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卿舟雪一下子松了口氣,她將籠門打開,將它從樹枝上摘下來,撫摸著羽茸茸的一小團,方才的隱憂漸漸被拋在腦后。
這小東西果然很治愈人心。
譬如兩只手捧著,用拇指摁上胸羽,再一點點地勻著力氣打著旋兒揉開。
捏住柔若無骨的翅根,愛不釋手地盤個半天,這時便能感覺到團子的放松與隨和。
時不時還發(fā)出一聲唧。
卿舟雪用溫涼的手心揉搓著它,感覺它似乎便鼓了一點,興許是剛才終于吃了食。
那只銀雀睜開眼睛,歪著腦袋看她。
“你這神情,怎的有幾分像她�!�
卿舟雪一指撫點點它的頭,又淺淺一笑:“怕蟲這一點,竟也有些像她。真奇怪,還有這樣的生靈�!�
那小雀忽然僵住,一動不動。
它任由卿舟雪將它放到被褥的一處縫隙之中,而后燈火盡熄,站在床邊的女子脫了衣物,盤腿上床,又揉搓它一陣,直至心滿意足,這才安然躺下。
“每日只看著你,心里空蕩蕩的。”
卿舟雪側著身子,將那團白色放在視線中央,慢慢闔上眼睛:“此種感受,我在她那年外出訪友時才頭一次體悟。這便是想念么?”
卿舟雪又喃喃自語道:“我真是想她了,看只鳥兒都覺清秀�!�
第145章
相思像是在心口上突然噬了一個小洞,緩慢地延長著歲月。
這一年很長,卿舟雪每日將自己投入至暗無天日的修行之中,才能讓山下秋黃的樹葉凋零得更快一些。
金黃色遍布人間。
一場北風起,寒冬又至。
問仙大會還有一日召開,外頭的天氣出奇寒冷。不過流云仙宗之內,永遠四季如春,是一副生機勃勃而又死氣沉沉的樣子。
卿舟雪攥著手上傳來的信紙,一行行讀過去。
沒有署名,也無日期。
寫時應當很趕,多處勾連。
卿舟雪將信紙卷起,心中雖然略有點失落,不過轉念一想,到時候定是一場苦戰(zhàn),只能保證不出人命,場面卻難免血腥……若說有可能,她反倒不愿讓云舒塵瞧見自己頭破血流的模樣,哪怕只一瞬。
師尊定然要記很久。
她寫了一封回信,交給那只小銀雀,看著它的身影撲簌簌彈起,最終消失在日空之中。
卿舟雪立在浮石邊沿良久,她將底下滿地霜雪收入眼底。
無波無瀾地來到了第二日,流云仙宗的最大的一個擂臺已經開放。該有的氣派一個不落,錦緞全部升了起來,在微風之中招展晃動。
卿舟雪與同門來到會場時,已經烏壓壓一片人海。哪怕流云仙宗地勢平坦開闊,亦擠得有些勉強,還是有一部分弟子御劍飄在了空中,企圖占一個好位置。
所有門派的長老,凡是前往者,不會擠在人堆里。此刻他們應當是聚集于主殿,有類似于映天水鏡的法器投影。
賽制依舊是傳統(tǒng)的抽簽,抽完以后按順序來分。
每人只可佩戴本命的兵器,靈寵之流禁止參賽。除此之外,這一年于流云仙宗境內煉制的丹藥,在上報核查之后,也可以適當攜帶。
季臨江飛于高空,此次大會由她主持與監(jiān)督,她將規(guī)則三言兩語提點過去,便二話不多說地宣布開始。
看在白師姐平日積德行善的份上,所有的簽子都照例交給了她那一雙懸壺濟世的手。
能看得出,她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畢竟——運氣好也有輪空的可能。
