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一幕仿佛在剎那間被分割、重疊出無數(shù)畫面,無數(shù)雙同樣死不瞑目的眼睛從四面八方瞪過來,累累尸骨張大著嘴,頂著全身燃燒蔓延的炮火,紛紛向他竭力伸出腐爛的手。
噠噠噠噠噠噠——機關(guān)槍又在吞吐,遠處穿迷彩服的人影一排排飛炸成殘肢斷臂,轟一聲連著土溝與村落化為齏粉。
“救命呀——”硝煙中有人在絕望哭嚎。
“救救我們呀——”滿地腐尸們抓著他的衣角齊聲尖哭。
突然有人從身后一拍他肩:“吳雩?你怎么了?”
吳雩一個激靈,猛然扭頭,蔡麟險些被嚇一跳:“臥槽你暈車么,臉色這么難看!”
南城分局的現(xiàn)勘車終于趕到了,訓(xùn)練有素的分局現(xiàn)勘重新圍住現(xiàn)場,技術(shù)隊王主任正親自帶著幾名痕檢員匆匆向這里走來;迅速辦好一切手續(xù)的廖剛正指揮手下擴大警戒線,協(xié)助技術(shù)隊提取檢材,河堤邊一派忙碌而又井井有條。
吳雩心臟砰砰撞擊喉嚨,迎著蔡麟關(guān)切驚疑的目光,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得倉促笑了笑,回頭卻差點迎面撞上步重華。
——步重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到了他身后,目光探究銳利,眉頭微微皺起,身高在草地上投下一片陰影。
“沒事,沒想到被害人沒閉眼�!眳泅撕蟀氩�,沙啞道:“你們先看,我去那邊……我去那邊幫痕檢抬箱子�!�
蔡麟莫名其妙看著他快步走遠,奇道:“不至于吧,沒閉眼也不能嚇成這樣啊,簡直跟我第一次親眼瞻仰到老板您本尊的時候差不多了……開玩笑開玩笑。”
步重華眼角一盯,蔡麟立馬縮起脖子做求饒狀,賠著笑問:“步隊,痕檢說河堤下面已經(jīng)被破壞得差不多了,沒啥研究價值,要么咱們還是按老方法讓派出所的兄弟們幫忙把土篩一遍回去?”
“不行,荒郊野嶺的土壤環(huán)境太復(fù)雜了�!辈街厝A略一遲疑,說:“這樣,以被害人為圓心,周圍的土鏟一層運回技術(shù)隊去,跟老王說這個案子線索太少,對不住他了�!�
蔡麟倆手指從太陽穴上一揮:“得嘞!”
“被害人身份核對了么?”
他們兩人走到尸體邊,蔡麟沖那可憐的小姑娘揚了揚下巴:“剛來的路上跟縣城派出所打電話交叉確認過了——年小萍,十五歲,父母是外來務(wù)工人員,住在離這不遠的小崗村,她爹年大興幫人看倉庫,她媽范玲在服裝加工廠。年小萍是小崗中學(xué)初二學(xué)生,據(jù)老師反映成績不是特別好,經(jīng)常缺課跑去打工,而且最近還跟校外人員來往甚密,怕是早戀了——這‘校外人員’也不是別人,正是咱們這個案子的目擊者兼報案人,何星星。”
這些信息步重華其實已經(jīng)在報案人筆錄上看過了,但他聚精會神地檢查尸體口鼻及創(chuàng)傷部位,并沒有打斷蔡麟。
“五月二號即案發(fā)當晚,年小萍在工業(yè)區(qū)一家組裝廠加班到晚上十點,出來后何星星接上了她,兩人一起乘坐公交車回家。最后一班車在四里河車站停,兩人下車后沿河堤步行到這里,當時下著暴雨,可見度非常低,何星星在筆錄中稱自己聽到了奇怪的聲音,仿佛有什么東西從身后悉悉索索的靠近,然后一具行走的骷髏拿著刀鉆出草叢,來到兩人面前,”蔡麟夸張地徒手往空氣中一刺:“刺中了年小萍�!�
蔡麟攤開手,滿臉明明白白寫著不相信,但步重華無動于衷:“然后呢?”
