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善情自小有一項嗜好：收集來自他人的關(guān)愛。

    產(chǎn)生的原因，要從他小時候看《尋夢環(huán)游記》說起。電影中有一段講一個人死之后，如果被世人忘卻，靈魂會完全消失。

    那時他還是完全的小朋友，非常擔心自己有一天突然死掉，除了父母，再也沒有人想他悼念他，便想方設(shè)法要周圍的醫(yī)生護士與小朋友給他承諾，等他死后，會記得在亡靈節(jié)為他祈禱。

    后來李善情長到十幾歲，思想成熟很多，成為無神論者，知道這是假的，人死掉就什么都沒有了。但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而病時的人生太過乏善可陳，所以只要能找到一點樂趣，他都會坦然接受，并鼓勵自己繼續(xù)。

    即使靈魂是種空無的幻想，讓世上多些人記住他，好像也是一件不壞的事情。

    對于莊敘不斷的糾纏，或許是自此而始，雖說到了最終，他已說不清摻雜了多少其他情緒。

    跨年之前，李善情在病房里度過自己十七歲的生日。

    這一次生病，是肺炎卷土重來，身體狀況更下一個臺階。按照醫(yī)生的說法，加上他自己的理解，他身體里本便脆弱的免疫屏障徹底地垮臺，形成一個沒有主權(quán)主宰、病菌可以肆意橫行的國度。

    這兩周，李善情每晚都要翻看莊博士那些從前登過刊的有關(guān)SyncPulse緩釋器植入的論文，懷疑著自己的身體情況是否已經(jīng)無法承受植入手術(shù)，雖然沒有哭過，心中總是很忐忑。

    好在是結(jié)課考試結(jié)束后才病的，否則他又拖拖拉拉不能去考試，說不定還要再延期才能畢業(yè)。

    生病的半個月來，莊敘不主動找他，他也沒怎么聯(lián)系莊敘。因為雖然李善情平時偶爾喜歡裝裝可憐，但如果他真是那種可憐的哭哭啼啼又病懨懨的小孩，就肯定沒有人會喜歡他了。

    過生日的時候，爸媽和醫(yī)生都極力哄他了，李善情也做出了非常高興的樣子，積極收下所有的禮物。

    蠟燭不能點，蛋糕又吃不了，所以瑪麗送他的禮物是一支無火的塑料燈蠟燭，和一個可以捏著玩的粉色蛋糕玩具。

    病房生日派對結(jié)束之后，就要睡覺。李善情躺在床上無聊，把蠟燭燈開開關(guān)關(guān)，電池玩空了，蛋糕也捏得扁扁的，失去了原本的形狀。

    后來和莊敘出去玩的約定，也險些無法成行。

    爸爸媽媽不想去度假，瑪麗不想放假，然而李善情不愿因自己影響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強硬地通通將他們逼走。

