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和法務(wù)部討論與對方醫(yī)療公司的溝通對策時，莊敘也分神作了一些可以用來對李善情解釋和勸導(dǎo)的準備：勸李善情耐心等待醫(yī)學(xué)再發(fā)展，維原生科正在研發(fā)中的下一代植入器，更不易產(chǎn)生排異反應(yīng)。
李善情年紀尚小，不必太急于植入，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把身體養(yǎng)好。等等等等。
以李善情的性格，必定不會采納這些建議，會據(jù)理力爭，即使他不采納，這也已成定局——不必討論李善情想不想冒險，他的父母會否簽字，莊敘也不可能接受百分之五十的植入成功率和高排異率。
晚上，莊敘和母親又至周開齊家聚餐。這次有好事慶祝，周思嵐�？加忠淮慰汲龈叻�，學(xué)校的老師都來電祝賀，說若正常發(fā)揮，濱港大學(xué)的專業(yè)定可以任選。
周開齊知道莊敘這幾天的壓力很大，勸他喝幾口酒，放松些心情。莊敘不愿辜負他的好意，便任他倒了半杯紅酒，無心參與話題，沉默著聽桌上眾人聊著天，喝光了杯中的酒，感到身體有些微微發(fā)熱。
飯后，莊敘獨自走到室外的露臺看山下城景，微涼的風(fēng)吹在臉上。手機震了震，他拿出來看，李善情問他：“看了沒有嘛？”
說不清原因，一定是由于酒精，莊敘忽然確認自己已經(jīng)做好準備，有能力告知李善情實情，便打了過去。
李善情立刻接了起來：“莊敘，你忙完啦？”
聽到聲音，莊敘卻不知該說什么，發(fā)現(xiàn)酒精讓人敢作敢為實際上是種幻覺。
好在李善情話多，沒有冷場：“你知不知道，今天好多朋友給我發(fā)這個視頻，還有好多人來加我的好友�！彼犐先ズ芘d奮，拖長了語調(diào)：“不過我都沒有通過�！�
“為什么沒通過？”莊敘正在考慮怎么和他提起志愿者的事，有些分心，下意識地順著他問。
“回消息好麻煩，萬一有人想和我談戀愛，一定會影響我的學(xué)習(xí)，”李善情說得認真，像個小孩，“你說對嗎？”
聽到這樣天真又誠實的具體設(shè)想，莊敘原本心情沉重，都稍稍動了動唇角，然而笑完之后，心里有些說不清的怪異。
幾年之后莊敘將會清楚地認清他感到怪異的原因，是因李善情話語中的隱意：往后會在對李善情有好感的人中，挑選答應(yīng)其中一位，嘗試交往，談一場認真到將會影響學(xué)習(xí)的戀愛。
當(dāng)時莊敘卻是有些模糊地說：“幼稚�！�
“哪里幼稚了，我已經(jīng)想好要做的下一個項目了，不過可能沒法在高中里做，就當(dāng)做是我大學(xué)的目標(biāo)好了。”李善情得意洋洋。
莊敘問他是什么，李善情便說：“你知道克里蘭公司嗎？”
莊敘心中一震，問：“克里蘭和你的項目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們也在做一款緩釋器，已經(jīng)通過臨床試驗了，你肯定知道吧，”李善情高高興興地說，“他們放置的位置和SyncPulse不一樣，而且更傾向于精神藥物的釋放。你有沒有看過一部科幻，里面主角身體里有情緒調(diào)節(jié)器，你說，如果把控制情緒的藥物放進藥艙，會不會很好玩？”
這是莊敘第一次短暫地察覺李善情與他之間的區(qū)別。
山下市區(qū)有大片的房屋燈光，快車道的車燈像流星，在不熱愛自然只熱愛城市的人眼里，這場景或許比頭頂上方真實的蒼穹更像星空。而李善情便是這樣一片的虛假的星空，他輕盈地構(gòu)想著操控人類的情緒與喜悲，說：“以后想愛上一個人想討厭一個人，只要裝上藥艙，想幸福就幸福，想忘記就忘記，是不是很好玩？”
“一個女孩不能忘記一個男孩，就釋放克制情感的藥物，她就把他忘了，”他隨后舉出一個讓莊敘無法接受的案例，“一個人不想工作，就釋放讓自己快樂的藥物，開心去上班，多好玩！”
“好玩在哪，”莊敘聽到自己問，“如果有公司強制員工植入，這樣還好玩嗎？”