“根據(jù)何星星供述,行兇者全身完全白骨化,沒有眼珠和鼻子,頭頂沒有毛發(fā)而直接是頭蓋骨,走路姿態(tài)僵硬蹣跚,十分類似影視劇里的僵尸。他當時非�?謶郑瑢词值囊轮毠�(jié)和行兇過程已經(jīng)無法仔細描述出來,只恍惚記得僵尸對年小萍猛刺一刀后,走到河岸邊跳下去,掉進河水里,然后就消失了�!�
支隊刑警從車上搬來裹尸袋和鐵架床,向步重華打了個請示的手勢。
步重華點點頭,示意他們將尸體裝車,然后帶蔡麟向河岸邊走去。
“兇手沒傷害他?”步重華問。
“豈止是沒傷害,根據(jù)何星星的口供來看,那簡直就是從頭到尾對他完全無視,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一樣——我跟你說步隊,這口供編得就跟寫似的,還是地攤上五毛錢一本三塊錢兩斤的那種,白送我都不要看�!辈眺肷斐鲆桓持富瘟嘶危骸皟词痔雍螅涡切遣乓庾R到年小萍已經(jīng)死了。他又驚又怕,不敢碰死人,更不敢去僵尸跳河的地方看個究竟,于是冒著大雨連滾帶爬跑回家之后抱著被子哆嗦到天亮,第二天大清早,才一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跑去報了警�!�
“——昨天清早報的警�!辈街厝A敏銳地問:“為什么到今天才出警?”
“嗨!這可就小孩兒沒娘說起來話長嘍!”蔡麟一下來了勁,故弄玄虛地問:“您知道何星星是個什么樣兒的人嗎?”
步重華眉梢一剔。
“從小留守兒童,爹不親娘不愛,高中退學(xué)沒畢業(yè),未成年閑散人員,當?shù)厝艘娙讼拥囊粋小痞子,標準少年犯預(yù)備役。小崗村派出所上到警長下到警犬一共也就五個編制再加仨輔警,全都知道這是個不著四六的東西,根本沒人聽他那套惡鬼殺人的鬼話,直接就給轟出來了�!辈眺霌u頭嘆了口氣:“轟出來以后呢這何星星越想越怕,怕警察不相信世上有鬼,更怕破不了案直接抓他頂罪,于是就決定背井離鄉(xiāng),一跑了之。但跑路需要有錢有身份證才能買票,他又沒錢;所以他干脆推了鄰居家的摩托車,沿高速公路一路北上,下高速的時候被交警盤查,嚇得連自己名字都說不清,直接給扭送到了才英區(qū)派出所……”
簡直是一場鬧劇。
“才英區(qū)派出所每天光刑事案就要出好幾個現(xiàn)場,根本沒時間理他這么個偷摩托車的小煞筆,往監(jiān)室一銬就不管了。結(jié)果當天晚上何星星又哭又鬧一宿沒安生,非要說有鬼來跟他索命,還縮在墻角里抱頭哆嗦求鬼饒他一命——嘿,第二天牢友就從善如流地把他給舉報了,說這小子身上有命案,還問舉報他能不能爭取立功表現(xiàn)�!辈眺氩铧c樂出聲來:“這不,要不是牢友思想覺悟高,這雨夜僵尸殺人跳河的都市傳奇到今天還不一定案發(fā)呢!”
數(shù)米之外就是何星星口述中“惡鬼”跳河的地方,河灘上被警戒線拉出了一長條禁區(qū),幾名痕檢員正拿著物證袋蹲在地上,一塊塊翻檢泥土與碎石。
步重華無聲地點了點頭,仿佛在思考什么,很久都沒說話。
“我說,老板,”蔡麟等半天終于忍不住了,問:“您不會真相信這個地攤文學(xué)都編不出來的僵尸殺人案吧?”
“……”
步重華反問:“你說呢?”
