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曾經(jīng)說阮明珠那丫頭,性情開朗坦蕩,卿兒與她結(jié)交并無壞處。
現(xiàn)在看來,壞處一堆。好的不學,盡日里帶著她的徒兒去逛青樓、上課摸魚,考試舞弊——這都是什么狐朋狗友?
“師尊,我錯了�!�
她養(yǎng)大的姑娘,虛虛地拽著那衣袖,又一點一點,拽得多了點兒。然后終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聲音放得很輕。
那雙黑如墨玉的眼睛,不躲不避地盯著她瞧。云舒塵挪開眼光,不再去看。
“你一聲錯了便完事了么�!�
“師尊莫要生氣。”她低聲說,“于身體不好。所有責罰,徒兒自當領(lǐng)去�!�
“罰?”云舒塵道,“自是要罰的。既然阮明珠已經(jīng)禁足,你這幾日便待在房內(nèi)好好反思�!�
卿舟雪腳步一停,“嗯,弟子這就去后山禁閉室�!�
還讓你們倆攪在一塊?哪有那么好的事兒。
云舒塵冷著眉眼,“你給我站住。”
卿舟雪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眉梢微微蹙起,烏如鴉羽的眼睫下,清透得似乎能望進人心里。
在這一對視間,云舒塵反應(yīng)過來,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留在鶴衣峰就好了�!�
最終,她頓了良久,聲音重新溫軟下來,“卿兒,你以后凡事有自己的主見,莫要一味跟著別人混�!�
卿舟雪渾身一僵,不知這頭該不該點,她的主見其實是對阮明珠的“重謝”生了些好奇。
最終她還是道,“我知道了。師尊�!�
傍晚。
云舒塵看著自己房內(nèi)搬來的一些書冊,還有一個凳子。陷入了無邊的沉默。
“你做什么?”
卿舟雪正抱著一堆功法,在自己的房間與她的房間之間來去穿梭,聽到師尊問話,她的疑惑分外坦蕩:“師尊不是讓我在房內(nèi)禁足么。”
“那你搬書來我房內(nèi)作甚?”
卿舟雪更是詫異,“倘若徒兒在自己房內(nèi)不得外出,到了晚上,該如何給師尊暖床?”
云舒塵只覺“暖床”這二字分外燙耳,但教這丫頭說得清清朗朗,大義凜然。她一時被噎住,頓了頓,垂眸輕嘆,“這怎能叫暖床……你直說暖身就好�!�
不對,暖身也不對,暖被窩也不對。怎么聽都分外怪異。
飽腹詩書的云長老一時也犯了難,搜刮著肚內(nèi)墨水,企圖避免徒兒再次口出狂言。
卿舟雪品了半天“暖床”和“暖身”的區(qū)別,卻如兩碗清水一樣毫無別味。
她再次為自己的寡淡文采而悄然自卑,于是由衷道,“師尊說暖身,那就是暖身好了�!�
其實云舒塵并未嚴苛到這種地步,非要卿舟雪大門不邁二門不出。
但她家的徒弟似乎在悟性上總是如此超群——摳字眼般地嚴謹,師尊讓她禁足,她當真就住在了云舒塵房內(nèi),不再出門。
云舒塵看著那坐在她書桌上,執(zhí)著墨筆,端正清麗的背影。燭火在她的周身投了一道淡淡的光影,宛若仙姝。
她寫完今日的課業(yè),吹熄了燭火。然后去沐浴,再按例爬上了床,埋進被窩,等著云舒塵來抱她。
柔白的側(cè)臉清冷,但生性又分外溫和,天然得有點耿直,耿直中夾雜了一絲可愛。云舒塵也不知是看了這么多年的緣故還是怎的,她現(xiàn)下越看她,便越是覺得很順眼。
就像鶴衣峰上紛飛的雪花一樣,冰冰涼涼,純白無暇。
這般干凈。
卿舟雪闔上眼眸,呼吸綿長。她睡在云舒塵身上的一片疏香里,全身放松,毫無防備。
云舒塵悄然抬起手,輕觸著她出塵脫俗的輪廓,指尖微微一點。
這般惹得人,喜歡的模樣。
第38章
禁足結(jié)束以后,阮明珠還記得她的承諾。于是特地塞給卿舟雪一個紙條。
紙條上寫著云舒塵的生辰年月。
由于修道人的歲月漫長,他們早已摒棄了生辰這種過法。因而鮮少有人活到最后,還記得自己到底活了多少歲,也不會有人考究這種問題。
后來兩人碰頭,據(jù)阮明珠說,她是在軟磨硬泡詢問了五峰長老,閱遍祖師爺?shù)纳⑽淖髌芬院�,辛辛苦苦推斷出的日子。總之,大抵是沒有錯的!
