕被生生踹穿,電線滋啦作響,屋里頓時漆黑一片。
哐當!門板應聲劇彈,墻灰混合著水泥簌簌而下。
轟隆——!
寫字桌被踹翻,吳雩強行提起最后一口氣,用盡全力怒吼:“放我出去!有他媽人嗎,老子不干了!”
門把手咔噠一旋,隨即被呼地推開,海津市公安局長宋平帶著幾個人出現(xiàn)在門口:“你干什么!”
吳雩粗喘著一回頭,雙眼赤紅滿是血絲,被汗水浸透的鬢發(fā)貼在額角,更顯得臉色青白。
“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宋平疾步走進屋,指著滿地飯菜狼藉和滋滋作響的屏幕,劈頭蓋臉訓斥:“看看,看看你在這里發(fā)什么瘋,你他媽是神經(jīng)病嗎?還有沒有一點作為警察的樣子?!”
吳雩瞪著宋平,干澀的喉結(jié)上下一滾:“……我本來也不想當什么警察。”
宋平身后的許局、陳主任等人同時一呆。
“我不干了,”吳雩猶如無可奈何的敗退,搖搖晃晃退后半步,說:“我辭職�!�
——我辭職。
禁閉室一時鴉雀無聲,許局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胡鬧!”
“你們看看他,你們看看他這個脾氣,”陳主任語無倫次,手指抽風似的在半空中不停點來點去:“就因為這個,啊,就因為這個,你們看看他這個狗脾氣?!必須要嚴肅批評,必須要嚴肅批評……”
“老陳先出去一下�!彼纹讲挥煞终f把陳主任推出屋門,順帶把其他幾名隨從也攆了出去,然后轉(zhuǎn)身走向吳雩,一張臉嚴肅鐵青:“你剛才說什么,再重復一遍?”
吳雩喘息著笑起來,嘲諷道:“重復什么?這不就是你們希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