“我?我當然不能信啊,我們共產(chǎn)|黨|員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和無神論者!”蔡麟一挺胸,十分成熟老道地說:“我看八成就是何星星自己做的案,你看那偷車跑路的智商,也就能編出這種水平的故事了�;仡^讓咱們法醫(yī)驗一下被害者的子宮內(nèi)容跟陰|道擦拭物,這種類型的案子我從警五年,今兒這是第十八起,犯罪動機從來就沒跟男人那不爭氣的下半身脫開過關(guān)系……”
“我不這么認為,”步重華打斷了他。
蔡麟一愣:“�。俊�
高處河堤上,二十來個民警正來回忙碌,拍照取證。好幾輛警車頭尾相連,鐵架床上的尸體被裹著黑布,停放在打開的后車門邊。
“或許他沒撒謊,”步重華低沉道:“那個所謂的惡鬼殺人,倒不一定是假的。”
蔡麟嘴巴張成一個“喔”字型,滿臉三觀被刷新的表情:“為、為什么?”
“因為……”
步重華突然瞥見什么,聲音猛地頓住。
——不遠處警車邊,有道側(cè)影站在離鐵架床兩三米遠的地方,一手夾煙,一手插在褲兜里,靜靜凝視那人形輪廓的黑布。
是吳雩。
不知過了多久,這個連尸體都不敢多看一眼的關(guān)系戶,終于像是終于從體內(nèi)積攢起了某種勇氣和力量似的,緩緩抬腳走上前,站定在鐵架床邊,然后伸手拉開了尸袋拉鏈。
步重華一直專注觀察吳雩的每個動作,甚至連蔡麟探頭探腦的好奇打量都沒有理睬,這時突然拔腳就往上走。
“唉老……老板!”蔡麟沒叫住,趕緊踩著亂石灘亂滾帶爬地跟了上去。
第6章
Chapter
6
隨著拉鏈拉下,裹尸袋發(fā)出輕微摩擦聲響,垂到了鐵架床上。
年小萍毫無瞳孔的眼呈一片灰黑,猛然跳進了吳雩的眼底。
“害怕啊,小哥?”突然身邊有人笑問。
吳雩一抬頭,還以為是哪個警察,定睛一看卻只見是跟派出所法醫(yī)車來的殯儀館司機,正百無聊賴地從車窗里伸出個腦袋來,笑嘻嘻跟他搭話。
才英區(qū)派出所雖然是個大所,但因為轄區(qū)偏遠,在一級派出所中算比較窮的那種,說要建新型解剖室說了好幾年,卻到現(xiàn)在都沒建起來,每次一出命案法醫(yī)就得從殯儀館找司機來拉尸體,然后再提溜著箱子跟車去殯儀館做尸檢。
這司機拉過的尸體沒有上百也有幾十,早就做熟了,在命案現(xiàn)場又不能下車去亂走,好不容易抓到個人來聊天就很高興:“哎,小哥你說你一條子,怎么還怕看死人呢,沒見過呀?”
吳雩苦笑起來:“見過�!�
“嗨,那你就是見得不夠多!像我,成天就跟這打交道,早就跟看凍肉一樣沒感覺了,半夜里一人兒拉車完全沒問題!”司機得意地擺擺手,又問:“那像你們這樣的警察,見過多少死人哪?”
“……很多�!�
“很多是多少?”司機大拇指沖自己點了點:“我見過的能組一個營!什么樣兒的都有!你呢?”
“……一個軍吧�!�
“啊?”司機大驚:“你吹牛呢?”
吳雩不置可否。
“那你都見過這么多了,還怕毛�。俊�
“越多越怕。”
“啥,啥意思?”
司機大惑不解,吳雩卻只在他的瞪視中平淡地拉了拉嘴角:“見得越多,越知道那不是一灘灘凍肉,而是一個個人,怎么可能不怕?”