卿舟雪蹙著眉,“你平日為何會對這種事情上心?”
那姑娘眼一瞪,“你!我這不是為了你好么,你大可以討她歡心。”
“討她…歡心?”
被禁足了幾日,還得重考一次,換來了這等消息,其實還算不錯。只是卿舟雪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我討師尊歡心,這與你又有裨益不成?”
阮明珠覺得她頭一次如此啰嗦,“誰不知道你喜歡她喜歡得很?先前拖你下水好幾次,這事兒,就當是我給你賠罪的好么�!�
“你莫要管我如何了。總之,師姐,這賠償可滿意?”
卿舟雪在心中把那日子默念一遍,紙條仔細攥在手中,眉眼微彎,“嗯�!�
阮明珠看得一愣一愣,師姐這張萬年大道無情生滅天地的臉龐上,居然因此生出了一抹笑意。
她心中微微酸澀,師姐這是得多喜歡云師叔啊。
卿舟雪走后,她情不自禁地掏出最近在看的一冊話本子,那叫一個如癡如醉,只見其上赫然寫著《以下犯上》這幾個曖昧的字眼。
阮明珠曾經(jīng)喜歡看美人,看了這些東西以后,癖好變得愈發(fā)奇怪,發(fā)現(xiàn)美人和美人湊在一塊兒,那才是天大的養(yǎng)眼。比孤零零一個來得強多了。
她在察覺到卿舟雪和云師叔的不對后,便懷著一絲隱秘的欣喜,去要了這師徒話本看。結(jié)果這冊話本了不得,把卑微徒弟對高冷師父的一腔愛慕描寫得百轉(zhuǎn)千回,引人入勝。
饒是她這般不拘泥的性子,也看得眼淚汪汪。再看卿舟雪對云師叔的眼神——那不就是話本子照進了現(xiàn)世么!
正又看得入迷時,身后卻傳來一道錯愕的女聲,“你……”
阮明珠啪地把書一關(guān),扭頭過來,面色不善。瞧見林尋真的臉后,她先是一愣,而后臉色愈發(fā)沉沉,“干什么?”
林尋真不甚瞥見了“孽徒?jīng)_師”的情節(jié),只消一二行,便得十分香艷。她踉蹌一步,活像見了鬼似地,“這,這般不倫的東西……你從哪里尋來的?”
她一向從容有度,老氣橫秋,這失措模樣很是新鮮。阮明珠瞧了又覺有趣,便揚了揚手,書頁扇得嘩啦啦響,“你看么?好看呢�!�
林尋真面色一冷,“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是長輩,自當敬重才是,你這等東西看了,豈不是擾人心性。與當年卿師妹在外門銷毀的話本子有何區(qū)別?”
“哈,”阮明珠挑眉,“什么父不父的,這里頭師父是女的,徒弟也是女的�!�
林尋真又一愣,愈發(fā)不可置信,“這……”不覺很怪異么?
“這什么這?”阮明珠瞪她一眼,“我看我的,這你也要管的么�!�
“我無意管你�!绷謱ふ婊剡^神來,冷著臉說,“我來找你,是掌門那邊尋你有些事情。速速過去一趟,話已帶到�!�
她的目光落在那本書冊上,皺皺眉,只覺如此罔顧人倫陰陽之道,實在有點無法接受。阮明珠卻看出她的神色不對,輕嘖一聲,偏要使壞,“林尋真,你當真不看么?我又不收你錢——”
林尋真冷臉將那書塞回去,當真惱了,“你看你的就是!”