這把運氣顯然沒那么好,也沒有那么壞。
白蘇將目光投向凌虛門那一支,朝他們禮貌地點點頭,其中有幾個還是熟面孔,應當是與魔族一戰(zhàn)之中記住的。
凌虛門的實力遠弱于太初境,第一場還算輕松。卿舟雪在與對面劍修過招的一瞬,能感覺出較為明顯的修為差距。
最終以林尋真發(fā)動一個水相術法,將他們束攏在一起,打包丟出賽圈告終。
第二場抽到了無涯宗。
卿舟雪貌似只記得一些無用的……印象,譬如他們家的宗主一口氣娶了八個,可謂之博愛。
無涯宗弟子穿著一身道袍,看起來正氣凜然。他們門派的八卦劍陣似乎相當有名——這需要多個靈根相性不同的劍修來完成,與云舒塵那種并不大一樣,不過其中原理倒是很有些淵源。
最好不要讓他們擺成陣形。
阮明珠蹙眉,當機立斷,一刀橫掃過去,其上粹著的火焰向前猛然推進了幾丈遠,燎著了道袍。
一般而言,為了極大程度地避免意外,大家的衣裳皆是不易點著的布料,不過那把火是雨水一時都難以澆滅的鳳凰火,很輕盈地燎著了對方,甩脫不掉。
那群劍修很堅毅,見此已經無暇顧及自身,興許盡快結陣才是唯一出路。一方劍陣之上彌漫著火焰,吞沒了幾人的身影。
但是不同顏色的靈光從他們腳底下亮起,火焰炙烤的劇痛之下,竟絲毫不受打擾。
他們的面前有一道影子閃過。
眼看著劍陣快要結成,卿舟雪直接飛起,乘輕靈之便,刺向其中的一人,那人咬著牙硬生生受了這一劍,居然紋絲不動,在下一瞬,光芒亮起,劍陣已成。
卿舟雪飛快地將劍拔出,反震的力度相當之大,就像一塊巨石壓在心口,她感覺喉頭腥甜,嘴里含著一口血咽了下去。
場外已有人在感嘆無涯宗的幾個真是厲害,風雨不動安如山。
此般忍耐力,相當驚人。
密密麻麻的劍影頓時從其中爆發(fā),鋪天蓋地,如雨一般落下來。
阮明珠一愣,下意識往后撤去,好在她反應夠快,被削下來的一縷頭發(fā)卷入其中,在一瞬斷成千片萬片。
倒吸一口冷氣。
一道水幕自她們身前撐開,很快被默契地染成霜色,自下向上蔓延,一塊堅冰很快駐扎于地面。
在兩三場劍雨過后,冰層上傳來輕微的碎裂聲,不過隨著水流一層一層的保護與加固,只生裂紋,并未完全破碎。
這與她們當年的第三次選拔有些類似,師兄幾個劍修糾合在一起,也會形成劍陣。
此次已經有了應對經驗。
不過太初境的數路似乎與無涯宗不太一樣。
無涯宗對于劍修靈根要求更高,需各色不一,在這一方面堪稱專長。
但天下陣法……形式不一,總能有所互通之處,按照現在這般情形,必須得如把脈一般扣住陣眼,而后破陣。
卿舟雪的傷處在快速愈合,有白蘇的木相術法覆于其上,顯得不算很是突兀。
上次林尋真通過控水先亂了對方的陣腳,此次亦然。
她嘗試著用水流纏住對方,但是還未進一寸,便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劍影削成水汽。
他們防守得太嚴密了,還不如正面進攻。
阮明珠道:“不若我先破冰出去……到時候讓白蘇治一下�!�
“不行�!�
卿舟雪在自愈力的加持下,也無法保證自己飛過劍雨以后,還是一塊完整的肉,更何況阮明珠。
“你不能直接去�!绷謱ふ嬲Z氣稍快,她咬著下唇想了一下,看向那冰罩,“倘若將她包裹起來,再送過去?”