司機滿臉你在說什么云里霧里的表情。
吳雩也沒多解釋,自嘲地擺擺手:“是我越活越回去了�!比缓罄狭斯睦湣�
——就在這時,一只手從身后伸來,抓住他的手腕往下,就著這個姿勢迫使他再次將裹尸袋完全拉開了。
吳雩頭一抬,身側(cè)竟然是步重華。
司機見領(lǐng)導(dǎo)來了,立馬嘿嘿賠笑兩下縮回駕駛室,還沒忘給吳雩丟了個同情的眼神,那意思是偷懶摸魚被領(lǐng)導(dǎo)抓包你還是趕緊自求多福吧。
然而步重華仿佛完全沒有聽到他跟司機聊天似的,喚了聲:“蔡麟。”
蔡麟哎了聲,偷偷沖吳雩使眼色叫他快溜。
“——你別走,”步重華像是腦后長眼,突然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吳雩只好站在了尸體邊。
“我說何星星不太可能是兇手,是因為這個傷口。”步重華戴著手套,輕輕揭開年小萍胸前虛掩的衣襟,指著心臟上方已經(jīng)腐爛的刀口,只見周圍皮肉灰敗發(fā)脹,被雨水沖刷得毫無血跡,散發(fā)出一股極其濃重且難以言喻的味道。
“兇器從肋骨縫隙間向下刺入,直取心臟,長三點五厘米左右,深七點五厘米,從形狀來看應(yīng)該是一把雙刃利器。雙刃刀在劈刺中非常容易造成細小傷痕,但死者皮膚上卻沒有試探傷、抵抗傷、掙扎格擋造成的劃傷,雙手及手臂內(nèi)外側(cè)都沒有任何條件反射擋刀留下的痕跡,衣物布料破口平滑且周邊完整,這說明什么?”
蔡麟認真地托腮傾聽,吳雩也沒吭聲。
“——首先,年小萍確實是在毫無防備、很可能驚呆了的情況下被一擊斃命的。其次,兇手非常熟練且力氣極大,殺人的心理素質(zhì)極其高,不可能是個事后慌不擇路偷鄰居家摩托車逃跑還被交警抓住了的小混混�!�
吳雩目光微動,只見步重華放下年小萍冰冷的手,重新拉上了尸袋。
“那,那您不會真信那骷髏殺人的口供吧?”蔡麟還是很猶豫:“這作案過程也太扯了……”
“蔡麟,你得記住一件事�!辈街厝A說:“很多時候目擊者的口供與事實大相徑庭,但那只是從另一個角度描述了真相。”
蔡麟的表情更迷惑了:“也就是說——”
“步隊,步隊!”這時廖剛深一腳淺一腳地從遠處走來,大聲道:“我讓才英區(qū)派出所把目擊者提過來辨認現(xiàn)場,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到了!”
他們幾個人同時扭頭望去,只見一輛警務(wù)車停在河岸邊的石灘上,刑大隊長親自帶兩個輔警押著一名少年,把他扯下車,遠遠往這邊走來。
“那就是何星星,看著不高吧?差倆月才滿十八�!绷蝿倱u頭一哂:“幸虧沒成年,我聽小崗村派出所的人說,這小子將來十有八九是個要‘上山’的主兒,看守所都留不住他……”
話音剛落,只見那少年突然一個趔趄,望見了警車邊鐵架上的尸體,直勾勾站住了。
“干嘛?走啊!”輔警不耐煩呵斥。
“……年……年……”何星星嘴里咕噥出幾個音符,突然抱頭大叫,連滾帶爬往后躥:“鬼!鬼!有鬼!”
他的尖叫相當凄慘,周圍空地上所有人唰唰望去,連刑大隊長都急了:“干嘛呢?給我站��!”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站住,不許動!”
“不是我!有鬼!啊啊啊啊別過來,別過來!”兩個輔警愣抓不住何星星一個人,這瘦小的少年簡直嚇瘋了,掙扎中被勒得直翻白眼,滿臉驚慌猙獰:“是鬼!是鬼��!啊啊啊饒了我!饒了我!啊啊啊啊——”
凄厲的尖叫在現(xiàn)場久久徘徊,眾人面面相覷。
“我艸,”廖剛也驚呆了:“現(xiàn)在怎么辦?”
“押回車上,讓老鄭他們看著。”步重華當機立斷,說:“蔡麟,你親自去審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具死人骷髏從草叢里鉆出來,你眼睜睜看著它拿刀殺了年小萍?!”
半小時后,派出所警務(wù)車里,蔡麟提高聲音,充滿壓迫的審問一字字砸在了對面少年的臉上。
何星星黑、瘦,兩手就跟倆枯枝似的戳出袖管,神經(jīng)質(zhì)地緊緊抓在一起,滿頭天生的卷發(fā)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洗,都已經(jīng)干結(jié)住了,瞪大的眼睛空虛無神,直勾勾盯著車廂空氣中漂浮的灰塵。
他臉上黑一道灰一道紅一道,額頭上頂著塊紗布,邊緣還隱約透出干涸的血跡,顯得那呆滯的眼神格外嚇人。
步重華站在打開的車窗外,向里揚了揚下巴,尾音隱約有些不悅:“那是怎么回事?”