*
卿舟雪在今日練劍以后,并未回鶴衣峰,而是下了一趟山門。
她出生時就克死了娘親,忌日和生辰撞在一起,因此從未有過生辰之樂。這一些年,知道有這些習俗,也是從別人口中聽說而來。
臘月十一,是師尊的生辰么。很相近,只與她差了一日。
卿舟雪自動忽略了這一日,她為這等默契而覺得很不錯。這么多年來,她身上穿著師尊買的衣裳,頭上帶著師尊買的釵子,連手中的劍也是她去尋來的,這般一想,自己似乎從未送過她什么。
現(xiàn)下實際上才是春日,離臘月差了不知多久。卿舟雪把這件事放在心頭,覺得很是有必要早日謀劃。
太初鎮(zhèn)上還是如昔日繁榮,人來人往。卿舟雪一身白衣翩然,冷如謫仙,走在大街上,引發(fā)不少路人側(cè)目。
她渾然不覺,兀自走著,目光一下一下掃過沿街的店鋪。衣裳,師尊是成套成套地買;首飾,也并非散裝;文玩古董,云舒塵甚至是按年代擺著的;至于一些修士用的法器,已經(jīng)在鶴衣峰的庫房分門別類羅列整齊——卿舟雪想想也知道,云舒塵不缺那個。
她頭一次為著師尊太愛收集東西而頭疼。就算鶴衣峰毀了一次,這些物件,早已經(jīng)被云舒塵置辦成另一套體系。
這種癖好讓她的徒弟陷入了選擇的困境。
轉(zhuǎn)了一下午,卿舟雪兀自沉思著,走到街道的盡頭。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煙了。一位和藹的老婦人正在門口的階梯上,縫著布鞋,她見這一位漂亮姑娘眉梢蹙起,孤身一人,便好心勸道:“天晚了,姑娘,早點回家吧。”
“大娘。”卿舟雪想了想,停下來問道:“請教你們家里……過生辰么,是怎么過的?”
那老婦人索性無事,停下手中針線,樂于和年輕人講講話,“老身這么大把年紀了,一切從簡,就吃一碗長壽面。倒是家里那個小孫孫,每年都請些親戚來,熱熱鬧鬧的�!�
卿舟雪暗自思忖,“那可會送些什么?”
“那也是看人的�!崩蠇D人笑呵呵道,“若是遠房親戚朋友,送得體面一些,不落了人家面子;是自家人則不一樣�!�
卿舟雪頭一次聽說這些人情世故,她記在心中,又問道:“有何不同?”
“這些其實是心意。心意到了,過生辰的味道也就差不多了�!崩蠇D人慢慢說道,“一桌好菜也罷,一些玉石也罷,既是心意,不要在乎多少個銀兩,或是有無用處。姑娘,你是要送給什么人吶?”
心意。
她低聲念了一遍,似有感悟,輕聲說,“多謝了�!�
回到鶴衣峰。
云舒塵將書冊放下,看向她,“雖是丹藥那一門,酌情給你扣去了一半。其它幾門林林總總加起來,竟也是內(nèi)門中最為出類拔萃的。”
“卿兒很不錯。”
師尊朝她微勾起唇角,忽而抬手,示意她坐過來。
她的鬢發(fā)被女人的手撩開,掛在耳后。卿舟雪只覺得耳邊被碰著的地方,都帶著一絲癢意,聽得一道溫和嗓音附在耳旁,“想要什么獎勵?”
伴隨著她的靠近,她的心不知為何,怦然跳了起來。
卿舟雪壓下心頭一絲奇怪的情緒,“并無。師尊想獎什么都行�!�
云舒塵笑了笑,“還真是隨意。你又把問題拋與我了,為師這個多病之身,可禁不得如此思慮�!�
卿舟雪微蹙了眉,“那……我想想�!�
她抬眼看著云舒塵,云舒塵也在看著她。然后她似乎想起一事,抬起手,點點自己的眉心。
“親。”
云舒塵一愣,掩去眸色中些微的不自然,她平靜地問,“就要這個?沒有別的了么�!�
“這樣我便很高興了�!�
她已然閉上了眼睛,伸出一只手,又虛扣住云舒塵的衣角。
在燈火下閉眼,眼前本是一片橘紅。
云舒塵倚過來時,擋住了燈星,便只留下一片靜謐的黑暗。
她的下巴被女人的手指挑著,往上抬了抬。
卿舟雪嗅到了九和香味,疏雅宜人。
只是這時候距離過得十分相近,那香味似乎被體溫暖得愈發(fā)馥郁。
卿舟雪覺得脖子處被冰涼柔順的物什拂過,想來是師尊鬢邊垂落的長發(fā)。
緊接著她的額頭上貼上一抹溫軟,微微用力,停留了一瞬。
不長,只這一瞬。稍微退開時,她的呼吸也輕淺地拂在臉上。
微明的燭火,在窗戶上映出兩人近乎于耳鬢廝磨的重影。
卿舟雪睜開眼睛,云舒塵與她的距離仍是很近,不知為何沒有起身。她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還未曾來得及撤去。
云舒塵發(fā)覺自己的手被徒兒的手摁住,她被稍微拽下來一些。
那姑娘仰頭,對準她的眉心也親了一口,甚是好奇,“我這樣,師尊也會高興的么�!�
心底的某個角落,似乎也被什么柔軟的物什頂了一下。
云舒塵頓了頓,并未回答她,只是說:“卿兒,以后莫要隨便親人�!�
她起身時,輕咳一聲,忽而覺得這屋里頭悶熱得緊。便將窗戶溜了道縫兒,試圖讓冷風拂去心中的燥意。
卿舟雪見了,亦站了起來,自身后摟住她的腰。云舒塵的身體驟然一僵,“……嗯?”