這需要二人配合。
林尋真很快用一團中空的水將阮明珠徹底囊括進去,卿舟雪一面撐著冰盾,一面借著水生成相當厚實的冰殼。
倘若太薄,還未滾過去,便會在劍雨中碎成泥屑。倘若太厚,阮明珠出來又得費一番工夫。
這個度在何處,誰也說不準,只能勉力一試。
無涯宗的弟子們見她們縮在盾后不肯出面,一些試探的反攻皆被密不通風的劍雨壓下,不禁相當得意——這是無涯宗的看家陣法,一陣劍隨這一陣,只消四人,完全可以一直循環(huán),從不外傳,足以將她們拖到靈力耗盡之時。
卿舟雪蹙起眉梢,透過朦朧的冰層,判斷了一下那幾道虛影。
光線透過冰層,與雙眼可見,應是有一定的偏挪,還需注意。
整個會場只聽到一聲巨響,水霧彌漫四方,像升起了一陣滾滾白煙。
白煙之中,忽然滾出來一個碩大的冰球。
無涯宗眾人還未反應過來,那冰球上頭相當厚實,自頭滾到尾,劍雨已經將起表面層層削掉,來至他們面前時,剛好能看見里面有一朦朧身影。
阮明珠往最薄弱處瞪了一腳,自碎冰中破出,滾了這么多圈兒,她頭還有點暈。
不過抬頭一看,對方更是沒反應過來。
她在地面掃其下路,一刀帶著燙傷砍上對方膝蓋,卻被靈力震開。
但是這一分神,完全擾亂了陣法的運轉。
阮明珠人尚且在地上,往上一瞅,四面長劍都向她頭頂戳來,不禁一時背脊發(fā)寒。
她再次躺倒爭取空擋,長刀轉了一圈兒圓,鏗鏗鏘鏘一陣,不知擋下多少。
再不來支援,就要變成篩子了。她心中正這般想著,邊擋邊側頭看,劍雨已經無有繼力,慢了許多。
一切又回到她們曾面對過的領域上。
伴隨著水流輕盈地竄入,再是狠狠凝結,巨大的冰網籠罩其中,將那幾人全部圈住,連手中的寶劍也凍嚴實了。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的冰鏈也自末端延伸,正好落在阮明珠手上。
卿舟雪松了口氣。
這一式其實并非突發(fā)奇想,當時她和師尊乘舟共游東海,心血來潮,便捕了幾條鮫人。
這樣施法可以減少損耗,雖然到處是漏孔,卻相當結實。
阮明珠終于爬起了身,趁著機會,將冰鏈攥住狠狠一拽,將他們甩出了賽圈。
第二場雖有波折,卻也贏得漂亮。
這一上午,太初境的比試已經告一段落。
她們下場時還有點疲憊,靠在擂臺邊緣,吃了幾顆回復精力的丹藥。
顧若水她們還未打完,休息時,正好觀摩下一次比賽。
為了搶到最好的席位,她們不得不支起身子往擂臺附近靠去。
卿舟雪忍著不適應擠在人堆里,呼吸一口都略感困難。
暖煦的日光照徹之下,顧若水一人立在三位法修當中,她面上無甚表情,手中的劍尚未出鞘,似乎并不打算消耗太多精力。
現在師尊和卿卿都在打架ing可以養(yǎng)一養(yǎng)
第146章
云舒塵取下小雀叼送過來的信,尚無暇去看,她彈指一揮,那只鳥影頓時消散。
她冷淡地站在伽羅殿前,看著四周冒起的銷煙滾滾,幾乎要將這座矗立在魔域之極的宮殿吞沒。
云舒塵身旁站著梵音,身后是一眾烏壓壓的人馬,正一波一波地涌上,試圖將伽羅殿最后一層禁制突破。
梵音出身于郁離的部下,這些年來,她一直歇力收買自己的勢力,豐滿羽翼。
云舒塵給她指了一條大的方向,在諸多細節(jié)之上皆是她自己掌控。
結果這個丫頭完成得相當不錯,短短幾年,也能和郁離分庭抗禮。
按理來說,本不該如此。
云舒塵只是猜測,唐無月因為當年摔貓一事,打心底里不信任郁離。
那個女人亦很多疑。
此時能有第二個干干凈凈的人用,她絕對會將郁離調動一眾魔兵的權力分開些許,這點兒好處也就落到了梵音頭上。
一個梵音的確不能成事,但由于這些年的殘暴統(tǒng)治,貌合神離的臣下不在少數,本就有聚集的趨勢,只是礙于君上修為高深,手段毒辣,才一直沒敢掀出什么風浪。
