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浩如煙海。
云舒塵思忖片刻，將這本書插入了另兩本師姐妹系列的中間——那還是她老早以前看的幾本。
這里卿舟雪不曾看到過。因為她根本不會貿(mào)然進(jìn)入云舒塵的臥房，便是偶有幾次，也不會隨便亂碰，幾乎不可能找到這個暗墻。
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一整面墻的話本，皆為女子相愛的故事。
這些話本是云舒塵閑來無事，四海八荒地搜羅過來。先前在鶴衣峰重修后，還遺失了幾本，頗為可惜。
云舒塵合攏了那片書墻，一切皆化為光滑的壁，看不出來任何異常。
她剛想出門去透透氣，卻在窗戶邊瞧見了一個熟悉的徘徊人影。
那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門口，一抬眸望過來的神色，總讓人想將她摟入懷中。
云舒塵眉頭一蹙，遏制了自己的想法。
她正以為徒兒會像往日一般走過來，沒想到卿舟雪見了她，神色波動了一瞬，然后微抿著下唇，轉(zhuǎn)身走了。
走了？
當(dāng)真有些古怪。
是這幾日自己的冷遇，終于讓她懂得退回一定的尺度了么。
她是個聰慧的姑娘，這樣的道理，隨便想想，明白也不奇怪的。
這分明是云舒塵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
但她卻在這一瞬，看著卿舟雪走掉的背影，卻感受到了一絲不甘。
理智上來說最好如此。但……她想得多一些，卿兒可是遇到了一些別的難處不曾？還是說今日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想問問她。
可是她最終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白衣麗人的身影走入房內(nèi)，消失不見。
太初境挖掘靈礦的動靜，已然快要接近尾聲。一方歇停，另一方便忙碌起來，偌大的靈素峰上下一心，將丹爐燒得旺旺的，皆用來煉制那包含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丹藥。
柳尋芹在聽云舒塵的主意時，便知曉了接下來肯定有得她忙碌。
她縱然有些不悅，好在徒弟白蘇還算懂事，給她攬過了許多冗雜重復(fù)的活。
靈素峰的結(jié)界產(chǎn)生些微波動。柳尋芹朝天邊一看，原是代掌門大駕光臨。
云舒塵一眼望過那熊熊烈焰的丹爐，在收拾出來的室內(nèi)擺得整整齊齊，這里的溫度仿佛都滾燙了幾分。她一笑，“可算辛苦你了。”
“什么事�！绷鴮で蹚膩聿缓蛣e人寒暄，都是廢話。
“我來尋你，還能有什么事情�！痹剖鎵m嘆道，坐在她對面的一把椅子上，“自然是為著這不爭氣的身子而來�！�
“我觀你一切平和，沒有什么不對的�！�
“不是現(xiàn)下出的毛病。”她頓了頓，“平日里那個配方，我如今能不喝了么，或者說有無替代之法？”
柳尋芹淡淡打量她一眼，“為何？”
“是因為沙熙花的副作用么。”柳尋芹桌上剛好擺了一點此花碾碎的粉末，像極了胭脂。她抬手沾了一點兒，盯著手指上那淺淡的紅色，“現(xiàn)在停藥，情毒亦存在于體內(nèi)，有何區(qū)別？”
“并無其它法子？”
“你這等情況很是復(fù)雜，暫時想不到�！�
柳尋芹的醫(yī)術(shù)已然是獨(dú)步九州的存在，若她也并無別的想法，其余的地方幾乎無需詢問。