    莊敘如約來接他，聊天說到生日的事。

    李善情聽他說自己不過生日，心里其實很清楚，莊敘肯定要去和家里人過的，自稱不過，可能只是怕李善情要求去他的生日派對吧。

    幸好李善情逆反心重，不容易產(chǎn)生負罪感，還是硬生生拖著莊敘在一起待了一整個下午。

    給他買了個甜甜圈，唱生日歌時，莊敘終于很淡地笑了一下，李善情才感覺自己的拉攏小有成就。

    回家之后，又突然下定更大的決心，要想辦法和莊敘走得更近些，以便以后做成了緩釋器的植入，也能安上最新型的緩釋藥艙。

    堪稱是越挫越勇，李善情轉(zhuǎn)頭又不斷思考出了與莊敘的新的聊天話題。

    濱港這年的一二月份，天氣好得十分難得，晴天很多，溫度也很適宜。

    莊敘在濱港待得太久了，每年冬天，幾乎都總是只見到陰云密布，是以才對那年的一月印象深刻，而關(guān)于李善情的種種記憶，大抵只是附加。

    李善情回到學校上課，給莊敘發(fā)消息發(fā)得卻更勤快了。

    說不清是為什么，大抵是受到了甜甜圈與生日歌的蒙蔽，也可能是同情心作祟，莊敘明明忙極了，還是回復他許多次。

    雖說因為李善情著實黏人，莊敘始終很難像對別人一樣，對他客客氣氣。

    當時，為了允許SyncPulse進行臨床試驗申請與倫理審批的一紙批文、集團數(shù)千的員工的生計，莊敘每日睜開眼，日程表已都滿得像他一天有四十八小時的時間。

    清晨到夜晚，從學校到公司的實驗室，又到集團大樓的會議室，再到監(jiān)管機構(gòu)負責人辦公室外等待的休息間，莊敘上午還在濱港，下午便已經(jīng)抵達內(nèi)陸新談下的醫(yī)藥生產(chǎn)線。

    有些結(jié)果還不錯，值得鼓勵；有些做得不達預期，還不夠好。若是年紀能夠迅速地再大些，外表再成熟些就好了。他常這樣想。

    過分的忙碌使人失去時間概念與正常情緒，莊敘便是如此。有時在行程中的某個瞬間，他會忽然覺得從夢里清醒過來，茫然看到車窗外陌生的街景，感到自己仿造和延續(xù)著父親的日程，只為了讓自己搖搖欲墜的世界正常運轉(zhuǎn)。

    在這樣的日子里，總是在下午，莊敘收到李善情的信息。

    一月十號，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為李善情又成功地回學校上課，定為李善情十七點一歲國際上學日。

    去體檢了，配了一種新的藥，由濱港地區(qū)提報至亞洲賽區(qū)的科技與工程大獎賽的項目已獲獎。

    二月二號，李善情針對維原生科集團實驗室官網(wǎng)發(fā)布的新項目發(fā)表重要評價，提出一頁意見。

    二月十五號下午四點，李善情針砭時弊，批評某藥物上市過程過于緩慢。

    二月二十四日晚，李善情抱怨賽區(qū)的獎項得出國去領(lǐng)，他不能坐飛機所以去不了，失去了一次在國際大賽中露面的機會非常可惜。

    不過他已給頒獎組發(fā)去自己錄制的致謝視頻，還講了幾句關(guān)于未來的幾點展望，希望能在頒獎會上發(fā)放，大家就可以記住他的名字和他的臉。

    當然抄送了莊敘一份，莊敘原本沒打算看，李善情催促他好幾次，他某晚入睡得慢，才看了。

    視頻是李善情在家中書房拍的。他坐在寬大的皮椅子里，說得很認真，口齒有些含糊，語言不算成熟，然而卻又言之有物，令深夜里某一名觀眾情緒復雜。

    理性上，莊敘并未忽視李善情的性格。

    兩人認識幾個月，莊敘已完全知道李善情是個情緒不穩(wěn)定的青少年，個性輕浮，愛爭強好勝又隨心所欲。而且李善情對旁人的關(guān)注需求，高到像內(nèi)心存在一個填不滿的黑洞。

    但李善情是懂得如何討人喜歡的，莊敘無法否認這一點。

    很難掛掉李善情的每一通來電，又更容易因為李善情那些突兀而任性的言行，產(chǎn)生不該有的激烈情緒。

    但也愈發(fā)熟悉，熟得越過莊敘本應該好好劃定的界限。這全是錯誤的預兆，通往不正確的道路，莊敘缺乏經(jīng)驗，所以沒有重視。

    三月，濱港街頭的鮮花怒放。月初一天中午，莊敘在公司開完會，抽空做完畢業(yè)論文中的最后一項實驗數(shù)據(jù)分析，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她的聲音罕有得有活力，像被誰哄得開心：“莊敘，猜猜我又在醫(yī)院碰到了誰？”

    在醫(yī)院碰見，還能有誰？莊敘立刻頭痛，順著她問：“誰�！�

    “善情！”

    母親告訴他，兩人都去復查，在走廊碰見，聊了會兒天，她聽李善情說家的幫傭姐姐今天休息，只能在家吃冷飯，便邀請他回家里吃飯：“今晚開齊他們一家子不是也過來嘛，多擺雙筷子而已�！�

    “莊敘，我說我吃飯有點麻煩，過敏的東西很多，”幾乎每晚都要聽見的聲音忽然飄進來，“阿姨也說沒關(guān)系，還幫我給我媽媽打了電話。阿姨對我真好！”

    一聽這矯揉造作的語氣，便知此人已在母親面前裝盡可憐。

    昨晚，莊敘還因被打斷工作，沒接李善情打來的電話，被李善情在短信中斥責。今天李善情就去醫(yī)院，遇上了他的母親——即便有誤會的舊例在前，也很難說這究竟是巧遇還是故意。

    顧及彼此的顏面，莊敘不便拆穿，但他知道李善情一旦進入他家，必定會去書房甚至他的房間里隨意亂翻，心中立刻不太平靜，盡快完成手頭的工作，等不及在附屬研究園區(qū)作例行視察的周開齊回來，便直接往家里趕。

    三點鐘，莊敘走入家門，客廳沒人。

    “他們在廚房里�！睘榍f敘開門的傭人告訴他。

    母親并不會做飯，莊敘皺皺眉頭，來到廚房，卻只有廚師站在備菜臺邊，手里拿著一張紙，一副無助模樣。

    “這是什么？”莊敘走過去問他。

    廚師手里是份紙質(zhì)清單，上面寫著“李善情過敏食物一覽”，字打印得密密麻麻，莊敘一眼望去，幾乎看不出李善情除了喝水還有什么東西能吃的。

    “他說做一盤他能吃的菜就行，但太太說至少得三盤，”廚師解釋，“所以我還在琢磨�！�

    “他自己要一盤就一盤，”莊敘實在為李善情的多事所煩，冷冷對廚師道，“不能吃菜就吃飯�！�

    離開廚房，莊敘直接上了樓，一入走廊，果然聽見書房傳來的聊天聲，似乎很是熱鬧，來到門口，周思嵐和周太太，母親和李善情都聚在里頭聊天。

    李善情離門最近，左手捧著一本原本被莊敘放在桌上的書，書頁翻在中間。他站沒站相地靠著書柜，似笑非笑地問周思嵐：“真的假的，你一點都不考慮其他學校嗎？”

    周思嵐側(cè)身站著，聲音清亮：“嗯，我不想離開濱港。”

    “思嵐特別戀家的，”周太太道，“也一直想做莊敘的學弟�！�

    像是忽然感受到莊敘的目光，李善情抬起了眼：“哇，莊敘回來了�！�

    “好巧哦，發(fā)現(xiàn)你也買了這本新書，”李善情對莊敘晃晃手里的書，晃得弄亂書頁，發(fā)出嘩嘩聲，裝模作樣地問，“不過我都看完了，你怎么才看一半，是最近很忙嗎，還是很珍惜所以不舍得看？”

    他確實長著一張沒有爭議的天使面孔，卻依靠極具挑釁性質(zhì)的言行成功抹除莊敘對他的耐心——莊敘最近忙不忙，他清楚得很，書更是他自己送給莊敘的，如今卻在這裝模作樣，說些有的沒的。

    “你跟我來�！鼻f敘的火氣一下上來，伸手拽著李善情的手腕，把他拉出書房，往樓梯旁走。

    李善情被拽得趔趄了一下，沒說什么，被莊敘拉著快步走了幾步路。

    他穿著一件柔軟的薄毛衣，薄得讓莊敘摸到他的體溫，抓住的手腕也瘦得易折。莊敘忽然覺得掌心不自在，拉他遠離書房，就松開手。

    李善情起初一聲不吭，跟莊敘走到房門口，才說：“你走太快了。”

    他聲音有些急促，看起來不太舒服。莊敘回頭看，不知道他是演戲還是真的難受，但李善情沒有看莊敘，兀自看著墻上的掛畫，休息了一會兒，才說：“說了幾次我最近不能快走，你一點都記不住�！�

    不過抬眼看莊敘時，李善情的眼神又恢復了先前的漫不經(jīng)心，輕聲問：“找我有事？參觀你的房間？好吧那我看看吧�！�

    說完還四下張望了起來，把手放在了面前莊敘房間的門把手上：“這里嗎？”