這位幸存的遺脈,是壓倒伽羅殿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過——
“不是說再等幾日么,為何挑在今日?”云舒塵眉梢微蹙,她不得不留于此處,盯著看著。
此次估計要完全錯過問仙大會。
然而卿舟雪留在流云仙宗,她并不能把心全部塞回肚子里。
可此戰(zhàn)急迫,唐無月的修為與她差距不大,她實在沒有精力再分出一只小雀來護著她了。
“最近她忽然屢次試探我,然后……似乎郁離也知曉了一些風聲,與她說了什么。昨日唐無月召我回伽羅殿�!�
梵音抬起眼睛,低聲道:“此一趟便是鴻門宴。姨母,我若不背水一戰(zhàn),此次怕是走不脫了。”
云舒塵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忽而笑了笑:“你之前不是不怕死的么�!�
那雙眼睛在多年前還是純粹的,只暗含著復仇的一腔殷血。
現如今,這丫頭步步逼近唐無月,步步靠近君上之位,這些年的握權,這些年的錦衣玉食——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她身上破土而出,眉梢眼角都浸染著一種壓抑又想爆發(fā)的意味。
那是一些被良好掩飾過的野心。
她不想死。
她想坐上那個位置。甚至有一日,她也可能視云舒塵為眼中釘。
這點倒是不怎么好。
云舒塵眉梢更蹙,她寧愿選軟弱聽話一些的。
不過她現在不得不幫她,畢竟都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
梵音聞言,連忙低眉:“姨母,我別無二心。只是怕有負你說過的話�!�
云舒塵點點頭,“郁離的人呢?”
梵音道:“所剩不多了,此刻估計都在殿中�!�
“她的修為很高,待會進去,你莫要輕舉妄動�!�
“是。”
待到外頭死的死,傷的傷,聲音消融在所有煙灰之中,徹底安靜下來,伽羅殿的門卻自發(fā)敞開。云舒塵只帶著梵音一人,緩步從容走了進去。
這倒是第一次仰著頭進去。
上一次是低著頭進來的,上上一次甚至是跪著進來的。
云舒塵沒有看坐在王座上的女人,她第一眼,反而是望向王座背后華美而妖異的媧神人首蛇身浮雕。
“你還是回來了�!�
唐無月冷冷一笑,她支著下巴靠在一旁,另一只手撫在膝蓋上,不屑道:“你以為死幾個外頭的雜碎,又燒一把伽羅殿,便能掀起什么風浪?”
她又將目光瞥向梵音:“看來是養(yǎng)不熟的狗。”
“自家姊妹,何必將話放得如此難聽�!�
云舒塵輕描淡寫地笑了笑,“你若怨我也罷,我興許真不知那是你唯一的寶貝女兒。”
這話直往人心窩子上戳了一刀,下一瞬,云舒塵便感覺一道掌風朝面門襲來,她的手指微動,瞬息之間,往后挪了幾丈遠。
衣擺定住之時,她手中忽然多了個折扇,扇面一開,堪堪擋住唐無月。
云舒塵勾著唇角:“表妹這君位坐得久了,是不是還忘了些規(guī)矩。嗯?”
魔域之中,向來以實力講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倘若有人敢單挑勝過此一任君主,且取而代之,眾目睽睽之下,會恭順地承認新主。
這也就是為何,歷代少君都是從修行最有資質的孩子中選——不然根本守不住君位。
唐迦若還在世時,是魔域之中修為最高者,她死后,唐迦葉便成了頂梁柱,順理成章地接管伽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