“我不是很明白�！绷鴮で廴粲兴嫉爻榱丝跓�，在說話的間隙，逸出幾縷茫白，“于你而言，尋個合適的人很艱難么？冰靈根的人，既與沙熙花的烈性相克，也更易于引出寒毒，只需雙修而已�！�
云舒塵微微撥弄著手上的玉鐲，一時沒有說話。
“何況�！绷鴮で鄢聊蹋俺缮珮O為上乘純粹的單冰靈根，就在你身旁�！�
柳尋芹雖為醫(yī)修，卻沒有什么醫(yī)者仁心，更管不上倫理綱常。以她慣常之言，不該為世人眼光畏手畏腳，行醫(yī)之道當(dāng)百無禁忌，敢想敢試。
也正是如此，同行一向?qū)λH有微詞，說她冷血涼薄如此，已經(jīng)失掉了醫(yī)道的真諦。
可她能治得好別人治不好的疑難雜癥，單憑這一點也夠別人閉嘴。
云舒塵這女人算得上她醫(yī)修生涯的一個污點——活生生地把寒毒拖了個幾百年。
那污點聞言又起了身，朝她勾著唇角，說出的還是婉拒的話，“既然如此，叨擾師姐了�！�
云舒塵本也沒抱太大希望，也算不得失望而歸。春秋殿那邊難得沒什么事務(wù)，她索性回了峰。
太初境修繕和挖礦的偉業(yè)，趁著掌門不在，正如火如荼地推行著。
歲月悠悠，不知何時又逐漸入了冬。
鶴衣峰正是中央太初境大澤的迎風(fēng)口，加上坡度陡峭，多雨又多雪。
冬日幾乎每天都會下雪，新一層舊一層，云舒塵將身上的衣袍裹緊了些，呵出一口白氣。
這自春到夏入冬，云舒塵在外諸多事務(wù)，鮮少回來，卿舟雪也逐漸沒有再來找過她。
鶴衣峰的庭院不小，九曲回廊，若非特意尋人，很難碰上。
她已然幾月未見徒兒了。
那幾夜的擁抱，無意之間的觸碰的心悸，好像隨著時間在逐漸淡去。
淡到她在想起卿舟雪時，也不會有特別的感受。
這樣就很好。
云舒塵不知怎的就逛到了鶴衣峰最高處，一夢崖的頂端。
此刻正是夕陽西下，大雪已經(jīng)悄然停止。落日懸在遠(yuǎn)方群山之巔，不再滾燙，像筆點下的朱砂。
金色的余暉已經(jīng)開始變化，染上了一層重紫與淺粉。
孤山之巔，光影重疊。云舒塵看見了那個分外熟悉的背影。
她舞劍的身姿翩然靈動，像茫茫大雪中振翅的白鶴。清寒的劍握在手中，宛若渾然天成。
劍尖猛然一挑，夾帶著幾縷風(fēng)卷起雪花，隨著她劍法的速度愈發(fā)凌厲，這雪花便越卷越多，如有生命力一樣繞在她周身。
在一瞬，她腳步站定，劍花一挽——
那些在風(fēng)中聚集的雪花倏然散開來，忽如一夜春風(fēng)起，如千片萬片的梨花瓣自天上飄落。
紛紛揚(yáng)揚(yáng)，萬縷柔情。
壯觀至極。
云舒塵不禁看入了神。
在一片紛飛大雪之中，烏發(fā)白衣的女子干脆利落地收了劍勢，朝她走來。
“師尊覺得好看么？”
她自懷中掏出一朵羊脂白玉刻成的蓮花墜子，將云舒塵的手牽起來，然后放入她的掌心。
云舒塵對上那一雙如墨玉的眼睛，她微微彎著，“師尊，生辰快樂�！�
第43章
那墜子看著很小，其實是卿舟雪技藝不到家，這里削破一塊，那里削掉一處，最后只好整體往小了改。
不過好在經(jīng)過八個多月的打磨，已經(jīng)精致得很能入眼了。
云舒塵握住了她的手，那雙白皙的手上，除卻練劍留下的一層薄繭，還有刻刀劃破的細(xì)細(xì)碎碎的一些疤痕，現(xiàn)在已經(jīng)淡得幾乎找不著，時間應(yīng)該已然過了許久。
“自己做的？”云舒塵放下她的手，掌心的玉因為雕法精致略有點硌得慌，還帶著溫?zé)岬捏w溫。
卿舟雪點點頭，“我知道師尊總是會習(xí)慣來此處轉(zhuǎn)轉(zhuǎn)。因此在此處等你。”