李善情在那頭微微一愣，說：“你好嚴肅，我只是想想嘛。”
他的聲音其實令人心軟，但莊敘實在不能忍耐李善情隨口編造的科幻世界，與一切皆可娛樂的道德觀：“緩釋器醫(yī)療本來就是嚴肅的，涉及很多倫理審批，不是你的玩具�！�
“知道啦，”李善情有些不高興地說，“你好掃興。”
過了幾秒，他又說“你別生氣啊”，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很靈活：“我只是每天都很無聊，等我通過你們的審核，植入SyncPulse之后，我肯定會特別嚴肅地對待這個世界。什么情緒藥，我肯定不會去研究的！”
他說得并不誠懇，語氣十分輕松，應(yīng)當(dāng)是以為這只是一個普通的聊天電話。即便往后劍拔弩張，莊敘幾乎可以確認，也想說服別人，李善情起初真的沒想那么多。李善情十七歲時還小，若不是信任莊敘，不會說出這些口無遮攔的輕佻言語。
所以絕不應(yīng)該是在這個時候，莊敘腦子一熱，對他說：“你沒有通過志愿者審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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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來了！感覺以后都很難十二點準時發(fā)，正在猶豫是改成下午兩點左右，還是干脆傍晚！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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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情剛上高中的時候，濱港街頭的公交車站、天橋下方的廣告位，隨處可見一種營養(yǎng)品廣告。這種營養(yǎng)品賣得很好，廣告稱，城市高壓工作下的白領(lǐng)們?nèi)缑刻鞌z入一顆，不但可以提升免疫力，也可以降低皮質(zhì)醇，消除煩惱。
廣告詞有一句是，失戀了不要去K歌房唱通宵，吃一粒就忘記前男友。
李善情一直覺得只有笨蛋會信，直到有一天瑪麗也買來吃。當(dāng)時瑪麗失戀，失魂落魄許久。
李善情勸她不要吃，瑪麗幽怨地說“等你長大就會懂了”。吃掉一瓶的抗抑郁營養(yǎng)品后，未見好轉(zhuǎn)，而且營養(yǎng)品不便宜，這才放棄。
李善情說“我才不要懂”，并且因此視戀愛如洪水猛獸，認為非但不是人生的必需品，還會讓一個人變得不像自己。
人若連一顆心都不再屬于自己，人生還有什么意義？發(fā)誓有朝一日，要將這種荷爾蒙帶來的不利影響，從人性中拔除。
李善情煩惱已經(jīng)夠多，歸根結(jié)底都與健康有關(guān)。他很少花時間難過，因為他人生中的舒適時刻，少到不存在能夠分給精神痛苦的部分，每一秒鐘都必須使用出極致的功能。
只有在生活質(zhì)量極低的肉體痛苦時刻，他才會允許注意力分散開去，產(chǎn)生一些負面的情緒。
所以在聽到莊敘在電話那頭說他沒能通過志愿者審核，愣住的那半分鐘，李善情后來覺得非常浪費。
不但是時間的浪費，也因方才兩人的爭辯，為了不惹惱莊敘，李善情又作出了無意義退讓，這是李善情情緒的浪費。
別人不論，在莊敘這里，李善情的每一次付出都是盼望得到回報的。畢竟別人對李善情，可沒像莊敘這么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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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莊敘身上花了這么多精力，忍受了莊敘大半年愛搭不理的回應(yīng)，發(fā)那么多沒有回復(fù)的短信，被那么多次敏感的猜忌和討厭，被拖來拽去，還差點被車撞，到頭來發(fā)現(xiàn)一切是無用功，既沒有得到莊敘有別于他人的特殊愛護，也沒有獲得做植入志愿者的機會，失敗得不能再失敗，和個笑話沒什么兩樣，實在難以接受。