話音剛落幾個派出所民警同時叫起苦來:“真跟我們沒關(guān)系!”“他自己弄的!”“簡直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這次!……”
“兇殺大案未成年,萬般手段也不敢上啊,是這小子自己跟狂犬病發(fā)作了似的。”刑大隊長苦著臉解釋:“您是沒看見那勁頭,我們隊小張不過多問了句‘那骷髏怎么可能會動呢’?完了這小子立馬就瘋了,又是賭咒發(fā)誓又是跪地求饒還自己咣咣往車窗上撞,要不是我沖進去攔得快,他能現(xiàn)場給咱們上一出跪釘板!”
邊上有民警小聲嘀咕一句:“演的吧……”周遭頓時投來好幾道瞪視。
步重華淡淡道:“你去隔壁叫個中戲畢業(yè)的來試試能不能演這么真?”
民警縮著脖子不敢言語了。
“我沒撒謊,我沒撒謊,不是我殺的……”何星星用力抓住頭發(fā),頭皮屑雪片樣的往下掉,干裂的嘴唇不住顫抖:“真的不是我殺的,就是鬼,是鬼,你們?yōu)槭裁床豢舷嘈胚@世上有鬼!……”
蔡麟毫不留情打斷了他:“五月二號當晚十點,你在組裝廠門口等到年小萍,一起坐上公交車回家,十點四十分下車后直到案發(fā)期間再也沒人見過你倆。你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沒有,不是我,我……”
“我問你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喜歡她!”何星星嘶啞吼道:“因為我們在耍朋友!我沒有殺她!”
“沒人能證明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辈眺氪蜷_面前厚厚的走訪筆錄,翻了幾頁,嘴角倏而挑起冷笑:“年小萍是個初中學(xué)生,天真,幼稚,純潔,無辜,而你是個退學(xué)打架偷盜收保護費的小混混。你家樓下便利店老板已經(jīng)作證案發(fā)前一個星期你在他家買了一盒保險套,為什么?嗯?”
“我只是……”
“只是什么?說,你買保險套到底是想對她想干什么?!”
何星星怒吼:“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沒有干!”
兩人對視半晌,蔡麟目光如劍,而少年眼里布滿了通紅的血絲。
“也許你只是沒有‘親自’干�!辈眺朐诤涡切墙^望的瞪視中慢條斯理道,“跟年小萍同一車間的工友作證,她不止一次提起要攢錢帶母親離開城市,回到家鄉(xiāng),這意味著她有很大可能性將與你分手。也許你只是想教訓(xùn)教訓(xùn)她,也許你找了別人或者是哥們,但沒想到年小萍死了。走投無路之下你偷了鄰居的摩托車,卻在高速公路上自投羅網(wǎng)……”
嘩啦一聲手銬撞響,何星星脖子上青筋全暴了出來:“我說了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找人,我不想殺她,求求你相信我��!求求你相信——”
“那就把那天晚上的實情說出來�!辈眺肜淠叵蚝笠豢浚骸皠e跟我扯什么骷髏殺人的鬼話,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是否有任何顧慮,統(tǒng)統(tǒng)都給我老實交代,否則你就是這起兇殺案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嫌疑人�!�
周遭凝固許久,車內(nèi)外數(shù)道視線緊緊盯住了何星星。
少年瘋狂沙啞的呢喃終于緩緩滲了出來:
“……我看到一個骷髏,就是骷髏,臉上手上全是白骨頭,腿上也是白骨頭……”
“媽的!”所有人同時泄氣,廖剛一拳錘在車門上罵了聲:“艸!”
到這份上了還滿嘴骷髏骨頭的,可怎么審下去?
里面的蔡麟表情也沒繃住,從口型看他大概無聲地罵了句娘:“你不是說兇手穿著黑色長衣長褲嗎,上哪兒看腿上全是白骨頭?能給個準話別他媽扯蛋呢嗎?!”