其實云舒塵也不太記得自己的生辰是哪一日，約莫是一個冬天。不過她從小也就過了幾年的生辰，此后再沒有了。
也不知徒兒是怎么打探出來這種事情的，看起來她的閑工夫還真不少。
不過這閑工夫用在了她身上。云舒塵低眉撫過那瓣可愛的小蓮花，嘴角不自覺揚(yáng)起。
“卿兒的手藝很漂亮�！彼龑⒂袷掌饋恚丝碳娂姄P(yáng)揚(yáng)的雪花落得小了些，顯得很靜謐，“劍法舞得也很漂亮。”
卿舟雪松了一口氣般，“那日……師尊不要厭我就好�！�
云舒塵聞言，有點詫異，“哪一日？何時厭你了？”
“你出門與故人敘舊�！�
卿舟雪與她并肩走回去，“然后半夜回來，瞧見我看話本子�！�
“犯得著如此么？”
云舒塵無奈道，“話本子罷了，年輕的時候我也看�！碑�(dāng)然現(xiàn)在也看。
談到這個，卿舟雪的聲氣有點低落，“師尊看的大抵不是這種了�！标P(guān)于兩個女子相愛的。
云舒塵以為她是指同門師姐妹這個系列，雖時隔多久，腦中零星閃過卿舟雪與阮明珠的一些場面，仍覺不悅，溫和的聲音也冷淡了些，“嗯，確實不愛看這種。”
隨后，她發(fā)覺徒弟不再說話了。
不過卿舟雪一向話少，有時候與她聊著聊著就沒聲音了。云舒塵倒不覺得十分奇怪。
她走在冬夜涼薄入骨的晚風(fēng)里，卿舟雪握住她的手，運(yùn)轉(zhuǎn)功法，將她一身的寒意渡過來。
隱隱約約意識到什么以后，她曾在心中千里修堤，擋住那些不甚清醒的思潮。
而在徒兒微微彎起眼睛，對她說出“生辰快樂”幾字時，又將小蓮花和一雙傷痕累累的手一并放入她的手時。
自古大禹治水尚艱辛，何況治得住心動？
禁不起一動再動。
于是一朝，堤壩又轟然瓦解，令她陷入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中，甚至因為擱置了一段時日，在心中顯得愈發(fā)清晰。
卿舟雪打開了房門，卻讓她先進(jìn)了屋，又將云舒塵厚實的一層外袍解下來，掛在衣架上。
“師尊。”
她做完這一切，抬起眼睫看著她，“我不再看那些話本了，也不會亂學(xué)的。你能否……能否不要再避著我？”
最近一句話，落在地上，聲音低低的。卿舟雪一向說話不猶疑，有一種玉珠墜入盤中的清脆。云舒塵鮮少聽徒兒把話說得這般小心翼翼。
她這樣的神態(tài)，讓云舒塵心中也泛起一絲澀意，許是這幾個月的莫名的避讓，讓徒弟也不安起來。
云舒塵活了五百多年，其實心底很清楚自己逐漸對徒弟懷抱著一種超越師徒情誼的感情，不知何時過了界。
她察覺到這種不對的苗頭，嘗試及時掐滅，但如果總是這般，一而再再而三，根本攔不住的話。
她微微攥緊了手指。
萬事萬物，堵不如疏。既然緣分到此，橫加阻礙，于修道之人來說易生心魔，反而得不償失。又何妨試一試呢？
徒兒的眼神實在讓她有一種頗想擁人入懷的沖動，只不過她抬起手，卻硬生生止住了這個勢頭。
卿舟雪在察覺到臉龐的手，刮起了她散落的鬢發(fā)后，愣了一瞬。
“今夜天寒地凍，也磨人得緊�！痹剖鎵m頓了頓，柔聲道，“卿兒陪著師尊睡，好不好？”
借著幾分疏朗的光線，她看清了徒弟眼底微明的亮。
半夜時分，刮著了一場風(fēng)，又好像落了大雪。撲簌簌打出了點兒細(xì)碎聲響。卿舟雪稍微支起身子來，看著那窗戶都白成一片。
她于是躺回去，抱緊了身旁的女人，“師尊冷不冷？”
云舒塵睡得有些困倦，稍微動彈了一下，被她弄醒了，于是一把將人摁下來，懶洋洋道，“睡覺。不許說話。”
卿舟雪發(fā)覺師尊的睡姿一直都很優(yōu)雅，側(cè)躺時一只手習(xí)慣搭在身旁人的腰上。