    “不是。你別亂碰�！鼻f敘本是要警告李善情別在母親面前作怪，現(xiàn)在被李善情故意曲解，才發(fā)覺把李善情單獨拉出房間，著實不該是自己會做的事情。不知吃錯什么藥。

    “……你今天真是去復查？昨天沒聽你說�！弊詈笄f敘問。

    李善情轉(zhuǎn)轉(zhuǎn)眼睛，對莊敘很無辜地笑了笑：“你說呢？”

    看他這模樣，莊敘便知其中有鬼，李善情又坦坦蕩蕩地說：“誰讓你不接我電話，又不帶我出來玩。我本來周末就約了檢查，只是把周六改成了周日而已。”

    “我不接你電話在前還是你改期在前？”莊敘沒被他的表象欺騙，立刻指出漏洞。

    李善情就移開了視線，大言不慚道：“忘記了，昨天被掛電話太傷心，我失憶了�！�

    莊敘被他這幅無賴的模樣氣得想請他離開他家，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震起來，他拿出來看，是納米藥物實驗室的培訓主管邵博士。

    他警告李善情別亂看亂動，才走到一邊去接電話，眼神還放在李善情身上。

    李善情倚在門邊，拿出了手機，不知在看什么。

    “先前我們發(fā)到總部的事項里，有一項沒回復，時間也比較緊迫，我就直接打過來問你意見了。”邵博士告訴莊敘，因前幾個月的狀況較為混亂，實驗室有不少項目進度已經(jīng)落后于預期，所以管理人員內(nèi)部產(chǎn)生了爭議，有幾人認為今年的高中生實習項目計劃應該取消，有人覺得應該繼續(xù)。

    “我是認為繼續(xù)也無傷大雅，畢竟已經(jīng)收到了很多申請簡歷，”她說，“而且其中的一個學生特別優(yōu)秀。如果能讓他來實驗室實習，我到時強烈建議他申請我們集團的大學獎學金，簽一份有條件的獎學金條款，等他學成畢業(yè)，就能直接來我們這工作……”

    邵博士忽然開始暢想未來，莊敘不知該從何處打斷他，站著聽了一會兒。李善情打開了一個不知什么視頻，手機發(fā)出奇怪的咀嚼聲，邵博士才終于說完：“我把他的簡歷發(fā)給你看看？”

    “不用了，”莊敘拒絕了，告訴她，“想要這個學生的話，項目可以繼續(xù)。”

    掛了電話，莊敘走過去，發(fā)現(xiàn)李善情在看一個吃播，屏幕里的女主播在吃面，李善情看得津津有味，莊敘潑他冷水：“你不是不能吃這些？”

    “看看嘛，”李善情稍稍靠近了莊敘一些，把手機屏也拿得離莊敘近一點，“那你吃過這個面嗎？”

    “沒有�！鼻f敘看都沒看就說。

    李善情說“好吧，我下次帶你去吃，你告訴我味道”，又低頭接著看。

    他的頭發(fā)顏色比常人淺一些，眉毛和睫毛也是，像數(shù)碼畫被調(diào)低透明度，如若再繼續(xù)調(diào)低，李善情就從這個圖層消失了。這讓莊敘看了大約幾秒鐘，直到確認透明度沒有再發(fā)生變化。

    莊敘后來從不回憶這些和李善情相處的細節(jié)，因為他當時沒有直接對李善情說“我不會和你去吃”，而他希望自己說了。

    李善情看完了視頻之后，通知欄突然跳了一條消息，他打開來看，輕輕地驚呼一聲，叫莊敘的名字，說：“你們試驗室通過我的申請了，邵博士說很期待我的加入呢�！�

    他拿起手機，在莊敘面前晃來晃去，展示郵件：“那我們是不是能經(jīng)常見面了？莊敘，你會是那種會經(jīng)常深入實驗室和實驗人員交流的很負責的CEO嗎？”

    同樣的，莊敘后來希望自己又拒絕了李善情，告訴他：“我去實驗室你也見不到我。”

    但他所做的事只是把李善情十分多動的手從眼前拉開，然后說：“你先去實習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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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暫時想的之后是周二和周六休息，大家覺得腫么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