當(dāng)然，李善情沒有馬上發(fā)脾氣，他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冷靜下來，打算先刨根問底，再做嘗試，問：“為什么沒有通過？”
莊敘的聲音有些低沉，聽起來也缺乏感情，公事公辦地告訴李善情：“醫(yī)療專家初步測算之后，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不到，還有很高的排異率，所以判斷你的情況不適合做植入，可以等下一代低排異的產(chǎn)品再考慮手術(shù)�！�
“沒有活體采樣檢測能算準嗎？下一代產(chǎn)品我要等到猴年馬月，”李善情立刻追問，“而且百分之五十，我愿意嘗試啊，大不了保持監(jiān)控，排異了馬上取出來，死不了就行。”
“不會差得太多，”莊敘擋得毫不留情，“臨床運營部已經(jīng)給了最終的答案，你先不要再執(zhí)著于這件事�！�
李善情覺得莊敘的態(tài)度令他難以忍受：“你說得好簡單。”
“……我沒覺得簡單。”
“那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昨晚�！�
李善情徹底無話可說，兩人之間沉默著，李善情聽見莊敘那頭有人叫他，說“莊敘哥哥”，是周思嵐的聲音。
周思嵐說：“你怎么一個人在外面呢？要不要進來一起看電影。”
李善情差點笑了，問他：“哇，在外面玩�。侩y怪沒空理我。可能我的事對你來說不是很重要吧，昨晚知道之后一直拖到現(xiàn)在，我說了你不愛聽的話，才說出來打擊我�！�
說著，他感覺左手臂有點癢，便把手機換左手拿著，抬右手抓了幾下，沒有好轉(zhuǎn)，指腹碰到皮膚，有片片凸起，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的急性蕁麻疹又發(fā)作了。
而后，不光是手臂，幾乎胸口和肚子也都在同一時間痛癢了起來，全身上下沒有一塊不疼的地方，而腦袋和后頸也如有針扎一般。
“我不看了，你們看吧�！彪娫捘穷^，莊敘對周思嵐說，聲音離話筒遠了些，聽起來遙遠。
周思嵐說：“好的，那你忙�！北阆袷请x開了。
“我不是為了打擊你，”隔了兩秒，莊敘放緩了語氣，“我不知道怎么告訴你�！�
他難得態(tài)度好些，像終于懂得同情，然而李善情寧可他講話萬分難聽，但把自己放進植入名單。
“你年紀還輕，先把身體養(yǎng)好�！鼻f敘又說出一些街頭老伯才會說的話，可能這對莊敘來說已算是安慰，李善情聽著只想讓他住嘴。
“身體養(yǎng)得好我還植入什么？”他煩到極致，忍不住又去抓身體，抓了幾下，把上衣掀起來看了一眼，確認自己病發(fā)，戳穿莊敘，“你就是不愿意為我費心吧，果然是大總裁好有原則，維原生科成為超級獨角獸有望了！”
“我再費心，實驗成熟的植入手段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能立刻提高嗎？重度排異反應(yīng)不是開玩笑，”莊敘對他說，“李善情，你不要無理取鬧�！�
李善情無話可說，把電話掛了，多年期待在此刻被宣判死刑，他懷疑自己如果不認識莊敘，直接向維原生科的志愿者計劃提交申請，通過申請的幾率說不定還會更高一些。
沒想幾秒，他便無法集中盡力，皮膚像貼在燒過的鐵片上，疼得想吐。爸爸媽媽都去出差，瑪麗已經(jīng)睡了。
李善情沒有通知任何人，直接給醫(yī)院的顧問Alice打了電話，問她今晚有哪個醫(yī)生在，麻煩派臺救護車過來，他需要一間病房，以及求她不要告訴他的父母。
去醫(yī)院的路上，李善情眼前已五光十色，覺得自己看見天堂，還短暫地暈過去了一小會兒，睜眼又在VIP2的病床上，病號服已經(jīng)換好，吊針也打上了，不遠處一名不認識的護工坐在陪床的椅子上。