她忽而有點睡不著了，時隔許久，又嗅到了她身上柔和的疏香，腰間還搭著她的手。那里仿佛擱了一塊暖石似的，燙人得緊。
正想再挨得近一點，從而緩解心中無法定義的渴望，她又猛然想起云舒塵對那些話本子的態(tài)度，不禁渾身一僵，心底像退了火焰的余燼，漸漸冷卻下來。
她放棄了這種想法。
師尊與她不一樣的。她會在她沐浴時背過身去，會在親密接觸時悄然推開她，種種跡象表明，她對于女人之間的感情不感興趣。
連她只是看一下那種話本，都能讓她避開她好幾月。
卿舟雪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還是不要靠近，再惹得師尊不適了。
*
掌門自北源凌虛門，與諸位大能聚集在一處，磨了好幾月的時間。他今日正打算回太初境，心中到底多了幾分掛念。
人下飛劍，走至山門時，他踏上那潔白無瑕的石階，剛走幾步，又折返回來，仔仔細(xì)細(xì)地瞧了下那山門上的幾個大字。
太初境。
沒走錯地方。
奇怪，地磚怎么變成白的了。
他再往里頭走，發(fā)現(xiàn)太初境一片祥云繚繞，氣勢恢宏。
演武場擴(kuò)大了兩倍，十分氣派，地面上陰陽太極圖是重新描摹過的清晰。
飛上主峰，之前古樸低調(diào)的藏書閣也徹底換了個樣子，四個角翹得像要飛起來一樣，巍峨霸氣。
掌門一路走來，心底默默計算者盤纏與家底。他顫著雙手，走入了同樣翻新過的春秋殿。
四周擺了許多精修的盆栽，噴泉水聲淋漓。殿內(nèi)的每一塊地磚都是成色上好的青灰石，花紋典雅而高貴。順著路望去，赫然入目的是一尊白玉龍椅。
代掌門眉眼含笑，和他遙遙對望。她手中盤著兩顆小鮫珠，身后半倚著軟墊子，卿舟雪侍候在一旁，兢兢業(yè)業(yè)地剝水果。
“師兄回來了�！痹剖鎵m點點頭，“有失遠(yuǎn)迎。”
“你……”
掌門舉起顫顫巍巍的手，指著那一看就價格不菲的玉椅，“這……”
云舒塵安慰道，“這是我早些時候買的。但與庭院風(fēng)格不甚相配，就一直擱置在庫房了。”
掌門松了一口氣，然而云舒塵一句話險些讓他心梗。“不過這里的地磚，盆栽，噴泉，還有梁上綴著的那個最值錢的鮫珠，就不是我的了�！�
“……你們到底欠了多少，讓我心中有個底兒�！闭崎T揉著眉心，“就我從外門走到內(nèi)門的那一段路程，極盡奢華，把鶴衣峰賣了都修不來。”
“這就是師兄的不信任了�！�
云舒塵漫不經(jīng)心，“身為代掌門，怎會讓太初境負(fù)債累累。確切地談，不曾虧本，甚至有余財�！�
當(dāng)掌門心中泛起一絲微茫的希望時，云舒塵再次往他的心口狠狠捅了把刀，甚至戳到了肺管子。
“太初境歷代掌門私庫，太初境靈礦。二者結(jié)合，足夠了�！�
*
“師尊。”
卿舟雪見云舒塵剛一踏足鶴衣峰，便忙著修補(bǔ)護(hù)山大陣，和其外籠罩的一層結(jié)界，面露不解。
“結(jié)界壞了么？”
云舒塵仔仔細(xì)細(xì)地加固了一遍，“不是�！�
“掌門與我同為大乘期，”她說，“他與我在政見上差異過大，若是打起來，討不著什么好處，還是防備一二。”
“……”
卿舟雪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倒是覺得掌門性格很和藹，不至于如此。
云舒塵看著一臉若有所思的徒兒，心念一動，“對了�！�
“我若真與那老家伙打起來，”云舒塵瞥她，“你幫誰？”
掌門算得上她劍道上的授業(yè)恩師，平素待她如親傳弟子。卿舟雪垂眸思索片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