“真的是一個骨架子,頭那么大……那么大……”何星星已經(jīng)完全神經(jīng)質(zhì)了,一把接著一把狠命揪自己的頭發(fā),發(fā)著抖不停自言自語:“為什么會有鬼?這世上為什么會有鬼?為什么不相信我?為什么不相信我?……”
“老子才是真他媽見了鬼!”
廖剛忿忿道:“我看這小子八成就是嫌疑人,現(xiàn)在怎么辦老板?做精神鑒定?”
步重華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少頃呼了口氣,這個動作讓他雙肩輕微一松,肩背肌肉在筆挺的襯衣下的輪廓一現(xiàn)即逝。
“不一定,”他終于說。
廖剛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何星星這種跟警察打交道慣了的小混混,即便真要殺人,也不至于編這種一戳即穿的謊話,用搶劫殺人或失足落水這類借口倒更有可能,所以我傾向于他真的看到了什么,代表骷髏這一意象的特征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在驚恐中造成了短暫的記憶障礙——換言之,就是PTSD。”
吳雩正拎著幾只物證袋從不遠處經(jīng)過,突然聽見什么,站住了腳步。
“PTSD?”正巧有個派出所民警順嘴問。
“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又叫戰(zhàn)爭性神經(jīng)官能癥�!辈街厝A從車窗倒映中瞥見了吳雩,但沒有理會:“是指人經(jīng)歷過兇殺、戰(zhàn)爭、慘烈事故后通常出現(xiàn)的心理后遺癥,包括記憶紊亂、驚悸噩夢、情感解離、強迫癥式地不斷回憶最令自己痛苦畏懼的場景……還有一種情況目前國內(nèi)研究得不多,是被害者在事故剛發(fā)生時并不表現(xiàn)得驚慌害怕,甚至連老練的刑偵人員都看不出心理受創(chuàng)痕跡,但其隱藏癥狀卻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愈演愈烈。這種沉默內(nèi)向的受害人是最危險的,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生活了,但實際上他們內(nèi)心的恐懼絕望卻日益嚴重,有可能會在很多年后突然萌發(fā)出自殺傾向,
甚至有可能因為心理失衡而突然從被害者轉(zhuǎn)變成加害者�!�
周圍一圈年輕民警似懂非懂。
只有廖剛看著步重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乎要開口打岔,又陡然沉默下來。
“何星星這種情況是典型的記憶紊亂型應(yīng)激障礙,創(chuàng)傷經(jīng)過兩天發(fā)酵,讓他潛意識對記憶進行了篡改、夸張,還放大了最恐怖的那部分經(jīng)歷。所以他現(xiàn)在一會說兇手穿著黑色衣褲,一會又說兇手四肢全是白骨,就是他潛意識中的恐懼幻想和真實的記憶互相交錯造成的結(jié)果�!�
“那這何星星現(xiàn)在是神經(jīng)病啦?”剛才提問的那個年輕民警撓著下巴,皺眉道:“這小子看著不像那么弱雞的人啊,兇手又沒傷害他,光是目睹行兇過程就能嚇瘋掉?”
“你給我閉嘴!”廖剛呵斥:“什么精神病,有沒有點專業(yè)素質(zhì),什么都往精神病上——”
“PTSD不等同于瘋子,也并不值得羞恥。它跟軟弱或矯情都沒關(guān)系,而是經(jīng)歷創(chuàng)傷后的自然反應(yīng)�!辈街厝A冷淡地打斷道,“連戰(zhàn)場上最強悍的戰(zhàn)士都可能患上PTSD,你永遠體會不到別人經(jīng)歷過怎樣嚴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輕易下論斷�!�
那小民警剛畢業(yè),當時嚇得蹭一下就站直了,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是……是……”
廖剛還待要罵,步重華卻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了頭。
就在這時,他突然看見車窗倒映中的吳雩微微向這邊偏著頭,表情入神,似乎在很專注地聽自己說話。
——他怎么了?
步重華皺眉回頭,兩人視線驀然相撞。吳雩一個激靈回過神,立刻垂下眼睛,轉(zhuǎn)身走了。
他走路姿勢其實有點不自然,應(yīng)該是脊背傷處還很疼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