護工見到李善情醒了，便找醫(yī)生過來。醫(yī)生對李善情說明情況，問他有沒有情緒激動。李善情否認說沒有，兩人稍稍聊了一小會兒，醫(yī)生讓他好好休息，便離開了。
護工將李善情的手機放在床邊，本想去陪護床睡，李善情不喜歡睡覺的時候身邊有人，便客氣地將他請走了：“我現(xiàn)在好多了，有事會按呼叫鈴的�！�
房里安靜下來，李善情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莊敘還給他打了兩個電話，不知是剛才吵架沒吵爽，還是想對他進行倫理道德再教育。
無論哪個，李善情都不打算接受。
他方才暈了一通，氣沒有消除半點，只怕自己回過去，又吵起來，導(dǎo)致情緒激動，癥狀更加嚴重，便開了一盞床頭燈，編輯了一條給瑪麗的消息，主要內(nèi)容是晚上忽然不舒服，不想吵醒她便沒出聲，自己來了醫(yī)院，叮囑她早晨起來看到這條消息，千萬不要著急，吃過早飯再來探望。
消息發(fā)出后，莊敘突然又打來電話，李善情把電話掐了，莊敘發(fā)了條消息過來，說：“我到你家樓下了，你家是頂層？哪一間？”
李善情嚇了一跳，立刻給他回撥過去：“你別亂來，我不在家。”
“你在哪？”莊敘簡單地問。
簡直像吵急了找上門，要和李善情打架，李善情覺得莊敘這人似乎精神也不是很正常，居然這么愛與人爭長短。李善情自然不會說真話，告訴他：“來我同學(xué)家了，他在安慰我�！�
莊敘安靜了幾秒，問他：“是嗎？”
“嗯，”李善情毫無負擔(dān)說謊，“畢竟我同學(xué)不像你，不是見死不救的冷血動物�！�
說到這里又有些生氣，他便又說：“我們要睡覺了，明天還要上課，再見�！�
掛掉了電話，李善情躺在病床上，又很生氣，又很委屈，難得地紅了眼睛，狠狠在心里咒罵幾句莊敘冷血，閉起了眼睛。
半夢半醒，護士過來給他拔打吊水的針。普通人不太有感覺的動作，李善情被痛得睜眼清醒，蜷起身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護士走了，他想翻身，壓到手背上貼著的膠帶，又痛得嗚咽一聲，病房的門就是在這時候被人推開，李善情最不想見到的人走了進來。
本來是一團高大模糊的身影，走近了，李善情便看到他的衣角，又是西裝革履，看起來很氣派。
李善情不想和他對話，立刻閉眼裝睡，沒多久，聽到莊敘的聲音，問：“你同學(xué)呢？”
一開口就是這種言論，李善情更來氣了，又翻了個身，背對莊敘。
莊敘好像是無奈，低聲說：“你要這樣生氣到什么時候？”
“沒什么事你快走吧，”李善情還是忍不住開口了，“有素質(zhì)的人探病一般在上午�！�
莊敘安靜了一會兒，根本不接茬：“什么時候進醫(yī)院的？白天沒聽你說�！�
“你是醫(yī)生嗎？問這么多。”李善情不耐煩了，按著病床，將床頭向上抬起來一點，才轉(zhuǎn)回身，去看莊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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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敘全然不像李善情一樣生氣，表情很淡，垂眸看著他，像看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孩：“能不能別鬧了？”
李善情稍稍愣了一下，心里也冷下來，脾氣消除不少，忽然想通莊敘不在乎他是否有植入緩釋器的機會，才是正常的。
畢竟除了父母，有多少成年人會真正在意一個連朋友都算不上的麻煩青少年呢？
莊敘本來就對李善情冷淡，根本沒有過幾次好臉色，若不是李善情纏人，他們半點聯(lián)系都不會有。再說了，李善情本來就最不喜歡莊敘這種悶聲不吭、沒有情緒的性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