“若是要吹風,便和我挨得近些,這樣便不至于太冷�!�
背后被兩團柔軟抵住,壓得扎扎實實,腰間也被摟住,帶著些微酥麻的癢。
云舒塵未曾覺得冷,她只覺得這風越吹越熱,直到她終于忍受不了,將窗子一把攏上,“可以放開了�!�
第39章
自那夜以后,春意漸濃,暖風和煦。云舒塵的床無需借人再暖,卿舟雪便搬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日燈火下親在眉心的一吻,似乎也只是幻覺一般。
卿舟雪時不時揉一揉那片地方。
然后想想她。
她忽然發(fā)現(xiàn),倘若不是晚上睡在一處,她與師尊幾乎沒什么交集,每日也只是在庭院中碰見了,聊幾句,然后各做各的事情。
就最近來看,并無什么不好。卿舟雪正好也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坐在自己房內(nèi),握著手中的一塊玉料,用刻刀一點一點地雕著。桌上攤了一張草圖,她時不時對著看一眼,然后低下頭審視手中的雛形。
頭一次做這個難以盡善盡美,她只用一些成色不算太好的邊角料練習一下手感,而書架上還擺了一潔白如羊脂的上好玉石,很顯然這才是最終目的。
雕這個看似簡單,實則很費工夫,磨得手都快要出血泡。卿舟雪手一歪,又亂削去一片,算是毀了,她嘆了口氣,只得作罷。
一旁的小筐中堆了亂七八糟的廢料,廢棄的原因千奇百怪,總是這里多削一片,那里又裂了條紋路。
門外忽然被敲了幾下,她站起身,快速把這些東西收拾好,堆在床頭柜后。
開門,是云舒塵。
“這幾日我準備出去一趟。”
卿舟雪一愣,很快問道,“我可否也去?”
師尊端詳著她,頓了頓,笑道:“不帶你去�!�
“你這是什么表情?又不是一去不歸�!�
她輕嘆一聲,“好生照顧自己�!�
“知你懂事,也沒什么要交代的。記得修煉,沒事兒把功法看一看�!�
卿舟雪甚至都沒來得及問她去干什么,便瞧見那抹倩影隱去在曲折的回廊樹影中。
她走了。
卿舟雪對著那空蕩蕩的院落看了一會兒,便把門輕輕合攏。然后她走回椅子旁,又從玉料中挑出了一塊,拿好刻刀,在上面劃下一道痕。
玉潤的東西捏在手中,似乎又不對味起來,她仿佛隨著人的離去而一下子失掉了所有的心情。
她把玩著那清涼的玉,直到把玉暖到溫熱。
她又將玉料放回原處,刻刀也一并擺好。
那只貓咪似乎也看出了小主人的孤寂,于是主動湊過來,縮成一只毛團,靠在她腿邊打盹。
其后幾日,卿舟雪的生活過得很平常。
早晨依舊去練劍,下午上上課,傍晚抽出時間來修煉打坐,完成課業(yè),晚上臨睡前就寫一寫每日的隨筆。
雖然這一段時日,她已經(jīng)逐漸習慣不和云舒塵同寢的生活。但是修士的敏銳總能在這一座峰上感應(yīng)到她,哪怕相隔對面,中間還有很長的路,這種感應(yīng)能讓她在每一個深夜也睡得安穩(wěn)。
現(xiàn)在這樣的安穩(wěn)感,隨著師尊一起走掉了。
卿舟雪的隨筆之中仍然沒有太多的文墨。